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之好

姜府,是在姜姬十一岁那年被抄家的。

写着奠字的白灯笼里,蜡烛尚未烧完一支,那大批身穿墨甲佩着长剑的禁军就闯进了她父亲的灵堂。禁军翻找了好几个时辰,没搬出金山银山,倒是成箱成箱地把祖父和父亲两代人收藏的典籍书画堆在了院中。

纸与墨混着刺鼻的火油,轰一声成了父亲灵堂前的篝火,母亲看着父亲一生心血燃尽,只对着旁人说把书都烧过去陪父亲也好,省得她自己动手。那是姜姬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看到母亲如同傲慢的白蝶微笑着穿过那越烧越旺的火堆,远远望了眼姜姬便决绝地往父亲棺椁的方向撞去——

母亲二字尚未喊出口,奶娘已捂着她的口,护着她趁乱往后院逃。奶娘摘掉姜姬头上的麻绳,一把拽掉姜姬身上的麻衣孝服,丢入后院的深井,又强逼着她穿上粉衫红裙,穿过后院,直奔姜府侧门。

姜姬对父亲母亲口中的朝|廷,终于有了一个关于家破人亡的理解。

侧门外是条丈许的小弄,两头连着两条热闹的街市,隔着小弄便是另一处大宅子。那大宅子的后院里有棵长得格外显眼的银杏树,那个素来招摇无礼的纨绔,此刻正挂在树上,不明所以地朝她扮鬼脸。鹅黄的绸缎间配透润的麒麟纹白玉,一看便是传家的宝贝,显出了家世的非凡,而那粉雕玉砌的五官愈加佐证了这是个被老天宠坏了的胚子。

听闻那纨绔家是个世家大族,只早年先祖便从朝廷里退下来,不再问外事罢了。姜府在此落户时,隔壁的大宅便已在了。两府人平素无甚往来,但总算客气,仆人间私下相识的多,尤其是在那后院处,即便隔着两堵墙,倒也是能听见彼此招呼说话的。

姜姬自是不管那纨绔是什么身份的,自打九岁那年,她在自家院子瞧见那纨绔堂而皇之地趴在隔壁院子的银杏树上偷看她,口无遮拦地拿她打趣寻开心,她便两年都没对他露过好脸色。只此时被奶娘硬拉着仓皇离开,眼泪珠子胡乱落在红裙上的狼狈模样,她是死活也不愿意让那纨绔见了的。

她咬着唇,扭过脸不去看他,泪珠子扑簌簌落得更狠。奶娘见状狠狠扇她一个巴掌,奶娘斥她想要活命就不准再哭,否则这般模样怎么骗过街面上那乌泱泱的禁军。

奶娘说这话的时候嗓音颤得厉害,分明眼泪也在眶里转着,却就是不见落下来。

姜姬看不懂,却又仿佛什么都在这一刻懂了。她没了父亲母亲,活下去尚是难题,竟还顾虑着那纨绔。她气自己不孝不争气,强逼着自己跟奶娘一样,不让泪珠子落出来。她尚不知,就这一逼,便逼了她一辈子不再肯落泪。

而眼看着姜姬被奶娘拖着离开,那纨绔找来自家老仆一问,如玉的神色从幸灾乐祸到目瞪口呆,也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

姜姬从此没了名字,她成了奶娘的亲生女儿,玉娘。

人没了名字,对外自然也就换了身世。

从此,玉娘和她娘住在离那被抄的姜府不远的街面上。那是娘原本的家,只可惜当年娘的孩子重病,她男人怕受拖累,便在孩子只吊着一口气时弃了她。娘走投无路,机缘巧合受了贵人的恩,终将孩子救活。此后,娘为了报恩便留在那贵人府中做了奶娘,再未出过府,直到近日贵人一家归隐山林,她才带着女儿玉娘回来过日子。

娘成亲之前是手艺极好的绣娘,将开未开的睡莲,欲飞欲舞的仙鹤,还有那神气活现的麒麟……世间仿佛没有什么图样是难得到娘的,但娘不愿意让玉娘绣,尽管玉娘学得快也绣得好。娘说,玉娘的时间不该废在刺绣上,所以娘用卖绣品得来的钱为玉娘请了先生,教玉娘读书识字,音律丹青。

