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深爱都值得一场郑重的告别

每年清明的时候,家里都要给去世的爷爷和姥爷上坟祭祀。初春的天气,虽然杨柳吐了新叶,连翘开出了点点金黄的花朵,素净的玉兰也悄然绽放,桃梨的枝头也染上了些许色彩,但乍暖还寒,淡淡的色块斑斓在大片的秃枝映衬下,仍然透露着春的料峭,再加上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总归还是让人欲断魂。爷爷和姥爷的坟在离市区比较远的地方,一路车程,人寥寥无几,风呼呼从耳边刮过,进入墓地,一排排黑色墓碑,肃穆庄严。

我从读大学开始,就一直在离家两千多公里的地方,平常如果家里没什么事,即使是放假,也很少回去,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回去,只是记得最后他总是很焦虑,每天都会自言自语,“别看电视了,太吵了”,“这个事咋办啊”…爷爷从查出是肝癌晚期到去世,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最后的他腿、脚由于肝上积水,肿肿的,就那样躺在床上,就去了。

而姥爷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家,他去世后,我才回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遗体,第一次看到家人们伤心欲绝底痛哭,第一次对死亡有了直观的感受。妈妈说,爷爷是由于脑出血去世的,当时发病时,经过及时的抢救,爷爷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行动上有很多不便了,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家人们轮流住在姥姥家,照顾姥爷,做饭,收拾房子,时不时给姥爷翻身,防止他长褥疮,每天,妈妈他们还要把爷爷弄上轮椅,带他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跟他讲讲话,不管他听没听见。慢慢地,姥爷的精神状态也似乎渐渐地好了一点,有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话,说自己想吃点肉什么的,他们精神上也轻松了一些,以为姥爷就能好起来了。但是,突然有个晚上,在没什么征兆的情况下,姥爷就安静地在夜里走了,凌晨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气息,去医院抢救,也没有再醒过来。

开追悼会和火化的那天,我才第一次接近了姥爷的棺材,看着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有点不敢相信他就不在了,脑海里全是他生前的一幕幕:每次假期回来,他拉着我的手,缓缓地问我,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嘛,给姥爷讲讲,而我总是不耐烦地随便讲讲,然后出去玩了;还有爷爷每天早上遛弯到银行,去看看他买的基金,中午回来,还要看股票分析师的电视讲解节目,他带着眼镜,和家人们热烈地讨论着他们买的基金;还有他和奶奶很喜欢养花,阳台上摆了几十盆他们移植栽种的花,有君子兰、玻璃翠、虎刺、三角梅、金边吊兰什么的,每年春天的时候,他和奶奶,都会对花来次大整理,移栽新的花苗,换换土,忙得不亦乐乎;姥爷还喜欢打麻将,每年除夕的时候,全家都去姥爷家吃团圆饭,饭后姥爷和爸爸他们就一直打麻将,到凌晨,姥爷总是很开心,看着我们都来了,一起吃团圆饭,打麻将,聊天,那是他最享受的日子;姥爷还喜欢喝浓茶,我喝一口他的茶,感觉苦极了,但他却觉得好喝,他还喜欢吃辣,每次吃拉面的时候,都要放很多辣椒拌着吃,那一碗面看起来红通通的,他吸溜吸溜吃得可香了……而现在,他那样安静,没有任何表情地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一动不动,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所有过往的一切就可以说结束了。妈妈望着姥爷,止不住的哭,摸着他的脸,呼喊着他,可是他醒不过来了。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注定好的结局,每一个人的诞生可能是极其偶然的事件,多少万个小蝌蚪争先恐后地奔跑,最终只有一个赢得了比赛,诞生了我们每一个人,生这件事本身就是很随机的一件事情,但是不管是谁来到这个世界上,却都已经注定好了一件共同的事情,那就是死亡。海德格尔说,每个人的生命就是向死而生。既然生命的终点是固定好了的,也就相当于一个故事的结局是已经告诉读者了,在写作中,这种手法的意义就是让读者将注意力放在故事的过程中去,那类似地,对于生命而言,死亡的注定就是让我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生的过程中去。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是自读过之后,就很喜欢的一篇文章,对于身体残疾之后生活的思考,对死亡的思考,那种心情的变化,力透纸背,让人很是感动和震撼。文中对于死亡的思考有这样一段描写: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死亡,在他看来,既然逃不过,反而让他活得更坦然。

