小人物 第一章 简单 4

杨基禄牵牛,杨基福背个背篓,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林场里赶,林场有专人看护,不允许村民去放牛割草或者拾柴火,但是村里的少年们反而喜欢偷偷去林场“搞事”的刺激和“搞事”时稍许的畏惧。护林人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一个人呆着憋得慌了就会去吓吓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护林人根据当时自己的心情和少年们的态度,通常只是用语言恐吓教育一下他们,有时也会把牛鼻绳给割断,甚至直接把牛和镰刀背篓等全部扣下来,等大人们上门说一堆好话再归还。

杨基福和杨基禄本打算叫上院子里的小伙伴,但一想现在正是农忙时候他们肯定在帮家里干活,这时候去叫,别的家长会当他们不务正业还带坏自己家的孩子,所以也就放弃了。而他们选择去林场的原因,一是林场是他们放牛的“老根据地”,二是林场地广周围庄稼又少,他们可以安心玩耍基本上不用管牛跑到哪里去了,三是林场草和树相对多一些,等玩到必须回家的时候随便搞一背篓干材啊牛草猪草之类的背回去交差会比其他地方容易很多。

两个少年走到白果田的田埂上遇上了背一大背篓红苕的杨新民,杨新民老远招呼杨基福道:“跃荣哥回来了啊。”他站在田埂边一处宽阔的地方将前边牵牛的杨基禄让过去,亲切地抓着杨基福的胳膊。

“新民背这么大一背篓啊,有点厉害呀你。”

“那肯定的,他们装少了我还不背呢。”杨新民故意把被压弯的腰挺了挺,发现自己几乎和杨基福一样高了,“你们这是去林场放牛?”

“是啊。你屋里那么多的姐妹,还用你这个大少爷亲自出马呀?”杨基福笑道,杨新民家里姐妹多,再加上父母重男轻女的溺爱,他在家里根本不怎么做事,他只有在犯了错要讨好爹妈的时候才专门帮着家里干点活儿。

“嘿嘿,我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哪里用得着去搞地里的那堆苦活儿。”杨新民亲热地拍拍杨基福的胳膊,接着说道:“这两天都在挖红苕,没人一起玩,我闲得无聊就出去挖了两锄头,手挖痛了就随便背两背篓。”

“你手挖痛了还不算什么,我哥刚才挖红苕的时候,用锄头勾石头,结果石头没勾出来,人反而摔到了土里。”杨基禄想起杨基福刚刚的滑稽样儿,又忍不住一边学他的动作一边笑,惹得杨新民也笑了起来,还差点摔进白果田的浑水里。

“哼,要不是我刚才故意摔土里,我们哪有机会跑出来,这叫深谋远虑,狗女儿你到底懂不懂?”杨基福也笑了起来,他连手里的镰刀和课本都没来得及扔就连忙扶住杨新民,“别摔倒了,那时候就轮到狗女儿笑你了。”

“你们走慢点等我,我把这背背回去就和你们一起去。”

杨基福和杨基禄到了林场杨新民也没有追上来,杨基禄把牛随便扔在一片还算茂盛的草地上就爬到一棵桐子树上像个机灵的猴子一样跳来荡去。杨基福显然对杨基禄这种活动失去了兴趣,他随手割了两把草便将镰刀一扔,然后坐在路边一块倾斜的石头上看书,这块石头的面积很大,一直从小路边斜插到下边的土里,所有小孩儿都喜欢拿一个小石块坐上去从石头的顶上往下滑,然后再抱着石块沿着石头边缘粗糙的地方爬上来,再重复刚才的动作,这也就是农村版的滑滑梯,在杨基福的记忆里这块大石头上很早以前就有了好几道被石块滑出来的不算直却很光滑的痕迹。大石头下方土里的角落有一块约两三个饭桌大的方石头,方石头最上面几乎是水平的,于是很多男孩便在这上面打扑克,女孩子也有时会爬上去玩石子。太多的孩子往返于这两块石头之间,两块石头下的土地早已荒芜了。

