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坠落的世界

天上总有些奇怪的东西掉下来。有些人说那是陨石,或者飞鸟。我觉得只是一种错觉。我已经很久没有掀开窗帘,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从手机的推送上得知这些,人们似乎开始恐慌,末日论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就在某个知名的网站上开了一个专栏,命名为“拒绝坠落的世界”,顺便还留下了一个电子邮箱:

“这是人类的心灵导师叶污先生的Email:yewuisasb@163.com,若你恰巧在此时觉得自己足够无能和愚蠢,无法抗拒世界的坠落,欢迎给我写信。”

作为定期更新几篇玄乎其玄的胡说八道类小短文的酬劳,该网站每周会给我的银行账户里汇入200元。他们觉得一周200元的薪酬已充足到不至于让一个作家饿死,这事还发生在地球将要毁灭的前夜,就足够被描绘成温暖人心的伤感善举。

除却这粗鄙的200元不谈,我小有成绩的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高尚的人士——因为我的短文更新不过两期后,就收到了一位读者的来信。来信之人自称王某某,还是一位学生。他坚定不移的抱着理想要去实现人生的价值,只是他还不清楚他的人生价值是什么,但不妨碍他坚定不移。

“总有一些东西会掉下来。”他说。“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太可靠,像拼凑的山水画被风一吹而散。所以,我觉得我也不太可靠,这具身体好似轻飘飘的,随时都可能会支离破碎,如同沙漠的黄沙。但是我觉得你是可靠的,在你的文章中我看得出来,你将一切不可靠的事物都称为真实,这就是一种可靠的表现……”

我在读着王某某的来信时,正斜躺在床上。我那只两个星期没有清洗过的脚丫,被我的双手捧着,脚趾甲总是长的很快,但它坚硬不过手指甲。我的头发和胡渣也长的很快,我清理干净脚趾甲后,手指会顺其自然的抚摸微刺的胡渣,这是我存在的证明。我同样用这双手在电脑上敲下一些文字。

我把灯关了。所有的灯。

我敲打的文字是唯一证明我存在的东西,好像我对人类发出的一些暗号。我十分慎重的做这件事,此时我所处的环境中,一点声音都不该有,一点其余的亮光也不行。我给王某某回信,因为他在文末说:“只有这一串Email地址让他觉得不真实——这种方式太快了,快到让人没有写信的欲望。你必须给我一个真实的地址,我要写一封长信。”

我将地址附在邮件里发给了他。

两个星期来我一直等待王某某给我的邮件,尽管我不知道邮局会派人将信件送上门,还是留在邮局让我去取,我也不知道通往邮局的路。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收到这封信。两个星期后我的耐心就耗尽了,因为引起我注意的来信变得更多了。从英国回来的林悦就将一张背面全裸的照片塞在email里。当我点开这张照片时,我足足静止了五分钟。我将照片放大缩小,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位女性的身体已经趋近完美。我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才注意到照片后还有一段话:

“这样丰满的臀部,在坠落时会产生多大的疼痛呢?”

我从这句话中嗅到了浓厚的敌意和挑衅,于是立刻回信道:“疼痛和快感都是存在的表现,所以它们的意义之大难以想象。很庆幸,你将问号放置在坠落之时,那就是在失去意义之前,还有一段转瞬即逝的意义存在。既然它不可回避的存在着,哪怕短暂,最好就让它刻骨铭心一些。”

我的回复仿佛让她满意。我受邀请参加她的私人聚会。我在心里抗拒了一阵子,我半年没有出门了,我想将这记录再保持的长一点。只是当我看到照片中她丰腴的屁股,我所有的坚持全然瓦解。某个夜晚,我将胡子剃干净,我又用润肤霜涂抹干裂的脸,刷牙两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尚且看得过去的衣服穿上。

宴会在一个别墅里举行。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少数人的聚会,却不想竟有三十多人参加,尽管三十多人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极为少数。我没入人群中后,几乎发现不了我自己。林悦出现时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我从没有见过她的正脸。这时她正强烈的拥抱着一个穿着礼服的男人,她的吻像雨水一样敲打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我心里稍有不适,很快就释然了。我的身体往角落挪了挪,坐在一张矮脚凳子上,桌上摆着一些酒,我叫不出名字,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喝了几口后,觉得胸口火辣辣的难受。有一个酒气熏天的年轻男人步履蹒跚的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

“很快我们就死了,喝一杯。”他红着脸,神采过度飞扬以至于显得有些轻佻。“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我看了,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我是个科学家。全人类最伟大的科学家。他妈的,就是最伟大的那种。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太奇怪了,奇怪到连我都无法解释它属于什么物质。我告诉你,地球很快会偏移原本的轨道,向陌生的宇宙任意一端偏移,成为行星,然后它会和其他星星相遇,然后……嘭……”他几乎吐了我一脸的口水。“这之前,我想痛快的享受一番。所以今晚我们就喝,我们就醉生梦死。不要一个人呆在角落,这多无趣呀,人的一生已经够无趣了,好像马上被扑灭的微弱的火苗,它甚至从未真正的燃烧起来。晚上必须要燃烧,来,喝一杯,烧他妈个痛快。”

