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黑，他回来了，不是因为想你想我，而是他因为有了另外一个需要去想的人。

墨锦的家离墨容家不远，路的那头是他，路的这头是她，遥遥相望时，可以从那边远眺到她家的屋顶。

站在屋顶的那只天亮即放嗓大蹄的大公鸡总是习惯准时“喔喔”叫，吵得墨容不得不睁眼。

她总得朝它喔蹄的方向狠狠咒骂一番才慢悠悠起床。

六点不到，她起床那么早，没有什么任重而道远的事，不过是要带着钥匙去墨锦家喂养那只三年前两人一起养的小黑猫。

小黑猫背着她，不知道与谁红杏出墙了，最近怀了孕，很容易饿，每次如果墨容去得晚了，它总会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姗姗来迟的她，似乎在控诉她的不负责任。

墨容望着它的眼神，总会不由自主想到三年前墨锦悲痛欲绝时离开的模样，心下一痛，以后次次只有早到，没有后迟。

“小黑，你说，墨锦那小子还会不会回来？想你，想我都可以，只要是回来就行。”墨容踢踢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小黑猫，两眼晶亮，望着远处天边露出的鱼肚白。

小黑猫四肢蜷曲，圆圆的肚皮匍匐在平台的地面上，眼皮耷拉，遮掩了它眼底潋滟的光华，因为墨容下脚有些重，竟然竖起两腮的毛须子，圆睁大眼，怒瞪她好几眼。

“哟呵，背着我偷男人不说，竟然还学会甩宝宝脾气了？”话没说完，墨容又往它身上补了一脚。

小黑猫不干了，雄赳赳气昂昂站了起来，气势磅礴抖擞那四条肥壮的小腿子，准备与她大干一场。

“吱呀”，平台上没关紧的门被人推开，随之是几声脆滴滴的声音，“阿锦，你说这是你老家，是几年没住人的老房子，那怎么还收拾得那么干净？”

很娇很脆的嗓音，嫩嫩的。

墨容神经反射般，马上能辨认得出，这个女孩子年纪不大。

墨锦回来了，带着另一个墨容不认识的女生回来了。

这是他的地盘，墨容想躲，已经来不及，门被完全推开，她怯怯的视线与墨锦含着若有所思的在半空中相撞，惊得她赶紧低下头，及时避开了他的逼视。

“咦，我说大门怎么没锁，原来是有人在这儿。阿锦，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意外答的是相同的答案。

本不用墨容回答，谁知她下意识用语言泄露了自己的心慌。

不免自嘲地想：“这种默契会不会造成某些人的困扰？”

墨容盯着眼前紧紧相牵的两只手，本能扯起嘴角苦笑，一黑一白，刺眼得很。

眼里很热，好像要落下泪来，她急急忙忙跨出几步，与他们擦肩而过，下了楼，一步不敢回头。

走出大门，反手关上，实在忍不住，把手背伸到嘴边，用力咬了下去，眼里的热泪适时滚了下来。

——小黑，他回来了，不是因为想你想我，而是他因为有了另一个需要去想的人。他带她来看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了。意义不言而喻。

02

——小黑，你连孩子都有了，我也需要去寻找我另外的幸福了。

墨容对墨妈妈软磨硬泡，硬是让她找了个媒婆，给自己说了一门亲。

墨妈妈本来还嫌弃她年纪太小，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小心心急吃了不了热豆腐。

但墨容硬是以“早点生孩子就不会痛经了”这样牵强的理由利利索索说服了她。

墨妈妈不懂，她守一座清冷孤寂的空房子守了三年，在他回来的那天，突然感觉自己早已身心匮乏，实在不愿再孤身一人面对寂寥青春，因为不再相干的人而白白浪费了时间。

相亲见面那天，天灰蒙蒙的，覆天的乌云压得极低，一抬眼，似乎能看到天顶近在眼前，触手而及，这让墨容本就不大好的心情郁闷到了想暴走的地步。

天上下着绵绵小雨，细细腻腻的，很像小女人的小心事，粘稠得化不开。墨容藏着一肚子的小心事，百无聊赖撑着小花伞，在绵绵细雨里走得悠悠慢慢。

不赶时间。

装潢奢华的餐厅明明近在眼前，她却用了比任何时候都长的时间走完。

几步之遥的大门玄关，墨锦立在台阶上望着伞下缓缓走近的她。

就算天色灰蒙得似乎让他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明她的神色，但是他还是如三年前那般，从她的娉婷步姿一眼看穿她的影子。

