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电影院

夜幕,西城冬天的风直往大衣里钻,马龙缩紧了身体,把手收在泛灰的羽绒服袖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往不远处的霓虹招牌走去。白石路的转角人影稀疏,窄小玻璃门贴满了斑驳的电影海报,多年的海报撕扯覆盖留下了厚厚一层黏腻的痕迹。现贴着的海报是一个年轻女演员的上半身特写,胸脯白净高耸,脸盘子尖尖,嘴唇红的浓烈,色彩浓烈的就像是火锅店的宣传单页。

马龙等一辆黑色小轿车开过,才走过马路,抬头“胜利影院”的招牌闪烁,利字的半边也闪烁不明。一个老头裹着厚棉服,坐在玻璃门外边,手拿了一本票册子。

“马龙,又来看电影啊?”老头把头从帽檐里探出来一些,看着这个走来的年轻人问。

“嗯,来坐坐。”马龙递了两张纸币过去,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也没问等下要放的是什么电影。

卖票的老头看着这个身影紧缩的矮个小伙子,心里满是疑问,这个小伙一周得来看两三场电影,也不管是什么电影,来了就等着进场,已经来胜利影院看了快一年电影了,所以对他也很熟悉。

马龙摘下帽子,接过电影票,推开玻璃门就进场了。胜利影院有十二排座位,大约能坐下八九十号人,当年开业的时候算是这附近的一件大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影院也显得破旧,排片的也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小成本电影。放映厅里灯光昏暗,一个阿姨在收拾着上一场电影放映结束人们留下的物品。马龙边走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抬头找着能坐的座位,厅里已经坐着十几个人,但大多都坐在边边角角,还有一些学生模样的情侣。马龙走到八排中间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算是整个放映厅最好的座位,听老头说前几年看电影还是按座位号入座的,后来坐不满了,也就让大家随便坐了。

等着电影开场,马龙把羽绒服脱下随手放在右手边的座位上,电影九点准时开始,还有几分钟。

几分钟后厅内完全暗下来,大屏幕上信息闪动,今晚放映的电影片名叫《干爹》,马龙看着片头影片信息撇了撇嘴。

时间就这样过去,香艳场景不少,但也就是一部无脑的网络大电影。

“给你打电话的这个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啊?”女主角的父亲从农村来大城市看自己的女儿,小声地问。

“这么晚你还要出去么?”父亲一脸担忧。

“爸,你先早点睡,不用管我。是对我很好的一个叔叔。”女主角化好妆,裹上大衣就出门了。

想赚钱还想穿底裤,马龙看着屏幕心里想着。

“说不上爱别说谎就一点喜欢,说不上恨别纠缠别装作感叹,就当做我太麻烦不停让自己受伤”马龙后排正背后的一个手机铃声响起,侧过头一撇是个留了些胡子的三十几岁男人。看他手忙脚乱的从裤兜掏出手机,手摆摆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把手机放到耳边轻声说:“啊,老婆。哦,我还在加班呢,得晚一点回去。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女儿睡了吧?好的好的,你们早点睡吧,我忙完就回去。”男人收起手机,继续抬头看电影,这时候正好是女主角坐在副驾驶,边笑语盈盈边阻挡着“干爹”粗糙大手的进攻。

影院的角落里,两个和马龙年纪差不多大的学生紧抱在一起,像是要把对方按进自己身体里去似的。男生的手已经从女生的毛衣领子里伸了进去,把自己的头又紧紧的压在女生的脖子上,两个人的鼻息炽热,喘息声也粗重的似乎有回响。“小屁孩!”马龙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又管自己看电影。

“咚咚咚”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段曼妙,长发甩动的女生走到马龙的左手边坐下。

“就知道你在这。”女生也把大衣脱下来放在一边,看着屏幕画面一下子脸颊飘红,眼神余光到处看了一下,又故作很洒脱的样子。

“今晚又没接到生意啊?”马龙转头看着林笑的侧脸问。

“对呀,谁让我又不是长的很好看,又没人点我,就没有班上咯。”林笑也转过头来说。

“不上班也好,正好休息下。”马龙想了一会儿,才又说。

两个人就都没再说话,靠着椅背抬头看电影。

都说看电影有个名词叫沉没成本,对马龙来说没有。不管电影好坏,精彩与否,他总是会看完的,他也不知道图什么,可能就像他自己说的,来坐坐。

“我老婆快下飞机了,我得去机场接她。你自己下车打车回去吧。”电影里的“干爹”塞给女主角三张一百元。

“别嘛,我不想你去。”女主角撒娇,装着楚楚可怜的模样。

“下车!”男人说话的声音大了许多。

女主拿着三百块钱,下车看着白色的宝马车呼啸而去。站在路边,眼眶有一些泛红“混蛋!妈的混蛋!”恨恨地骂着。

林笑看着电影,也不知道在轻声嘟囔着什么。

电影结束了,灯光一时还没有亮起,众人收拾着东西借着手机屏幕的光陆续走出了影院。

马龙还在座位上静静地坐着,看着黑暗里的屏幕出神。马龙坐在这个位置上,常常就会想起几年前父母带自己来看电影时的画面,那会儿只要考试成绩好或是周末有时间,自称是电影爱好者的父母总是会带着马龙来看一些口碑不错的电影。林笑也只是侧着头在黑暗里看着,没有起身。

等到人都走完了,灯光一点点亮起,阿姨又开始一排排收拾卫生了,马龙和林笑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走出门,老头还是坐在玻璃门外边,戴着大绒帽子。

“马龙啊,还这么小,该去上学还得上学啊。”老头看着马龙出来,喉咙滚动了一下,酝酿着还是说出口。

马龙正拉着羽绒服,看了看老头子,紧了紧嗓子却没有说话。

老头撇了一眼林笑,嫌弃似的当做没看到。“还有没多久,我要退休啦,以后就不在这卖票了,得回乡下去咯。”老头又继续说着,经过这一年时不时和马龙聊上几句,也多少了解这个小伙子一些情况,想想还是自认为苦口婆心地劝:“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还是得做出点样子让别人看看不是?”