他将酒杯使劲的塞到我嘴前,仿佛要强迫我灌下去。我厌恶的看着他,他的重量让我的双腿酸痛,真正让我燃烧起来的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他将嘴贴近我的耳边,轻轻的说——今晚出门前,我已经将屁眼清理的干干净净,任君采摘。

于是我扯着他茂盛的头发站了起身。愤怒和恶心仿佛赋予我力量,我几乎将他悬空提起,向前冲出数步,将他的脑门往柱子上撞去,大概撞了七八下,血液溅了我一身。他的身体再也不动了,仰躺在地上宛如一条死狗。

场上人没有尖叫,但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下来。大厅前头的乐队也不再演唱,他们原本正使劲的砸烂乐器,将头发甩的很是卖力,这一刻他们停住了身形。张悦终于不再拥吻那个男人,而是拉着那个男子的手,轻快的向我靠拢。片刻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围绕过来。有人蹲在地上,一只手从血肉模糊的脸上下移,试了试伤者的脉搏。

“他死了。”那人说。在场的人立刻鸦雀无声。随后,不知谁说了一声:“你的创造力真他妈惊人。”于是我悲哀的发现,所有人的脸上显露的并不是悲伤和愤怒,竟是一种愉悦的神情。他们好似围观一件艺术品似的,朝我走近。他们并不在意我,他们在意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地上还有一具尸体,他曾将存在的感官放大到了极致。

接下来便是一场狂欢。大家围着那一滩血水和尸体跳舞。我不知道他们跳的是什么舞蹈,但我发现我很快就学会了。跳着跳着,我就跑到花园里呕吐,胃中没有消化完的食物和酒水从嘴巴和鼻孔里喷涌而出。这时候,林悦从背后递给我一些纸。我将脸擦干净。我们就在花园里散步,天空落下来很多东西,好像流星雨,都闪闪发着光,但奇怪的是我伸手抓不住任何东西,好像它们不过是一片虚影。

林悦走在我的前面,而我故意的走的很慢。我觉得从背后去细心观察一个女人引以为傲的部位,而她显然又有所察觉,这就是对这位女士的尊重。林悦似乎也很享受这样的尊重,她扭动着腰肢,富有张力的表现着她身体的美感。

后来她停下了脚步,故意等我靠近。我以为她要吻我,就像刚才吻那个男人似的。这让我很是不快,我觉得她起码应该去洗手间刷过牙再做这件事。幸好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看了看我。她比我高一个头,又因为穿着高跟鞋的原因,她看我时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压。这股威压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她轻声说:就在这里吧,我们有十分钟,你可以从后面进入我。

我不觉得十分钟足够应付一场战斗,所以我拒绝了她善意的邀请。我从花园里落荒而逃,狼狈的攀爬着围墙出去,我的双手被围墙上的碎玻璃扎的血肉模糊。回到住处后,我快速的收拾行囊:两件外套、两件里衣、两条袜子、两件内裤、两双鞋子、电脑和手机。我觉得我需要立刻开始逃亡的生活,趁着尸体被警察发现,众人都指认出我是凶手之前。

我从杭州逃往南京。为掩盖行踪,我放弃了一切需要实名认证才能乘坐的交通工具。我在南京见到了也白,我恳求她说,请秘密的收留我一阵子,我也许正在被通缉。于是她就成了我的向导,在极为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间旅店。她说,这间旅店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也不会有人检查,旅店的老板是她的亲戚,有任何情况都会事先通知我。我就在旅店里住了下来,一整周,也白每天会来探望我一次,带着食物和水。

我逃亡前的准备并不充分,我的口袋里空空如也。所以我毫不羞涩的接受了她的馈赠,因为这是来自友谊的馈赠。后来我发现,尽管一周没有再更新短文,网站竟一如既往的给我卡里汇入了两百元。这两百元仿佛救命稻草,我去店里买了几包烟。这之后,我又在旅店里住了三天,直到店里的服务员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我又在屋里听到门外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股陌生的敲门声响起。我没有再犹豫,从床上拎起背包,从窗口跳了下去。在旁人的一声惊呼声中,我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我仿佛躺在病床上,手里还插着针管。我试着动弹了一下,浑身剧痛让我直冒冷汗。之后会发生的事我从电影和小说中都有所了解,会有警察进来对我进行冷冰冰的问询,我可能会遭遇暴力,即使没有,我也将会被送进一个黑暗的地方渡过余生。我的脑子里还有一些其他的片段,像是主角才有的片段,譬如我将针管扒掉,撑着几乎瘫痪的身体,艰难而不动声色的离开了医院。