早些年林场的所有大树都被砍倒,据说是为了炼钢铁,还把家家户户很多铁器当炼钢铁的材料收走了,这些国家大事杨基福不懂,他只记得当他看到地上留下的一个个或平滑或粗糙的老树桩时,年少的心里竟有很奇怪的心疼,后来政策又变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到处植树,林场里才又渐渐恢复了生机,一个月不见,仿佛路边的小树又长高了,山林里的小草也长密了,不远处的泉水从高处的悬崖上滴下来发出的清脆“叮咚”声和着林间穿梭鸟儿的欢快歌唱,把杨基福的心烤的暖洋洋的,置身这美丽的乐园里,杨基福再没有心情看英语书上的枯燥语法和单词,索性把书往坡上的草地一扔,“看个屁哟。狗女儿你去把我们昨天的象棋拿出来,还有我书包里有一副牌,你也带出来,待会儿新民来了好一起耍。”

“二哥,你买牌了啊?”杨基禄一脸的惊喜,扑克对他们可是奢侈品,除了贵,还有就是父母管得严,有一次周宗华邻居周河清偷偷把家里的旧扑克带出来,结果被他爹一顿好揍,不过家长越是不准的事,他们往往就越喜欢偷偷地做。

“没买,自己做的,想起上次做的那一副被妈烧掉了,这次回来没得玩,我就抽空做了一副,我这次可是用城里同学的硬纸板做的,可要保管好,别又被他们发现了。”

“要得,我回去拿。”杨基禄直接从树上蹦下来,一屁股跌进了柔软的草地,又从草地上弹起来,而后飞快地往家里跑,杨基禄可不愿意走大道,他直接从那片不失险峻的悬崖上抓着草根和树木往上爬,这样可以省一大半的时间,更可以彰显他们年轻人的勇敢和灵敏,当然就算摔下来也不打紧,下面是柔软的菜地,顺着崖上的草丛滚到土地上最多也就破层皮,加上有些家长为了图便宜,在空手的时也往这崖上爬,这条不算路的路自然也就屡禁不止了。

杨基福想起前面的山坡上有几棵柏树是自己前两年种的,“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杨基福一边想一边飞快地往那边跑,又想起刚刚扔在地上的英语课本,便回过头来把课本捡起来扔背篓里。他跑到这片曾经亲自种树的山坡上,和他当年一样高的小树苗如今已经远比他高了,这片山坡离山泉不远,土地滋润,又几乎随时能照到阳光,杨基福此刻才注意到,坡上的草坪远比其他地方茂盛,虽然已经十月了,可地下的草儿依旧生机勃勃,“这片土地,肯定是林场里面最好的一块了”,杨基福得意地想,忍不住伸手去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这些小柏树,他们以后肯定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吧。阳光从坡外那排梧桐树的缝隙里优雅地射到这片草地上,早晨的太阳被梧桐叶折叠成各种形状,这落满了小太阳的草地变得格外温润。杨基福忍不住躺到这片草地里,“有点热”,他又扭扭身子躲到了阴凉的地方,他几乎听到了草里面小虫儿活动的“沙沙”声音。

“跃荣哥,跃荣哥……”

杨基福睁开眼看到杨新民牵着一头大黄牛从山头转过来,那一声声急促的呼叫就是杨新民发出来的。杨基福揉揉眼睛,还没等他开口,杨新民又说开了,“跃荣哥你怎么睡着了?你家的牛吃了周宗华家里的田菜苗啦。还好我看见给你牵过来了,你要睡觉也把牛赶到下面的荒山里再睡啊。”杨基福这才发现杨新民手里牵着的正是那头那从小养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大黄了。杨二元跟在杨新民的身后,一手牵牛一手握着镰刀,背上还背着一个装了大半背猪草的大背篓。

“糟了,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呢。这个发瘟的大黄,吃谁家的不好,偏偏吃周宗华屋里的。”杨基福恨不得把大黄牵过来暴揍一顿,一想起周宗华母亲九琼芳那不依不挠的样儿,杨基福就心里发毛。

杨基福正想说话,杨新民又像爆竹似的把话接了下去:“崇荣呢?嘿嘿跃荣哥,牛一般都不吃青菜的,怎么你家的大黄就偏偏吃了九琼芳的田菜呢?看九琼芳知道了后会闹成什么样儿。”杨二元也跟着杨新民笑了起来,他们脸上的担忧和幸灾乐祸都是那么明显。牛吃了别人家的庄稼,这在农村是最平常也最容易引发矛盾的事。