“嗯。”马龙应了声,又说:“你还是坐门里边去吧,外面那么冷。”说完转头走了。老头看着两人的背影,叹口气。

两个人沿着白石路走着,时间大约是晚上十点半了,这一片都是矮房子,风吹的呼呼作响。

“去吃宵夜啊?”林笑踩着高跷一般的高跟鞋,边走边问。

“不去了吧,你回去煮点粥喝,养养胃。”马龙回说,两个人并肩一起走,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的林笑要比马龙高出一个头,平时穿平底鞋的她也得比马龙高小半个头。

马龙家就在白石路另一个转向口对门的白石苑,林笑则是和几个女生合租在这个小区。

“行吧。”林笑也没多说,路上就只有高跟鞋和水泥地面接触的哒哒哒的声音。

进了小区大门,林笑看了马龙好一会儿,意思估计是送不送我回去,马龙拿出手机挥了挥,意思是微信联系,就各自在一个路口分开。

小区的道路两旁种了一些广玉兰和桂花树,黑夜里树影重重,树旁又都是些丁香、石楠、栀子之类的灌木,冬天的夜深了,静谧的没有声音,就看到小区垃圾箱上卧着的黑色猫咪眼睛一闪而过的光,走过一些小岔路,还得注意着避让树木的枝丫。

走到三楼的家门口,看着被破坏的门锁,马龙想着大概率还是自己那个叫马爱国的叔叔干的事。回到屋里,一些柜子被拉开,纸盒子被翻过,屋里倒是没弄的多乱,大抵看了下没丢什么东西,就从里面把房门拴上。之前倒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马龙还以为遭了贼,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看了监控发现是自己的叔叔,叫来一问是家庭纠纷,也就教育一下,所谓调解,就不了了之,后来多次遇到,马龙就自己把锁换了,也懒得再处理。

马龙先回卧室把空调打开,再去厨房把热水烧上,就静静地呆坐在客厅。

客厅的桌上摆了一张马龙父母的灰色合照和一些鲜花,马龙的父亲叫马爱民,是马爱国的亲哥哥,母亲叫李丽梅,照片里的妈妈年轻漂亮,眼神发着光。

坐了几分钟,直到热水壶呜呜的响起来,马龙才起身去收拾倒水、洗漱。

两年前的夏天,马龙的父母过马路时出了车祸,被一个小轿车旁想变道超车的大货车撞了。那天马龙记得很清楚,是星期天,他在家里吹着电扇,吃着西瓜写作业,做着一套数学卷子,对马龙来说很容易。马龙在家里被叔叔婶婶接上赶到医院,马龙楞楞的、麻木的,手脚冰凉地不知所措。

手术室的门一直关着,马龙坐在坐凳上没有一点生气。叔叔马爱民在眼前走来走去,嘴唇咬得紧紧的,婶婶一个劲在边上哭泣抹着眼泪,还有许多马龙不认识的亲戚陆陆续续赶来。

“马爱民的家属进来看看吧。”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医生走出来说,一群人就马上涌上去。马龙也被人拽着上前。

到了病房,马爱民身上插着管子,嘴里还在不断的冒血。

“家属做好准备,可能熬不过今晚了,一直输血,血压都降不下来呀。”医生看了看,也唉声地说。

马爱国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个毛巾,不断的去擦哥哥嘴里涌出来的血,咬着嘴不发声,眼泪也是滴滴落下来,其他亲人都哭作一团,哭声呜呜哎哎,在病房里停不下来。

马龙看着爸爸躺在病床上,脸色发白,胸前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他慢慢地靠近,手脚发麻,心里很怕,“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马爱民颅骨开裂,听别人说是当场昏迷了,送到医院也是昏迷流血不止。马龙听着叔叔和医生讨论后续治疗的方案,听着医生的意思是没必要救了,再开刀做做手术病人也受罪,而且也基本上挺过不去了,医生也安慰大家,病人早就昏迷了,走的没有痛苦。

马爱国又带着马龙赶回家,收拾了父亲干净的内衣内裤,衣服裤子和袜子,还拿了几条毛巾,再赶到医院。到了医院,殡仪馆的人也来了,抬着大红色棉质的棺木等着。

“好了,家属最后来看一眼吧。”医生摘下口罩,又对众人说。

马龙再次被牵着上前,像个提线木偶。

“龙龙,你去看看你爸爸呀,叫叫你爸爸。”一个亲戚提醒说。

马龙看着父亲躺着,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他走上前摸着父亲的手,冰冰凉凉的,又摸了摸父亲的脸,还是柔软的,马龙喉骨滚动,哽咽的发不出声音来。努力地发声:“爸爸。”马龙才轻轻地叫出声来,说完就是止不住的眼泪,身后又是那些女性亲属们的大哭声。

马爱国端了盆水来,马龙跟着拿毛巾擦着父亲的脸颊、手脚,等女性亲属们都离开,再脱掉父亲的脏污衣物,擦洗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内衣内裤、衣服裤子、袜子。然后看着长辈们,用被子裹着父亲放到棺木里,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抬着从后门走了,随行的警察也拉着马爱国说着什么。

马龙痴痴傻傻的,眼泪也流到再没有液体分泌。到了后半夜,妈妈李丽梅的手术才结束,也是医生叫着家属去看望。

李丽梅眼睛睁的大大的,还能发出一点光,就好像盯着马龙在看,但说不出一点话,发不了一点声音。马龙怔怔地看着妈妈,脑袋里一片空白,忘了怎么哭、怎么喊、怎么发出声音。医生嘴里说出来的也全是坏消息,一晚上病房里都是哭声不停。

就见肇事司机由警察带来来预付了医院费用,又匆匆地走了,除了马爱国上前说了一些话,也全然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当晚马龙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时候喧嚣、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带来希望、带来欢笑,有时候带来痛苦、带来眼泪,而这一夜把马龙本来就不壮大的灵魂吸走了。