这之后的两天,我才看到林悦新发给我的邮件。从邮件时间上确定,这是一封我从别墅逃离当晚发出的邮件。她戏谑的告诉说,那个被我撞在石柱上的男人并没有死去。当时,她将我引到花园,无非是为屋内的人施行抢救创造时间。

“你创造了今晚的壮举。只是死亡不会包括在这壮举之中。然而,我们需要将这一股精神的冲击弥留的更久一些,就需要刻意的手段。今晚的气氛很不错,我原以为你沽名钓誉,却不知道你确是个中能手。如果你在花园里没有拒绝我的邀请,这将会是完美的一夜。”

读这封信时,我正苦笑着数着——我从街头几个乞丐的脚边抢走的一把零钱。我点完这些钱的数量,大约有八百多块,加上我卡里的几十元,我想足够让我渡过几天美妙的生活。于是我启程去上海。上海有一位我希望见到的女人。

我住进了上海的一间酒店。一个小时后,一个少女敲开了我的房门。我很高兴的迎接她。她叫轻轻。我在桌子上摆满了食物,我这一个小时里我点了三家餐饮店的外卖。轻轻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我爱她。我们将桌上的外卖吃完,然后躺在床上,我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散发着清香,让人安宁。

“最近我常常做梦。”她说。“我像一只蝙蝠倒挂在自己的门口,脑子充血,让我晕眩。所以最近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有一个男孩子给我写信,他叫王某某,他……”

“王某某?”

“是的!来自杭州的学生。我不知道他从哪里见过我,可能是短视频,也可能是其他的社交平台,总之他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他说在上海的动车站等我,因为他知道我会从北方来到这里。”

“他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

轻轻摇了摇头。

“我特意增加了去动车站的频次,他的来信后,我几乎每天都去一趟。只是我没见过他,他如果在,可能也没有认出我来。总之没有人哪怕装作和我偶遇的样子。”

“也可能他在某个角落,看着你从身前走过。”

“谁知道呢。”

我将她搂在怀里,试图吻她,但是又放弃了。渐渐的,她睡去,我从床上坐起来,点上烟。可能是烟味刺鼻,她又醒来,望着我。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笑着对她说。“那个女人的臀部很丰满,就像我喜爱的臀部。但是我却爱上了她,想和她渡过一生,就像我一直想和你度过一生那样。这很奇怪。我觉得她应该刷过牙之后吻我,用我喜欢的方式。但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我觉得还是用她的方式比较好,因为我爱她。”

“你总是这么矛盾,无论是哪样的方式,爱就爱了呗。”轻轻嘲笑我说。

原本我以为我会很快离开上海,但是我却在这里住了一整周。这一周我什么都没做,总是去动车站走一走。我想见一见王某某。因为他给我的信我至始至终都没有收到,而我给他回复的Email也不见回音。我幻想着在某个角落里,我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他一副颓废的模样,眼睛却炯炯有神——但是我没有见着。

读者的信依然疯狂的涌向我。我一封一封的回复,乐此不疲。我通过这样的方式决定自己的存在,仿佛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钻出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氧气。林悦总是给我写信,但我不再给她回信。她的信大多是一些回忆,关于英国的回忆,譬如某位戏剧系的男同学留着拖地的长发,酩酊大醉后在抽水马桶前长吐不止,他的长发就落入了污垢之中。她爱上了他,后来他们又分手了。他们又不约而同的爱上了别人。她爱上了我,后来又和我分手了,不过她和我似乎并没有开始过,却又好像开始了。无论如何她又谈恋爱了。

轻轻也谈恋爱了。她将男朋友牵到我的面前,我们是在一间咖啡馆见的面。男孩子搂着轻轻的肩膀,笑的十分阳光。这笑容让我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他的笑容让我感觉到自己好似一坨腐肉。

“这是我男朋友。”轻轻说,笑容中洋溢着幸福。我们愉快的吃了糕点,期间还谈起窗外不断坠落的光束。我说,就如同空气一样,我们总会习惯它的存在的。

的确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习惯地球上突发的景观,尽管后来这些光束从单调的颜色又变得五颜六色。我的专栏就渐渐的失去了教育意义,直到后来,再也没有人往我的邮箱里投递任何的邮件。


一个月后。

消失了好似半个世纪的王某某突然给我回信,它奇怪的躺在我的信箱里。这封奇怪的信告诉我,一个多月前王某某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身体重创,几乎面目全毁。为此他支付了昂贵的医药费。他真诚的感激那位重创他的人,因为那是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的刺激下,一切都在他的控制的范围之内。王某某在动车站遇见了他的女神,他一如既往的不变真诚感动了她。

“奇怪的是,那个女孩带我见了一位类似她长辈的男人。我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爱情,但这种感觉毫无根据,像是落在空中的飞絮,漂浮无着。不管怎么样,在这飞絮积累到足够的重量前,我已经吹散了它。不过,外面飘着的东西,那晚我对他的说的,并非全是谎言,它会压垮这个世界,一定会的。”




叶污
2017.11.24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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