他比她先一步走了进去，墨容轻轻收了伞，亦步亦趋，离他几步远。

墨锦不免自嘲，不过三年，她竟然连他的身影都没能辨认出。

墨容相亲的对象在这里最好的餐厅选了最好的位置，正好临窗，侧身放眼透明玻璃，可以把外面路口的人来人往，雨里来雨里去看得清清楚楚。

人活一世，皆匆匆忙忙，不知谁会为了谁而忙，而谁又会忽略了谁的忙乎？

“呀，怎么是你？”说来这世界好小，相亲的对象竟然是小时候经常去她家天台看她拉小提琴的邻居小男孩——墨许。

当时墨妈妈把名字告诉她的时候，她还认为世间名叫墨许的千千万万个，不可能首次相亲，恰好对象就是他。

而且，他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多年，根不在这儿，长途跋涉过来这边与一姑娘相亲说起来很荒唐可笑。

但是，如今人在眼前，墨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很小，有时想见的人见不到，没想过会见的人偏偏不期见上了。

“你后来跟墨锦为什么要分手？”

墨锦与墨容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从小腻在一起，粘在一起，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眼里只有对方，他们当时的那份轰动小圈子的小恋情，生活在这一片的人大抵都有眼观耳闻。

墨许当然也是静静旁观的一份子。

“不为什么，青春期的可恼萌动弹不起天长地久的前奏。”墨容低眉顺眼，口干舌躁咬着手中的牛排。

明明是很香的孜然味，硬是被她咀嚼出了苦涩的味道。

“你们走过的可不只青春期那么短，如果每个人的寿命都算一百岁的话，你们至少占了双方生命的五分之一。”墨许似乎对他们当初分离的原因很感兴趣。

可事实上，连墨容都不明白为什么。

“好吧，那最后的五分之四他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所以，我只能选择另辟渠道，而你，就是我碰上的第一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风雨同行？”墨容眼中闪过墨锦与另一女孩相牵的手，闭了闭眼，心一横，再睁眼时，已作出了邀约。

速战速决，以免胡思乱想，自我折磨。

她是这么想的。

03

——小黑，你都接受自己怀上别人的孩子了，我也决定试着去接受另一人。

餐后，墨许邀墨容一起去对面街口的电影院看电影，墨容略一思量，微笑着答应了。

餐厅里温暖的晕黄灯光洋洋洒洒洒下来，四周透着柔和的光芒，不动声色笼在她身上，周身散发出朦胧的美，让她看起来说不出的贤淑、和美，如玉般祥和。

外面雨越下越大，墨许因为早来，没碰上雨，所以没有带伞。

墨容望着手边唯一的一把伞，走到门口，还是自动往他手上递了过去，“你撑伞。”

微凉的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掌心，墨容耳一热，脸一红，迅速稍稍退开一些。

墨许扬扬眉，唇边含笑，把伞接了过去，撑开的时候，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放上了她的肩，“那你站过来一点，别淋着了。”