过了两天,李丽梅也走了,两天睁着眼睛却没有说过一句话,眼神到后来也慢慢没有了光彩。马龙在病房里守了两天,只是喝了点水,什么也吃不下。

回到白石苑的家,就是连续一周的丧事。事多又杂乱,马龙似乎都来不及更悲伤,就忙着收拾父母亲生前遗物、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物件,晚上举行仪式的时候得烧掉。去火化送别、跟着叔叔马爱国找风水先生来勘测墓穴、请村里人来帮忙操持丧事宴席、请道士们来念经超度、守夜痛哭、磕头。马龙也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次,那一周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哭了睡了醒了,就茫然麻木的循环着,哭声也似乎没有断过,每天都有些女性亲属来哭天喊地,自己就被带着做这个、做那个,父母离自己远了,过了好久好像才知道,他们真正离开了,不在了。

马龙还是个高二的学生,还是个孩子,全程都是叔叔马爱国和婶婶操持着,他也看着叔叔婶婶一周几乎没睡,婶婶的眼睛也哭肿了,嗓子也喊哑了,马爱国也偷偷的哭喊过。

所有的事物操办完,热闹没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活还得继续。马爱国和一个警察拿着一张赔偿单来让马龙签字,顺便给了马龙一张银行卡。

再过了一周,马龙去银行查询,银行卡里的存款是五十万整,但他记得赔偿单上是七十余万。打电话给叔叔马爱国,电话是婶婶接的,问起这个事。

“龙龙,你还这么小,这些钱婶婶给你存着,等你长大要结婚了再给你。”婶婶模凌两可地说完便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则是无人接听或是正在通话中了。

第二天,马龙去了叔叔婶婶的家,却是大门紧闭,家人无人的模样。

此后几个月,马龙都再没和马爱国两口子联系过,直到他们主动找来问白石苑这套房子房产证的事情,被马龙以不知道不清楚搪塞回复了,而再说起赔偿款的事情,叔叔婶婶则说操持丧事都花费了。

白石苑这套房子是马龙父母生前卖了老房子买的一套改善房,也算是个学区房,当初也是为了让马龙更好的读书,三室一厅的面积也不小。

自从经历了这些事,马龙把所有的钱分两张银行卡贴身放着,把房产证用防水袋包好再装上纸袋塞在书房书桌下一块曾经松动的地板下,再用地板胶把地板粘上了,这才有了马爱国多次来翻箱倒柜,破坏门锁的事情。

手机屏幕背光亮起,马龙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看着黑暗里的天花板出神。

“粥煮好啦。” 林笑的微信消息在锁屏页闪动。

林笑回到房间,先去厨房煮上粥,然后坐着开始卸妆。

卧室房间不大,十几个平方,床垫铺在地板上。房间主色调是粉色的,床上和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许多绒毛玩具,然后衣架挂满了衣服,门口堆满了鞋子,乱糟糟的。

林笑卸完妆,收拢起头发,摔倒似的躺到床上。

“嗯,早点休息吧。”马龙的微信回复,林笑看完神色有些黯然,她点开微信又关上,锁屏了又打开,打了字又删掉,终还是没有回复,因为她知道他今晚不会再回消息了。

“喂,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马龙。”

“打乒乓球的马龙?”

“马龙白兰度的马龙”

“那是谁?”

“《教父》的男演员。”

林笑小口小口喝着白粥,感觉肚子的确舒服了许多,想起和马龙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天大约是晚上快十二点了,林笑还一场班都没上,在一个个包厢进进出出,垂头丧气的在休息室继续等,以为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

走进包厢里,就看到一个矮个子的男生一个人坐着,低着头看不清长相。

“就这个吧”他手指着一排女生里的林笑。

林笑心中一喜,就走到马龙身旁身旁坐下,再细细看他,仿佛是个学生模样的男生。

“帅哥,怎么一个人来玩?”林笑小心翼翼地问,她得先摸摸客人的脾性,遇到那些不好伺候的,今晚又得受罪了。

“来坐坐。”马龙没多说话,自己走到点歌台点歌。

林笑马上站起来跟着走过去:“我来帮你点”,马龙又跟男逝者说话,点了一些啤酒、果盘、小吃零食。林笑看着这个男生的模样,话不多,还对自己有点抗拒的样子,心里很开心,因为今晚的钱算是很好赚了,不用喝很多酒,也不怕被骚扰。

唱完几首歌,林笑和马龙坐在一起玩骰子游戏,这也是马龙第一次玩这样的小游戏,边学边玩。因为如果不玩点什么,整个包厢里的气氛太尴尬了,男侍者进来总是暗示的眼神并努努嘴,林笑就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

“你为什么点我呀?”林笑问着,声音还带着笑,笑起来圆润的脸更红红的,显得很可爱。

“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你有点像我一个同学”马龙抬头看了一眼林笑,似乎是没想到距离那么近,又赶紧害羞的低下头。

“噗哧”的一声,林笑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你喜欢那个女同学吧?”

“没有”马龙有些局促,也不怎么喝酒,和林笑玩骰子也总是赢,就一首接着一首的唱歌。

马龙的声音有一些低沉沙哑,唱歌的音准也不是那么好,声音听着就像是树叶拍打在一起似得,沙沙作响。他还爱唱一些八九十年代的老歌,自己唱的很沉醉。

这才提到问名字的事情,“你呢?”马龙也抬头问。“笑笑,大家都叫我笑笑。”林笑也笑着说。

点的酒喝的差不多,歌也唱了很多首。“帅哥,加个微信吧,下次来玩找我”林笑看时机也差不多了,照例说。马龙仓促的拿出手机让林笑扫二维码加好友,林笑的微信头像是一张笑的灿烂的自拍照,眼睛大大的像透明的玻璃球。微信昵称是英文字母A加笑笑,这样她的微信号就总出现在别人好友列表的第一位了。

“你的真名呢?”