但是,即使知道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我们可能还是不能如此坦然和潇洒地面对这一个结果。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对于死亡,我们都是忌讳的,我们最期望的就是能够永生,避免死亡,逃开死亡的魔爪,比如中国古代的皇帝,秦始皇、汉武帝等都期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万世永存。比如西方文学作品里塑造的吸血鬼,也是可以永生的生物。曾经看过的书里,都是写的对生命的渴望,求生欲望的强烈,一颗小绿芽穿过坚硬的地表、墙壁,顽强地冒了出来,我们赞叹生命的力量;一只翅膀被雨水打湿的蝴蝶,在阳台上挣扎,尽管不可能再飞起来了,但是它仍然没有放弃重振翅膀,不断地翻动着沉重的身躯,想要一点一点地挪动,我们感慨生命的执着。可是很少有人去正面谈论死亡,即使是谈论它,也是强调对生的渴望,在面临死亡时强烈的求生欲望。

琼瑶在前一阵发了一篇文章,《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向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交代自己的身后事。她很感激上苍能够给予她生命,而且没有让她因战乱、意外、病痛等原因离开,这是上天给予她的恩宠,但是她说相比于诞生,死亡才是必然的事件,那为什么面对生命的诞生,我们无比欢欣,在面对死亡,面对人生即将结束所有的意外、痛苦的时候却无比悲伤,我们何不用正能量的方式来对待死亡这件事呢。她希望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她的亲人们也能以一种积极的态度,给予她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让她能实现有尊严的死亡,不要在她失能垂死的时候,在挽救她的固化观念桎梏中,让她痛苦地躺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全身插满各种管子,机械地苟活着,也不愿她的亲人们在她去世之后,以任何宗教或习俗的名义,追悼她。她期望“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琼瑶的死亡观念,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尤其对于她的亲人们来说,确实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果我们是她的家人,能否走出这一步,让她有尊严地去世呢。

生死的世相,没有哪里比医院里是更常见了。我妈妈和我哥哥都在医院工作,上过手术台,见到过太多病人的抢救,恢复或者是死亡,也见过这些病人的家属们为他们做的一切求生的努力。人们常常责备医院里的医生太无情,因为见得太多死人了,所以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其实恰恰相反,他们是因为见过太多的生死,看清了死亡是必然的,而且有些时候,他们看到病人在ICU病房里痛苦地由机器维持着生存的时候,他们也在怀疑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哥哥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就是来抢救的一个病人,70多岁了,脑出血,他的家属们反复地对他讲,“钱不要紧,你一定要把人救过来,医生,哪怕他变成植物人了”, 经过4个多小时的手术,他活了下来,但是还是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气管被切开了,喉咙也打了个洞,连上呼吸机,鼻子上也插上了一根连到胃的胃管。后来这个病人的情况又变坏了,他的气道出血不止,需要频繁地清理气道,护士用一根长管,伸进他的鼻腔,抽吸血块和分泌物,这个过程很痛苦,尤其是插管子的时候,每次这个病人都会想要避开被插入这跟管子。哥哥知道这个病人死期将至,也只是靠机器在维持着生命了,对于病人本身来说,这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于是他就问家属,是要放弃治疗还是继续,而他们每次的回答也都是继续,只要他活着就行。

是不是我们的爱太自私,让生命垂危的亲人连选择轻松体面的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还要活生生地遭这最后的罪,面对死亡,我们是否有这样一份勇气坦然接受人终归要离开的事实。

现在医院的医生一般都会告诉病人实情,因为越是想办法瞒着,反而给病人越大的压力,重症末期,也许我们想要听到的不是客套话,哄骗我们会好的,而是告诉我,我已经完成了生命中的好多事情,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我愿听到我的亲人会真切地对我说我会好好地被他们怀念,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还会记得我,一生的痛苦也即将走向终点,我可以安心地走了。可是或许我们还是对死亡缺乏一些尊重的态度,在生命的尽头,仍会习惯性地用一些明知没有什么用的鼓励的话,关闭了真正的沟通,让最后人走了之后,留下那句“其实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TA再也听不见了。

想到这,我又想起来蔡康永在一期《奇葩说》上分享的他的一个朋友的故事。他的朋友得了脑癌,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了,可是她在去世前告诉她的朋友们“我们明明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可是为什么一聊到死亡的时候整个人都会错乱“,“我拜托你们把人生当成一场party,你们要继续在party里面玩耍,可是我要先告辞,然后我是一个好客人,所以我告别一个party的时候我不希望全场的人都因为我而放下酒杯关掉音乐,穿上外套站起来,一副你走了我们也不要玩了的景象”。在她去世后,她的朋友们就按照她的要求,把葬礼扮成了一个开心的告别式,按照舞蹈家要求穿着彩色衣服,搞出很欢乐的气氛。这场告别式也让康永哥有了许多思索:“死神可以剥夺你的生命,不能剥夺你的尊严和温暖,所以我们练习告别是练习这件事情,而不是一直留对方,因为留不住”。