一年很快过去,姜府破落的样子无人问津。玉娘路过时,有路人聊起那慕容府里将行冠礼的公子,有妇人调笑着谈起慕容家嫡长孙了不得外表气度。

她心想,莫不是那纨绔。

她头一回立在慕容府大门前,正经瞧那墨底金字的牌匾和紧闭着的玄色重门,竟不自觉走进那丈许的小弄,立在笔挺的银杏树下。她怀中的香囊,是前些日子无聊了绣的,当时并未多想便选了麒麟的图样,如今倒像是猛然明白了缘由。

玉娘攥了攥那香囊,往那栽着银杏树的院子里狠狠一丢,索性断了念想。

娘忙着做绣品,玉娘便代替娘到街面上的铺子里交货,铺子的老板爽快地多给了些钱,称娘的绣品有多少他就收多少。玉娘知道,近来娘绣的那些样式越来越受欢迎,订绣品的姑娘夫人越发多了,她与娘便寻思自己在街面上租间铺子做些绣品小生意。前日她与娘在街东头看中一间小铺面,当即就与东家谈好了价钱。今日拿了这卖绣品的银子,便是要去签约付定钱,拿铺面的钥匙了。

谁知那东家的老板娘本就嫌租金定得太低,怀疑自家当家的做事儿有猫腻,这会子一见玉娘又是个十分俊俏的丫头,更是认定眼前的丫头是惹得自家男人是起了贼心的小狐狸精。老板娘放下狠话把租金涨了一倍,玉娘气不过,梗着脖子与那夫人争执起来。可毕竟玉娘还是个丫头,比不得那女人会撒泼,转眼就被兜头浇了一盆脏水,硬生生被赶出铺子,跌在街面上受路人指指点点。

有个声音自人群里清亮亮地响起来,那声音是吩咐下人把玉娘扶起来的。玉娘抬眼望去,与那声音的主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又忙不迭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心里念着,那纨绔莫要认出她才好。但转眼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眼下这副凌乱不堪的模样,怕是父亲母亲在场都要认不出了罢。

那纨绔只说了句见不得自家街面上有谁仗势欺人,那小铺面的一对夫妻便立马露出谄媚相,向那纨绔讨饶。玉娘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偌大的一座城,前前后后数条街都是那纨绔家的产业。

那纨绔解了银灰色的披风,为玉娘披上。披风落在她肩头的时候,他在打量她,她这次倒没露怯,拿正眼看过去。

除了他腰间仍佩着那块稀世的麒麟白玉,记忆里鹅黄的绸缎已换了湖蓝的袍子,旧时半散着的头发都被束进玄色的冠里,玉雕的眉眼长开了些,俊朗的线条多了些,但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双眼。过去那眼里从来都是毫无避忌的熟络和无礼刺眼的调笑,如今竟是古水无波,说不出的深沉。

那纨绔自始至终未与玉娘说上一句话,玉娘亦是连一声谢,也说不出口。披风上的温度传来,玉娘却打了个寒颤。那纨绔又再看玉娘一眼,吩咐下人安顿好他,转身便走了。

送玉娘回家的,是那纨绔的贴身侍从阿莫,阿莫向娘解释了玉娘的遭遇。娘千恩万谢地将阿莫送走后,转身便紧闭了屋门,再三叮嘱玉娘莫要与慕容府的人有任何来往,生怕慕容府的哪个下人认出玉娘来,尤其怕那慕容瑧认出玉娘来。

慕容瑧,是那纨绔的名字。

因着娘的一句话,玉娘将那披风洗净却没给它的主人送回去,这一藏便是几个冬去春来,而绣品铺子也在临河一处好地段开了张。这次的东家没有为难她娘俩,还同意她们用绣品抵一部分租金,邻里都道这娘俩运道好。

娘的眼睛大不如前,不得已才允了拿玉娘平日绣的绣品出来卖。娘说等她收几个徒弟,绣品绣得好了,铺里就不准卖玉娘的绣品了。因为娘觉得,玉娘这双手只能将来嫁了人,为夫婿和孩子穿针引线,旁人是受用不起的。

既然娘不愿让她作绣活儿,她便乐得整日画绣品的新图样。铺里的绣品越发别致好看,生意越做越好,娘的铺子很快便成了小有名气的绣坊,不少小姐夫人都差人请玉娘画图样,定制绣品。