“林笑,怎么不信呀,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林笑说着就要打开包。“不用了,我信的”马龙看着这个好看的发光,看模样比自己大几岁的女生,即使名字不知真假,也没再多说话。

他们就这样认识,在跑马灯闪烁,兑水啤酒下肚的金碧辉煌里。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马龙穿着睡衣从卧室揉着眼睛出来开门。

“白老师,王老师,你们进来坐。”马龙打开门,看着门外站着的是他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马龙,怎么睡到这么晚才起床,晚上都熬夜打游戏吧?”班主任白老师皱着眉头走进屋说着。白老师穿着淡蓝色衬衫,腰围肥大,扶了扶眼睛找凳子坐下,衬衫也撑开一大块。

“没。”马龙回应,然后去找杯子倒水。

“马龙同学,我们今天又来呢,还是想劝你回去上学的。你的底子不错,就这样放弃了,太可惜了。”语文老师王老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性,说话温温柔柔的。

“对啊,你的人生还很长嘛,还要继续呀,自暴自弃可不行呀。”白老师马上接话说。

“谢谢老师,但,我已经满了十八周岁了,是成年人了,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了。”自从父母出了事故,高二下学期上完后,马龙便不再去学校上学,也就是辍学了。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啊!你能决定什么人生,你爸爸还盼着你上大学,上大浙呢!”白老师听着扯着嗓子就大声说。

马龙闭着嘴不说话,就老实站着,就像在学校时调皮在教室门口被罚站一般。

“老师也是为了你好呀,你的学习成绩很棒,你父母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也很伤心,我们都很能理解你,同学们也都很想念你。”王老师又继续苦口婆心地说。

“算了,你再这幅样子再拖下去,学习是彻底没希望了。我要给你叔叔打电话,不能让你这个样子”班主任白老师看马龙还是一言不发的模样,一口气马上又上来了,拿出手机拨打起马爱国的手机号,不过嘟嘟嘟的几声但没有接通。

“他们不会管我的”马龙看着低着头说。

两位老师又是各种劝说,讲以前学生的例子,说大学生活的美好。看着马龙都无动于衷,只好又失望的离去。

老师们走后,马龙在家给自己做吃的,收拾屋子,然后就呆呆地坐着或者躺着,等到夜幕降临似乎一天又能漫无目的的过去。

生活就像默片,灰色的、没有声音的,一张一张放映过去,也像极了马龙当前的日子,规律的像拧紧的发条,每天转动,却平淡无奇。

每周两三场的电影雷打不动,去的日期就取决于马龙对生活理解的无聊程度。

“大爷,影院的老板呢?”走到胜利影院门口,马龙问。说出这句话之后要做的事情已经让他仔细又郑重的想了一个多月。

“你今天的赶上了,老板今天正好来了,在里面”卖票的老头还是那身打扮,蜷缩着回答。

胜利影院放映厅的墙壁侧面还有一个小屋子,屋门和墙壁是一个颜色,不仔细看就不是很显眼。马龙推开门进去,才看到里面摆了一些桌椅板凳和堆放着一些纸质资料。

“你好,有什么事情?”一个岁数看着有些年长,六十岁上下的男人站起来问。

“老板,我是来应聘的。”

“我们这不招人啊?”老板看着马龙不解地问。

“哦,我是听售票的大爷说他快退休了,我想来接这份工作,我家住得近,很方便的。”马龙说。

影院的老板看了看这个小伙子,对他经常来影院看电影,也有些印象。又想了想,似乎对他的事情也有所耳闻,紧绷的面庞放松下来,说:“嗯,反正我们影院估计也开不了多久了。那行吧,你来跟着老李做一段时间,就让他可以退休回去了。你如果来了,我就让王阿姨也休息了,小伙子多做一些好了,反正现在也没那么多事。然后,三千块一个月,不包吃住,其他没有,你看行不行?”

马龙听完又确认了一下老板说的信息,回说:“好的,没问题。”

“那你下周一就可以过来了,到时候发工资每个月我都会来。”老板说完又坐下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马龙像是确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退出去又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看电影。这时候他的内心像打开了一道缝隙,从影院放映厅的侧门,有光漏进来,把灰暗的室内照的亮堂,李丽梅挽着马爱民的手走进来,两个人依偎着笑语盈盈,马龙的脸上满是泪水。

周日晚上,马龙比平时早睡了两个小时,林笑发来的微信都没有看到。一夜无梦,睡的安安静静,早早的起了,煮了碗面条做早餐,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就往胜利影院走去。

似乎是好久没有早起感受社区和白石路周遭的喧嚣,消瘦的马龙裹着衣服,边走边左顾右盼,各张没见过的脸孔从眼前经过,路旁的小店小摊开的热气腾腾,等公交的人在车站挤得满满当当,自行车、电动车、小汽车交错流水般各自往方向驶去,遛狗的穿着睡衣的年轻人,抱着孙子孙女儿结伴聊天的老人们,之前这生机勃勃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马龙边走边伸了伸手,在衣服里抖擞了身子,想象着把自己整个人撑的高大一些,精神一点。

穿过路口,“胜利影院”门口的地面都很干净,玻璃门上换了一张新海报,一个英俊的大胡子男人,一个外国男人,带着一个外国小孩儿,和几个整整齐齐的英文字母。马龙推开玻璃门,老李坐在第一排的绒布座位上,似乎打着瞌睡。听见声响,睁开点眼皮,有气无力地说:“哦,是你啊,来那么早干嘛?早上没人看电影的。”

“叔叔,我是来上班的。”马龙客气地说,这可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呢。

“唉,你还真的不去上学了呀?也不是你这孩子怎么想的,我这种等死的活,你都来干。行吧,老板和我说过了,你就跟着我吧,跟着我学放电影。”老李站起来低着头说。

“别叫我叔叔,叫我老李就好。那你先把影院卫生都收拾下吧,东西都在小房间里,你吃过早饭没?我先去吃点早餐。”说着就往外走。

“好的,我吃过了。”马龙回答说,在影院里似乎温度都热乎很多,自顾去拿了扫帚、抹布,开始一排一排的收拾卫生,把昨晚最后一场电影客人留下的饮料瓶、食物垃圾都分垃圾袋装好,再用抹布把扶手、座位仔细的擦过。

“那,你看一下这周的排片。排片这个事情呢,就是根据咱们影院拿到能放的片子,你自己定时间放,定出一个时间表出来。咱们影院早上10点开始第一场放映,周末场次多一些,平时就适当少一些。咱们这现在都比较随便,你随便做就行。”老李吃完早餐,端着一杯茶叶水走回来说。