“你们在聊什么?”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杨贵权牵着牛背着背篓跟在杨基禄的后边,杨贵权的背篓明显比杨二元的小了一大圈,也精致了不少,他背在背上,整个人显得更有灵气了。

“狗女儿,你屋里牛吃了小狗屋里的田菜。”杨二元扯开嗓子喊。

“二元你小声些,你这么喊,你娘在茅厕里都听到了。”杨新民小声制止杨二元道。

“那怎么办好?”杨基禄一向胆小,他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放牛,结果没看紧吃了周宗华家的一小片麦子,九琼芳就跑到他后面的田埂上又跳又骂,最后家里赔了他两升麦子还说尽好话,九琼芳还不罢休非要杨国政在她的监督下给麦子松土,说是被牛踩了影响收成,杨国政在村里好说也当过几年村支书,帮助过不少人,又有些威望,可理亏只能受了这口气,回来的时候直接把杨基禄给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杨基禄打猪草或者割牛草的时候都会绕过周宗华家里的土地,生怕不小心碰到了他家的一草一木。

“吃了就吃了,有什么怎么办。”杨基福显然不满杨基禄的懦弱样儿,只是他布满愁云的脸颊可不似嘴巴说得那么洒脱。

“跃荣哥,我觉得反正都没得人看到,我们回去都不说,林场里放牛的人这么多,九琼芳哪里知道是哪天谁家的牛吃的。”杨新民建议道。

“就是,我明天下午就去学校,狗女儿到时候全部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我们肯定都不会回去说的,这个九琼芳嫁给个姓周的病汉儿,在我们杨家的地盘儿上逞什么能?”杨二元对周宗华一家颇有偏见,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连矛盾都没有,但他特别讨厌周宗华,因此也特别讨厌周宗华全家人,这讨厌的根源除了人家不姓杨之外,就仅仅剩下他爹妈经常拿杨基禄和周宗华数落他,杨基禄他是福气的,成绩确实比他太好多了,可爹妈老说周宗华懂事勤快,杨二元就很不满意了,他觉得自己的劳动能力远胜于周宗华,却又不敢反驳爹妈的话,次数多了就把这笔账便算到了周宗华头上。

“不管了,打牌。”

他们最喜欢的玩法是找朋友,二V二的游戏,五个人就多了一个,不过这也好办,先四个人开始,谁先输满二十年(“年”为这种玩法计算输赢的量词),谁就下场,还得负责向所有人汇报每条牛的具体位置。杨新民是空着手出来的,这种玩法明显他吃亏,不过他也不在意。为了帮杨新民挽回一点“权益”,杨基福特意给了杨新民第一轮上场的机会和第一轮角逐不下场的权利。

打扑克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太阳就转到了头顶正上方,刚刚下场的杨二元把最后一把猪草塞进背篓里,“跃荣哥,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玩。”杨二元下场频率最高,场均上场时间也最短,他有足够的时间将背篓填满。

“快,打猪草割牛草捡材伙,把背篓塞满,准备回家,不然家里又要喊了。”打完最后一把,杨基福一边把扑克收起来一边催促三人道。

杨新民帮着杨贵权到处掰干枝桠,杨基福借来杨贵权的镰刀,和杨基禄一起割牛草,四人两两一组,很快就弄满了一背篓柴火和一背篓牛草。

四人刚从回家的小路转到大路上,突然听见“呵”的一声清脆大喝,“杨四娃,你这个打摆子的,跑出去耍了一整个上午,也不知道打一背篓猪草回来,今天中午回来,不准吃饭。”四人吓了一跳,抬头见一个小个子姑娘站在四人头上的荒土里,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握着镰刀,镰刀尖正好指着杨新民,她的背上背一个和他个子不相称的背篓,扎一个小马尾,阳光把她的脸晒得通红,她就这么嘟着嘴,有些愤怒地盯着杨新民,学足了大人的口气。