那年,绣坊大起来,玉娘二八年华,美得鲜妍动人。

那年慕容府的门槛被踏平,全城未婚配的女子都倾慕那纨绔,称他,公子如玉士无双。

离中秋尚有半月余时,有轿子落在绣坊门外,施施然走下一位雍容的夫人,被丫鬟扶着进来,客客气气地朝娘点头示意,浏览起绣坊的绣品。夫人似是满意的,却又让丫鬟来问定制绣品的细节。原是夫人要为儿子定亲事,特地来挑些向女方下定的物件儿。

一身玄衣的年轻男子跨入绣坊,恭敬地立在那夫人身旁。夫人唤那年轻男子做瑧儿,玉娘手中的绣品不慎滑落,无声坠地。

娘引了夫人进里间挑选绣品样式,那纨绔悠悠跟在后面,玉娘跟在他后面,步子快也不是,慢也不是。

身边一时并无旁人,那纨绔意外停住步子,玉娘险些撞上去,只好轻声赔了句不是。

“婚约——”那纨绔一开口,玉娘连指尖都微微僵了起来,“是哄老人家开心。”

玉娘那原本不知为何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你拿着——”那纨绔将腰间解下的麒麟白玉递到玉娘手中,转身跟上了娘与夫人。

玉娘慌忙将那玉佩攥在手里,将手藏进衣袖,满脑子全是方才那纨绔解玉佩时袍子里侧不小心露出的麒麟纹香囊——她丢在银杏树下的那个。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没多久,坊间开始有人议论,那慕容府的公子过了中秋订了亲,便要准备接手府中事务,他未来的贤内助据说是京城阁老最宠爱的孙女。高门子弟与大家闺秀本就是门当户对,是天生该叫人羡慕的璧人。

玉娘坐在临河的小码头上,看着日落余晖如金箔散在水面,似浮萍若梦。玉娘身旁立的是那游学至此,将一颗痴心捧到她眼前的太学生。太学生许她金科高中后的明媒正娶,可她心中恨透了那吃人的朝廷,一生只愿过平头百姓的日子,不求飞上枝头。

她笃定地告诉他,他若放弃功名,她便允他。

因为玉娘知道,太学生放不下那圣贤书,也放不下治国平天下的鸿鹄志。

慕容府阿莫恰巧来绣坊取前几日夫人订的绣品,见了这临河一幕,替自家少爷不值。

中秋前日,玉娘送太学生出了城,再回到绣坊时,有人给她送了礼物。她拆开一看,是把极别致的扇子,扇面上画一副西施浣纱,没有落款,只有“月上银梢”的题字。

中秋当晚,街面上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出来赏灯。

娘见玉娘心神不宁的模样,心中纵使千般不忍,还是趁绣坊中无甚客人时拉了玉娘到一旁说话。玉娘毕竟年少,或许不知情深情浅,最怕一脚栽进去出不来。

娘说:“去罢,那家的公子,到底也有恩于你,今夜娘给你留门。”

东风夜放花千树,风吹落星如雨。玉娘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蓦然回首,一张面具招呼未打,便已轻覆于她那芙蓉的面,只露出双流波的眼。

她抬眼,身旁的人同带着张面具,一望便知是谁。

他将袖中玉笛塞过去,她握住,由他牵着汇入赏灯的人海。

那纨绔到底是爱耍花招的性子,带着玉娘猜了灯谜,放了河灯。玉娘则给那支玉笛挑了一串月牙白的新流苏。他们之间,极少言语,隔着面具连神情都瞧不出,却相处得更自在舒服。

月上中天的时分,二人正要去银杏树下丈许的小弄,玉娘未料走着走着,自己与那纨绔被人群冲散了。她提着素色长裙,跑入那小弄,见那纨绔已立在树下等着她,顿时安了心。

银杏树下,她伸手摘了自己的面具,又伸手去摘那纨绔的,却万没想到面具背后不是那纨绔的脸,而是她前日才送出城的太学生。

那纨绔安排这一出戏,竟是为了撮合她与别人?