马龙点点头也不多话,把垃圾都拿到街角的大垃圾箱里,能回收卖钱的瓶子则先堆在小房间里定期等人来回收。

到了九点半,老李头带着马龙到影院角落的一台电脑前,坐下说:“现在呢都是数字放映了,简单的很,电脑上选下咱们要放的电影,点一下就行,你这个小年轻对这个东西应该玩的比我转。但是咱们放电影呢,就一个事情最重要,到时间了必须要开始播放,一分钟都不能差。因为你通知出来了,有人因为你说放电影来看了,到了时间没开始,就是我们的不对了。然后,开场后关注光打出去没,镜头通道切换没,声音有没有。再看画面,颜色是不是正常,各声道高中低音正常不。放映中途还要时不时的观察是否正常,总之就是多关注。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故障。当然了,现在这电脑也不会有那么多故障。”等着时间快近了,老李就当着马龙的面都操作了一遍,问说:“记住了吧?”“嗯嗯,记住了。”

电影开播,影院里就进来了四五个人零零散散地坐下了,老李也不管他们,根据定下的时间准点开播了。马龙在边上看的新奇的很,以前常来看电影,都是观众的角色,现在是放映人的角色,开映后老李就出门去了,照例坐在玻璃门外。马龙则坐在电脑旁看着电影播放。

从此后,老李坐在玻璃门外,马龙则喜欢坐在影院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仰着头看电影。

时间久了,林笑也知道马龙在这破影院上班了,不屑的劲儿时不时都能从嘴角流露出来一些,马龙也不管,乐呵乐呵的排片,选着自己喜欢的电影来卖,换海报、卖票、放电影、看电影、搞卫生,整套流程都做的很熟练,整个人也都不再紧缩在衣服的包裹里了,时不时有一些笑容挂在白白瘦瘦的脸上。林笑便也常常来看电影,就也不用买票,占了这点开心。

“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晴时有风阴有时雨”床头手机铃声反复的响起,放映完最后一场电影回到家睡下不久的马龙拿过手机,看了眼是林笑打来的电话。“喂,怎么了?”马龙问,电话那头响起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就是唯独没有林笑的声音,马龙心脏一下抽紧了,继续说:“听得到我说话么?有人么?”还是吵吵闹闹,笑声喊声混杂在一起,手机就挂了。

能听得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人走在雨里,踢踏的脚步声。马龙手机攥在手里,铃声又响起,马上就按了接听:“喂,你怎么了?听得见么?”

“你睡了么?”

“我还没睡,怎么了,你说呀?”

“我喝醉了,回不去了,你能来接我么?”

“嗯嗯,我马上来。”马龙爬起来穿衣服,拿上伞,看着林笑发来的微信地址,打车就去了。

站在“金碧辉煌”楼下的路边,就能闻到很浓的酒味,又像是呕吐物或者馊了很久的饭味。这样的地方,马龙这辈子是第二次来,第一次就是辍学后漫无目的的游荡,找个地方坐坐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娱乐场所和娱乐方式。

“你在哪里?我到了。”马龙打电话给林笑问。

“二楼女生更衣室。”林笑有气无力的回说。

马龙上了电梯出了门,问了下服务员女生更衣室的位置,就闯进去。

一进到一个房间,就看到林笑瘫软在地摊上,看到马龙来了笑的神志有些不清醒。

房间里莺莺燕燕的,浓妆淡抹的女生很多,大家都看着这个闯进来的小男生。

“你还好么?”马龙的心抽的紧紧的,感觉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他走到林笑的身边蹲下,轻声的问。

“请问你是她的朋友么?来接她回去?”这时候一个高个男生走过来问,他看了眼马龙又看了看林笑,林笑说:“对,他是我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马龙听着就笑了,说:“嗯,我是她的朋友,来接她回去。”

“好的好的,我就核实下,也是为了女生的安全负责。”男生解释了一句就走开了。

“能走么?”马龙半蹲在林笑身边问着。

“让我再休息会儿。”

“你吐了么?”

“嗯,刚吐过了。”

马龙皱了皱眉,起身坐在边上的沙发上,看到林笑的手机随意的丢在地上,他捡起来放在自己口袋:“我先帮你拿着手机。”看着这屋里的女生们,笑着闹着,还有人跳着舞,有人赶完了一场又往下一场。

林笑撑着慢慢爬起来,自己换下鞋子、外套,自然的挽着马龙的手臂。

“笑笑,你朋友来接你啦?回去小心呀”周围的女孩儿们看着林笑站起来往外走都打招呼,林笑也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马龙撑着林笑,慢慢往下走去,林笑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马龙身上。马龙下意识地边撑着,边牵起林笑的手掌,一入手是冰凉的,侧过头看她的脸,眼睛眯着,满脸晕晕乎乎的神情。到了楼下,按照林笑报的地址打到车,马龙看着又蹲在路边的林笑问:“那你之前这样怎么回家呢?”

“睡公司,或者醒了再回去。”林笑头也没抬回答说。

轻轻吐一口气:“你还难受么?怎么喝那么多酒啊。”

“好一些了,没办法啊,得陪人喝。”

两个人站在路旁,马龙把伞撑在林笑的头上,自己半边身子站在雨里,望着城市灯火璀璨,光影变幻下,马龙看着路旁一个个在冬天里穿着裙子,露着背,浑身酒气等车的女孩子们,看着自己脚边上蹲着平常笑的古灵精怪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灿烂的发光的那个女孩儿,这时埋首在两腿之间面无人色,这是一个本来自己永远不会碰触的世界,就像一条平行线,现在和自己的生活有了交集。

费力的把林笑拽上车,到白石苑小区差不多是夜里两点了,小区门口的宵夜都陆续收摊陆续回家。牵着手,撑着林笑往她家走,走到半道林笑忍不住弯腰呕吐,但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就是一些液体。