既然决定相亲，决定与另一个人磨合相处，面对墨许的主动，她当然没有什么矫情逃避，默默静静的，不吭声，任他搂着走出了大门口。

他们挨得极近，她的手侧粘着他的手侧，热浪暗生。

墨锦望着在自己面前走过，沿着路口走向对面马路的身影，坐在透明玻璃窗边的他倒尽无数胃口，顿时不再进食。

他的眼里淬了冰。

电影院内，陷入黑暗，只有眼前播放电影的LCD大屏幕亮着灯。

墨许订的是电影院最贵的VIP四人房，也就是说偌大奢华的空间只允许两对情侣观看享受。

墨容整个身子瘫倒在软软沙发躺椅上，一手撑着下巴仔仔细细盯着大屏幕，无比认真。

电影播放的是一男一女自小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后来因为其他人分离的青春故事。

她看得入神，一时竟未察觉墨许从另一边躺椅悄然靠过来的身影，黑影罩来，俊脸在她面前绽放得越来越大，她想喊，显然已来不及……

“叮铃铃……”墨容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惊醒了靠近的两个人。

墨容红着脸，仓皇扭开了，她凉凉的唇恰好从墨许温热的唇边擦过。

她拿起手机时，手还在不断颤抖，声音轻颤，“喂——”

没有人回答，除了几不可闻的电流声，还有略微熟悉的呼吸声，尽管三年过去，她还是能从无声电话中听辨出他此时的心情。

他的心情很坏，坏透了。

墨容有话堵在喉间，憋了许久，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锦，你打电话给谁呢？怎么不说话？”

墨容背后不远处传来近日萦绕心魂久久不散的脆生生的嗓音，一下子僵了背部。

“墨许，我上一下洗手间。”她直直站起来，不待墨许回答，越过他，走了出去。

走到最后，她也知道自己的背影一定是既慌张又狼狈的。

她心下自嘲，世界不仅生得小，还特生巧事。

04

——小黑，你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孩子的新生，我能不能用自己过去的等待换来我们的未来？

墨容没有去洗手间，而是直接走路回了家。

墨许其实是特别善解人意的男孩子，至少他订的餐厅和电影院都离她的家不远，走路也不过才十几分钟。

原本只要十几分钟的路程，她硬是走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她想了许多。

由于想得入神，她不知道自己的背后跟了人，亦步亦趋，不急不缓，跟得轻巧。

既不会被她落下，也不会靠她靠得太近，被她发现。

到了家门口，她从包包里掏出钥匙，还没来得及插进去，整个人被一双长臂环进一个滚烫的胸怀里。

熟悉的味道瞬时缠上鼻尖，她的鼻尖微酸。

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纤细柔美的后颈上，热气喷洒周围，不知道与谁较劲，固执着不说话。

她咬住了唇，坚强得只是让同样滚烫的泪水含在眼眶里，久久不落。

他问：“我没有他好？让你这么迫不及待。”

她说：“你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他再差，只要我点头，他也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为何空窗三年？”
“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不知道归期的人。”

“那为何不让他继续住下去？”

“因为他幸福了，我更不能虐待自己。他过得好了，我必须过得更好，才对得起自己。”

他扳正她的身子，一言不发吻了她。

她没有回应，木木站着，任他为所欲为。

较劲到最后，墨锦也发现了自己的无趣，断然放开了她。

“祝你幸福，祝你们不幸福。”

墨容双眼含泪，亮晶晶的仿若暗夜里的启明星，“好，感谢我的幸福不用你参与。”

墨容再接到无备注的陌生号码是几天后，首先是长长的沉默，后来是深深的叹息，“你过来吧，小黑死了。”

墨容惊出一身冷汗。

尽管外面太阳高照，身上盖着薄薄的空调被，她仍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零下大冰窟中，全身冰冷，四肢发僵，动弹不得。

小黑猫是难产，生下肚子里的小宝宝后就英勇就义，光荣牺牲了。

墨容刚开始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追随它的脚步而去。

后来心情沉淀下来，慢慢回想，觉得小黑猫这一生至少活得值得，因为她做了位伟大的母亲，生下了可爱的宝宝们，让它猫家后继有猫。

有几只小黑猫的五官生得如它，好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尤其是唇上的小须子，偶尔竖起偶尔弯下，颇为可爱。

她用微凉的手摸着毛茸茸的它们，笑着说：“你们的妈妈走了，以后我养你们。”

“你养它们，我养你。”

墨锦拉着她的手放入自己怀中，倾身吻住了她，“祝我幸福，祝我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