曾经有一段时间,可能使高中的生活太过无聊和压抑,我觉得生活的乐趣在哪,觉得死了真是省事,不用学习,不用挨父母老师的骂,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考试,也没什么压力,可是后来,上了大学,接触了许多好玩的人,看到了不一样的生活,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之后,体会到了自己在成长的欣喜后,生命就好像有了很大的意义,我就回想我过去竟然想死了省事,真是多么幼稚的事情,生命真是太美好了,有时候就像那首歌里唱得,“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那该有多好,或许正是生命的有限,让我们更加珍惜这仅有的一次生命,才让所有人都赞美生的伟大,也让人觉得能一直活着是件幸福的事。


但是在看到医院ICU重症监护室里许多插着管子,靠这机器痛苦地维持生命的人,看到我的姥姥因为爷爷去世之后顽疾缠身很痛苦地活着的时候,我对于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开始犹豫了,活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管是自己,还是我们的亲人,但是当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生命质量不断下滑至极低的时候,活着对于自己,或者对于我们的家人究竟是件幸福的事情还是件痛苦和备受折磨的事情呢?可是面对我们至亲的离去,我还是不确定自己有那样的魄力和无私让他们离开。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最后分享一个关于衰老和死亡的诗歌,这种对待衰老和死亡的眼界,或许对我们面对死亡有新的启发。

“孩子们不会想到老,
当然新鲜的生命连死亡也不会相信。
青年人也没工夫去想老,
炽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烬。
但是,总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场,
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
我想到自己的衰老了,
因为年龄的吃水线已使我颤栗、吃惊;
甚至于在梦中都能感到,
生命的船正渐渐下沉;
“但是别怕!”我安慰自己,
人生就是攀登,
走上去,不过是宁静的雪峰。
死亡也许不是穿黑袍的骷髅,
它应该和诞生一样神圣;
我也设想了自己的老境——
深秋叶落的梧桐,
风沙半掩的荒村;
心的夕阳,
沉在岁月的黄昏,
稀疏的白草在多皱的崖顶飘动;
颤抖滞涩的手笔,
深奥莫测的花镜,
借一缕冬日罕见的阳光
翻晒人生的全部历程。
“累吗?”我想问自己,
回首往事,最高的幸福应该是心灵的难以平静。
我很平凡,不可能活得无愧无悔,
我很普通,也不敢奢望猎取功名。
我宁肯做一匹消耗殆尽的骆驼
倒毙于没有终点的途中;
我甘愿是一匹竭力驰骋的奔马
失蹄于不可攀缘的险峰。
让我生命的船在风暴降临的海面浮沉吧,
让我肺腑的歌褒贬毁誉中永生;
我愿接受命运之神的一切馈赠,
只拒绝一样:平庸。
我不要世俗的幸福,
却甘愿在艰难曲折中寻觅真金,
即使我衰老了,我也是骄傲的:
瞧吧,这才是真正好汉的一生!
白发如银,那是智慧结晶;
牙齿脱落,那是尝遍艰辛。
我将依然豪迈,依然乐观,
只是思想变得大海般深沉。
命运哪!你岂能改变得了我的本性?
我会说:“我生活过了,思索过了,
用整整的一生做了小小的耕耘。”
我愿身躯成为枯萎的野草,
却不愿在脂肪的包围中无病呻吟;
我愿头颅成为滚动的车轮,而决不在私欲的阵地上固守花荫;
我愿手臂成为前进的路标,也决不在历史的长途上阻挡后人;
这才是老人的美啊——
美得庄严,美得凝重。
岁月刻下的每一笔皱纹,
都是耐人寻味的人生辙印,
这才是我的履历,我的碑文,
才是我意志的考场,才能的准称。
而且,越是接近死亡,
就越是对人间爱的深沉;
哪怕躯壳已如斑驳的古庙,
而灵魂犹似铜铸的巨钟!
生活的每一次撞击,
都会发出浑厚悠远的声音。
假如有一天,
我被后人挤出这人间世界,那么,
高山是我的坟茔,
河流是我的笑声,
在人类高尚者的丰碑上,
一定会找见我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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