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马龙看着这个女生,情绪有些复杂。此前两个人也偶尔谈过工作的事情,林笑之前也有一份在小公里做人事的工作,但后来也辞了,全职去“金碧辉煌”上班。因为人事的工作对解决林笑复杂的生活问题,帮助很有限,还常常会影响林笑晚上去做兼职。马龙很想当然的希望林笑可以继续读书学习,提升学历或者是学个技能,但一想到自己的状况,往往不欢而散或者显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

拿出钥匙打开门,这是马龙第一次到林笑的住处来,也是第一次进一个女生的卧室。

马龙脱下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转身把门关上,林笑已经跑到卫生间,传来淅淅沥沥上厕所的声音。

在地上坐下,地板上被林笑铺了一层厚厚的泡沫板,然后铺着床垫。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时间似乎过的很慢,水声很久才从耳蜗里消失不见,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声。

等林笑出来,就坐下在化妆镜前卸妆。

“你好受一些吧?”马龙看着林笑的背影问。

“嗯,好多啦。”边说边扎头发,然后用卸妆水把脸上的花花绿绿都涂抹干净,眉毛也淡了,脸上的皮肤也因为每天熬夜显得暗沉,额头上的痘痘也在遮掩不住。林笑把外套脱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又去冰箱拿了一个红心柚子,盘对坐在马龙对面。

“对了,你以前说你的名字是什么马龙白兰度,是什么意思呀?”林笑边剥着柚子边问。

“哦,因为我父母生我的时候,他们一块看了一部电影《教父》。我妈妈特别喜欢里面的男演员马龙白兰度,所以就给我取名马龙了。。我爸说也是望子成龙的意思。”马龙回复说。

说起马龙父母,林笑多少也知道一些事情,一时房间里没了声音。

“来,吃点东西吧,你要喝粥么?我煮点。”林笑搬了一个小桌子过来,把柚子掰成几块,递给马龙。

“恩呢,粥不喝了,你饿了就煮点喝吧,我吃过晚饭了。”马龙接过柚子,想了想又问:“你平时在这都吃什么呀?”

“点外卖咯,麻辣烫、面条、炒饭都有。”林笑站起来把床上的衣物都收拾到一边。

“好吧,很不健康,少吃外卖。”

“你不也一样。”

“我现在去影院以后,很少吃外卖了。”

马龙抬起头,看着林笑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撇开头看向其他地方。每个手指尖都有血液涌动的麻木感,手脚冰凉的,轻声地试探:“你冷么?”

“嗯。”林笑轻声的说。马龙拿过林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自己的手掌火热的像是韩式烤肉的电烤炉,林笑的手冷冰冰的像一块待烤的五花肉。“我帮你看看手相。”马龙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从手相看呢,你未来的财运会很好呀,不过这里有个小分叉,还是要经历过坎坷,才能有财运上的顺利,不过长期来看,你不会穷的,会很有钱。”马龙看看又继续说:“感情线有点乱,嗯,你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呀?”

“这都看得出来呀?”林笑促狭的问说,自己也仔细地看了下掌心“两个吧,认真的,承认的谈过两个,那你呢?”

“我呀,一个吧。”但马龙说完这个话,连初恋女友的名字都模糊的记不起来,那是高一时候认识参加竞赛时的一个外校女生。

林笑脱掉外套后,上身就剩一件宽松的圆领毛衣,马龙坐在床上,林笑坐在泡沫垫子上,两个人说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时候,总是笑的前仰后合。

坐在马龙角度望过去,林笑的肉色文胸很宽松,棕色的乳晕圆圆的清晰可见。马龙控制着自己转开头去,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两个乳房不大却很挺拔,尖尖的两个小点把衣服撑起,显得很可爱。马龙口干舌燥,口水大量分泌,心跳的声音在耳朵里越放越大,呼吸粗重喷出的鼻息也很滚烫,十个手指都泛红了,牵着林笑的手掌也越来越热。

“我去给你倒点水吧。”林笑突然抽回了手,去厨房拿杯子接白开水。

马龙把双腿折叠放着,像翘着二郎腿,因为身体的反应很明显,休闲裤隆起一块,这让他又紧张又尴尬。接过水赶紧喝了几口,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时间过去好像没人在意。马龙的脸也红的冒了一些汗,他掏出手机,看了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快四点了。“那,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早点睡吧。”时间拖了又拖,马龙还是憋着说出这句话,说完又看着自己坐着的床垫,又有些不舍的情愫。

“今天谢谢你了。”林笑也站起来,给马龙打开门,马龙穿上运动鞋,犯了错、逃跑似得跑下楼去。外面的小雨还没停,马路上湿漉漉的,小雨滴滴落下,轻抚在马龙的脸上,才把他内心的悸动浇熄一些。

之后的日子里,马龙似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从家到胜利电影院,还因为他选片的视角特别,许多小众电影和他特意挑选的老电影,吸引了附近不少的大学生、文艺青年周末来观看,让胜利影院曾经旺盛的生命又延续了。

和林笑也在微信上时不时保持联系,一到两周能见一面,一起看场电影。在这个过程里,马龙也了解到了一些关于林笑的家庭故事,她也是高中辍学,高中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母亲在长河老家,父亲因为负债躲到了宁口关县,所以一有空她就会坐着高铁去宁口看自己的父亲,也会把母亲从长河老家接来和自己短住,而谈的过两个男朋友也都是她嘴里的渣男,劈腿、骗婚这样的词就经历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身上。

春节放假前的一天是胜利电影院的一个特殊日子,街道主任、电影院老板、社区干事们、社区周围的一些居民,还有些常来看电影的老客人也都来了。这一天是老李退休回家的日子,他站在电影院门口和大家聊天,头发理的短短的看着面容很清爽,衣服穿的很干净,带着一个小绒帽,和大家一起回忆着过去许多年的故事,哪部电影当时上映时候最轰动,哪个明星也曾来过我们电影院,马龙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聊天,想着以后真的就剩自己在这个电影院了。

“唉,走了走了,一眨眼真的老了呀。”老李挨个和大家握手,老板也走上前塞给他一个厚红包。“马龙,我徒弟。哈哈,放电影比我还厉害,以后就拜托大家多照顾了。”突然老李冲马龙招招手,介绍说,马龙听着一愣也赶紧走上前去。