太学生说他已想好,功名都不要。

玉娘却只说太迟了。

有人要做范蠡,却不是谁人都想做那西子。

走出小弄时,那纨绔早已去了面具,玄衣墨冠立在弄口,眉峰微锁藏住了三分落寞。而月影绰绰,照不见玉娘此刻心思如何琢磨。她缓缓走过他身边,微抬下颚,轻声呵气:“听闻你要成婚,我今日先行贺过。”

她不待那纨绔说话,提裙径直走远,像提着所有被那纨绔轻慢对待过的自尊,将将来得及听到他半句:“你心里的不是他么……”

大好的月色,落入绣坊旁的河。玉娘回时,那纨绔已候在了河岸,手里执着挂了月牙白流苏的玉笛,欲言又止。

只相望着,便胜过千言。

中秋过去,街坊邻里传出那慕容府的公子执意要出门游历,故而推迟了婚期。

慕容府的阿莫采办自家少爷出门用的衣料绣品,玉娘捧出一套新做的银灰披风,式样是当年他亲手为她披上的式样,只是料子更厚实,绣好的祥云纹里多了只活灵活现的麒麟。

入冬前,绣坊对门开了一家茶楼。

从此,除了娘亲自下厨,玉娘每日的吃食便再没从别家订过。一来是方便,二来那茶楼的菜品不论翻多少花样,春日最鲜嫩的笋,炎夏里爽口的百合,金秋肥美的蟹,寒冬暖身的羊羔炉子,却总是玉娘爱吃的味道,像有人一直惦记着她的喜好。

开春时,玉娘出面修缮一所废弃的学堂,请了老夫子,免费教寻常人家的孩子读书识字。老夫子偶尔身体不适,她会亲自带着孩子们一起读书。相熟街坊家的孩子,私下都称她小先生。学堂还设了藏书间,玉娘喜欢藏书,便有天南地北的典籍,被不断送进来。

慕容府少主虽说在外游历未曾回来,但阿莫每隔两三月便会回府向老爷夫人回话,顺道来秀坊采办自家少爷换季的衣料。每逢此时,玉娘都取了制好的成衣给他带走。衣服上的图样已从梅兰竹菊换到了飞鸟走兽,却没人问,玉娘到底是何时为那纨绔量过了尺寸。

娘不问,阿莫不问,玉娘不说,日子倒也安稳过。

梧桐树最后一片叶子落地,又到深秋。

双十年华,玉娘的美貌传遍了城,难免惹得各家公子少爷遣媒人来提亲。以玉娘如今的身份,左右不过是到那富贵人家做小,娘又怎舍得玉娘受这等苦。媒人见得多了,娘也就习惯了如何去回绝,只是日日看着玉娘的模样,心中已有了计较。

前月,有人带着一本父亲手抄的经书,日夜兼程赶回来,只为贺玉娘的生辰。

如今玉娘生辰,却见满城结彩,慕容府迎回了少主人,也迎回了少夫人。

众人说还是那慕容府的老夫人拿得住孙儿,当初即便病倒也狠得下心绝了饮食,直到孙儿跪在房门外,磕破了头,应下了婚事,才抿一口茶水。

大婚前,慕容府的阿莫又来了绣坊,玉娘未让阿莫开口,却顶着熬红的双眼,捧出绣着麒麟的大红喜服,放下一句:最后一套,他好便好,只以后莫再踏进这间绣坊。

夜里,娘说哭出来会好受些,玉娘却失魂般摇了头。

娘一巴掌甩在玉娘脸上,流着泪将玉娘拽进怀里。玉娘听着娘的哭声,这才回过神来,觉察出心像被针扎般,是痛的。

娘要关了绣坊,带玉娘远走,谁想那慕容府的少主明明新婚燕尔,却独自带着商队离了城。既然那纨绔走了,玉娘自是不用离开,但她从此,再不碰绣花针。

十年,姜府沉|冤|昭|雪。

玉娘赎回姜府旧宅,改建书院。当年的太学生携眷辞|官隐退,被玉娘请来执掌书院。

太学生无意间聊起京|城往事,听闻阁老为当年蒙冤之人上书谏|言,慕容府少主几番奔走官|场之事,曾颇以为奇。如今他得知玉娘乃姜姬,觉得此事也不足为怪。

玉娘浅浅笑着,一双眸子无波无澜,道一句:流言岂可信。

那纨绔做过的事,她从来只当不知,如此便能相安无事。

大婚之夜,那纨绔看到喜服贴身的里衣上,胸口处拿红线绣了细细的一行秀雅小字:秦晋之好。

新婚的妻见了,都忍不住将那染着蔻丹的指尖轻抚那行字,称赞做喜服之人心有巧思。

可只有他才明白,那个从来不予他任何回应,不允他任何承诺,不对他解释任何误会,仿佛永远捂不暖的女子,已把话都放在这套喜服里,密密地缝在了他的心口。

他,慕容瑧。

又怎会忘记,当初在银杏树梢上瞧见的姜姬——

被她母亲唤作,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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