“五女你也太没大没小了,四儿好歹也是你哥,你这样太没礼貌了嘛。”杨基禄嬉皮笑脸地说,他和五女的年纪最近,关系也最好。

“哼,我懒得跟你计较,你要是不服气,你也要我这样空着手出来空着手回去啊。”杨新民一边说一边扮鬼脸,言语间还尽是得意。

杨基禄把手里的牛鼻绳递给杨基福,然后冲到杨五女的面前,做了一个讲悄悄话的手势,五女儿把耳朵凑过去一点,只听得杨基禄说道:“秋碧我给你说啊……”

就在杨秋碧全神贯注地听杨基禄讲话的时候,杨基禄突然把手伸到杨秋碧的背篓里,闪电般地抓出一把猪草,然后跳回下面的小路上。

杨秋碧气得直跺脚,“哼,狗女儿,你又抢我的猪草,我要回去告诉你妈!”

杨基禄见杨秋碧那副生气的可爱模样,心里忍不住想道,要是我有个妹妹该多好,“来来来,莫哭了,我还给你就是了”,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一副只要杨秋碧下来他就会把抢来的猪草还给她的样子。

“谁哭了,这把猪草我送给你,让唐干娘煮了给你吃。”村子里的人习惯把父亲兄弟辈男人的妻子唤作“干娘”。杨秋碧说完就笑了起来,这姑娘的脸就好像天边的云彩那样变幻莫测。

杨基禄和杨基福到家后把牛栓好就把刚割的草倒了出来,和之前割好的混在一起,对这些小动作,两兄弟早已心照不宣,割的多的时候就连着背篓整个儿放在那,割的少的时候就把背篓里的倒出来和原来的混在一起,当然了捡柴火和割猪草同理,这样每次他们都能得到唐大碧的夸奖,虽然他们早就不稀奇了,但这已经成了习惯。

唐大碧和杨国政还有杨基春三人正坐在饭屋里抽着叶子烟,杨基福一看到杨国政那张严肃威仪的脸就想起了今天牛吃了周宗华家田菜的槽糕事,然后他就做贼心虚似的头皮发麻,匆匆忙忙地打了声招呼就往自己的屋子里跑。杨基禄也学了杨基福的样子,灰头土脸地跟在杨基福的屁股后面。

“趁现在太阳毒辣,你们在屋子里把作业做了,下午放牛割草还是挖苕随便你们。”

“知道了爹”,两个少年边跑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爸爸,娘,我去看看晓弟家里的苕挖的怎么样了,他们家三个人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不容易。”杨基春站起来,随时准备走出去,就只等杨国政和唐大碧点头了。

“嗯,早点回来,中午不要在别人家里吃饭,看看他家的粮食够不够,不够回来带点儿给他们。”

“知道了爸爸”,杨基春嘴里叼着烟斗快步走了出去。他知道杨晓干活的地方,昨天下午已经问好了,他们今天要在方田里挖苕,那是他们家少有的几块收成不错的土地,以前用来种水稻,后来方田开始漏水,怎么犁也止不住,干脆就把水放干了用来种红苕,反正红苕和水稻都是主食。

杨基春是在半路上遇到的杨晓的,这个十九岁的少年穿了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不过那一个个补丁却缝得异常整洁,甚至还有些优雅,杨基春知道,这是杨晓的妹妹杨雪盈的杰作,那补丁上的针脚总能勾起杨基春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妒忌。

“基春哥,这是要去哪儿啊?”杨晓将肩上的一担红苕放下,拉着杨基春亲切地说道。这个满脸风霜的少年和杨基春一样,又矮又壮,仿佛个子都只知道往横里长,杨基春虽然已经很成熟,却总能在脸上找到少年人的痕迹,可是杨晓的身上竟完全捕捉不到一丝年轻的影子。

“你和雪盈在方田里挖苕吧?我过去给你们帮把手。”

杨晓的心里一热,不过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然后转身挑起沉重的红苕担子往家里走,他真的不确定,这些年要是没有杨国政的帮助和杨基春的友谊,他能不能撑下去。杨晓听着杨基春的脚步往方田的方向响起,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心中默默地道,“算了,别想多的,还是想想怎么快点挖完苕好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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