“老主任啊,当年要不是你给我安排到这来,我在农村放电影的日子,是真的快活。”老李最后和街道主任说完这句话,和众人挥手告别,坐上车就行远了。

马龙也看着远去的车辆,脑海里还在回想着在农村放电影这件事,原来老李以前还呢是个放映员呢,至于老李说自己是他的徒弟,让马龙暖心一笑,也伸长手冲着已经变得很小的车影挥了挥手。

从此,胜利电影院成了马龙一个人的电影院。

一个人早起去影院开门,安排电影放映的事项,在网上开了一个名字就叫胜利电影院的Blog,偶尔会写一些影评,组织一些老电影的观影会,用木条在影院四周的围墙上钉上放电影海报的画框,还有文艺片导演联系马龙想在影院办新片首映或者见面会。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时间,但也不太忙碌,工资不多但够马龙生活开销,精神世界很丰腴,除了那么一晃而过特别的她。

周五晚的最后一场放映,影院的位置也坐了大约一半人,林笑穿着一件漏肩的长裙,陪着马龙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仰头看电影。

“砰”玻璃门粗暴的被推开,一个身形高大,肚子圆滚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冲着第一排走过来。影院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林笑很紧张地像要站起来往其他地方走,起来没站稳又重新坐下。

“笑笑,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点了你,你还偷跑掉,你是什么意思啊?”男人挺着肚子大声说。

“陈总,不好意思啊,今天没想上班的,和朋友约了看电影的。”林笑站起来唯唯诺诺地回答。

“没想上班?那你一开始去搞毛啊。妈的,老子点了你多少次,找你出去玩每次都不去,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啊!”男子脸色胀红,在黑暗里就着灯光显得有些发紫,怒声说。

“先生,放电影呢,请你安静点。”电影院所有人都盯着前排,马龙站起来小声提醒说。

“啪!”男子一耳光打在马龙的脸颊上,“看你妈的电影,有你说话的地方么?你个小瘪三,谁他妈的没把你管好放出来了。”

马龙的脸颊一下子肿胀起来了,捂着脸退开一步,手紧张又愤怒的发抖。

“笑笑,我喜欢你,金碧辉煌所有人都知道,你老是不给我面子,今晚那么多朋友在,你都跑了,今天你得出台陪我玩玩,不然你就真的对不起我对你的喜欢了。”胖子根本看都没看马龙,又怒又猥琐地盯着林笑说。

林笑看着马龙被打,紧张的脸皮抽动,急忙说:“陈总,陈总,你别生气,对不起。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我陪你喝酒,你别生气好么?”

“然后呢?”这个被陈总的男人,盯着问。

“陈总,我不出台的,你知道的。”林笑小声的说。

“草,给老子装什么贞洁烈女呢?”陈总说完又往前走了几步,贴着林笑很近。

马龙赶紧跑过去,从背后推搡了一把中年男,大声说:“你别在电影院闹了,我是这的管理员。”

“操你妈的,原来你们还是对小情侣啊?你小子也是个贱骨头,看着女人出去玩。”男人转过身来,不屑地说。

“请你出去,这在放电影呢。”马龙纂了把拳头又让男子出去。

“管理员是吧,操你妈的管理员,看个屁电影啊。”说完一脚揣在马龙的大腿上,把马龙踹的直接坐在地上,疼的叫出声音来。

“别打架,别打了。”林笑看着不敢动,哭出声音。

男子走过去,一把抱住林笑,把她的嘴唇按在自己的胖脸上,又在林笑的嘴唇上亲了几口,林笑吓的哭的更大声,浑身颤抖的不敢动。

“别弄了,你他妈的别弄了!”马龙挣扎着站起来,大吼,疼的表情扭曲着,又愤怒的脸色通红。

林笑的眼泪一直留下来,手放在身后,大腿夹紧弯曲着不敢动。

男子转过身,盯着马龙看了一会儿,又走过去。

“行了啊,别闹了。我们这看电影呢。”

“对啊,看电影呢,你们要打出去打。”

“我报警了啊,你们别吵了。”

电影院里众人纷纷发声说,有点人见状真掏出手机像是要报警。

男子看惹了众怒,也有些忌惮,没有再动手,只是说:“小瘪三滚一边去,毛都没长齐,还玩女人!笑笑,今晚的包厢费我不会付的,和你们妈妈说过了,你不出台,你做这个事儿哪有不出台,瞧不起我是吧。那行,你等着。”男人说完,扭头又扫视了电影院众人一圈,转身走了出去,把玻璃门摔的大响。

林笑还站在那小声地哭,马龙气的浑身都有点抖动,右脸红肿起一大块,大腿疼的站不直,坐在座位上没有说话。

“马龙,你没事吧?”林笑擦了擦眼泪,走过来问。

马龙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就坐在座位上,身体轻微的抖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林笑擦了擦脸上不知是口水还是泪水。

直到电影放完,大家还像看新奇似的在讨论,走出电影院还悄悄在议论,电影院黑下来,留下一些放映灯的微光,马龙坐着不动,看不清他的表情,林笑看着也不敢说话。再过一会儿,马龙走过去开灯、关了电脑和设备,然后一排排检查收拾垃圾。林笑站在门口看着马龙出来锁好门,一声不响的往家走,林笑跟在他身后。

到了小区,林笑看着马龙的背影说:“马龙,对不起。”

马龙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又径直腿弯曲着一扭一扭地往家走了。

躺在床上,屋里黑漆漆地,手机上林笑的微信发来的对不起也没有再回复。马龙躺在床上,在黑夜里流泪,没有声音就是默默地流泪,眼泪从眼眶顺眼脸颊流到枕巾上。窗外能看到月亮,月亮弯刀一样形状,发出黄色朦胧的亮光照进来,但照亮不了屋里的人。

到第二天的下午,马龙才回,没事。

日子过去,像是没有变化,两人还是偶尔在微信上联系。

“唉,今晚又没有上班,你请我吃饭把。”林笑晚上发来的微信,还带着一个哭脸的可爱表情。

“好,等关门以后。”电影院关门后,两个人走到夜宵一条街去吃潮汕海鲜粥。

林笑的妆容很漂亮,精致的面容因为脸型的原因还有点少数民族女孩儿的异域风情,长发很黑很亮,马龙坐着看着不说话。

林笑看着点了粥,在那说前段时间去看了自己父亲的事儿,又说带妈妈去厦门有多么好玩。“你最近被人欺负了?”马龙看着林笑脸上有一些淤青问说。

“没,没呢。”林笑一愣回答。

“那个人又去照顾你生意了吧,今天没去?”马龙手里拿着筷子,低着头。

“我没有出台。就是上班。”林笑身子往前探出一点说。

“你在电影院吐了三次,马路边吐了十几次。看你微信上早上起床也常吐,不知道你在上班那边吐过几次。你有时间还是去检查下身体吧。那个胖子照顾你上班,你还得被打,以前半夜给我打过十几次电话,我早上起来才看到。我不能每次都接到你。”马龙尽量让自己语言温和地说,粥上了很大一锅,里面还有不少的贝类、虾,还有一盘青菜和白灼鱿鱼。

“你不能换个工作么?”马龙给林笑先盛了一碗,然后自己盛了一碗,边吃边说。

“我能换什么工作?我每个月支付宝、信用卡都刚够还,其他工作离家那么远,房租又贵,那么点工资怎么够啊。”林笑听了说着。

“你的生活方式太不健康了,还有你的财务规划也是。”马龙想起的就是林笑每个月晒自己的支付宝还款日,哭穷,还有每天金碧辉煌的揽客广告。

“那你养我啊!”林笑大声地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不屑的笑起来。

我养你啊!马龙特别想大声说,但不知为什么,要脱口而出的话又收回了肚子里。

两人都埋头吃东西,喝粥加小菜,两个人吃了将近两百块钱,马龙付了钱两人站在店门口。

“下次我请你。”林笑突然说。

“还是我请你吧。”马龙也回说。

晚上的风有一些大,从街道的一头吹过来,把林笑的长发吹起来。马龙在脑海里酝酿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说:“我送你回去吧!”

林笑站在马龙身旁,转身看着这个经历也许比自己还不幸的男孩子,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吧。”

说完轻轻地摆摆手,朝着自己住的地方就走了。

马龙看着林笑走远的背影,捏着拳头什么都没有再说,直到背影远到看不清晰了,才踱步往家走去。

胜利电影院里林笑的身影见得少了,大约一两个月会来一次。马龙也照例每天在朋友圈看林笑卖力的发广告,但却再也没有去金碧辉煌照顾过她的生意。看到生活气息比较强的内容,会点个赞,两个人偶尔聊聊天,这个偶尔从两天到一周到两个月。

马龙的生活没有像教父中那样精彩,也没有像父亲期望那般参加高考考上大浙,学校的老师又来过几回便再也没来过。过年婶婶叫马龙去吃年夜饭的微信,到了第二年过年也没有回复,堂哥拉他进家族微信群,第二天也悄悄地退出。

林笑在朋友圈又去了好多城市旅行,有时候说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和朋友,有的时候带着她的妈妈。每半年会去宁口关县看自己的爸爸。马龙却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哪都没有去过,上学时候的同学朋友也都考上了大学不再有联系,他就待在自己的电影院里,看电影放电影,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就剩一个电影院,他的世界却又很大,大到在无数的电影世界里光怪陆离,看到人生百态。

过了两年,胜利电影院也终于寿终正寝,关门大吉。

马龙最后一次收拾好卫生,把电影院门外、墙上的海报一张一张地揭下来,折叠好放进自己随身带来的背包里。

他把自己的住房在中介做了挂牌,又用了半年考出了汽车驾照,又把房子卖给了一个陌生人。

马龙的妈妈是川上人,他在五岁的时候跟着爸爸去过川上燃冰市,听过几句摆龙门阵、龟儿子之类的川上话。把房子卖掉后,他收拾好所有的行李、证件,在快捷酒店住了几天,又去清扫了父母的墓地,那天马龙在墓园坐了一下午,放了很多鲜花和水果,有一些水果被他边和父母聊天边吃了,有一些就放在墓碑前,第二天他就坐飞机然后转车到了川上省贰孜州巴里县,租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乡家里。

安置好了住处和生活必备的物品,马龙跑到市区买了一辆面包车和一套露天放映设备,贰孜州四处都是雪山,县城和乡村错落在各个山坳里。从此就常常见到马龙开着面包车,穿着大棉袄,戴着毛毡帽和头套,裹着围巾,在各个村落放映电影。只要马龙的面包车一到,电影幕布一支起来,孩子们就都疯跑似的围过来,马龙会给孩子们发一些糖,有时候带一些旧书。

神鹰飞过雪山,白雪覆盖了植被,长风吹过会卷起雪花呼啸而去,牛马抵近,孩子红扑扑的笑脸,眼睛大又晶莹,总让马龙想起妈妈发着光,色彩明亮的眼睛。雪山就在远方,而比远方更远的是此时沉静的心灵,马龙总把面包车停在山道上,一个人坐在面包车的车顶,背朝雪山,面对人间。

面包车上贴着“胜利电影院”几个标贴,成为了贰孜州的一个趣事。

而马龙也曾因没有放映证被驱赶,也因为没有证件被收三百到五百不等的场地费,马龙从来不和他们争吵,都是交钱或者开着车离开。后来常常能得到村民们的通风报信,就得以避开一些麻烦,也曾因为爱在各个村里播放《肖申克的救赎》被不知情况的民警带去审问调查和拘留,而就像安迪从下水管道逃出生天一样,在瓢泼似的大雨里哇哇的激动大喊,马龙也常想起这个镜头开着面包车在山间扯着嗓子呼啸地大喊。时间久了,似乎得到默许,马龙得以安然得到处在各个村庄给村民们放映露天电影,有时候不由的想起师傅老李说的一句话,在农村放电影的日子,是真的快活。

“我仰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雪山在心灵的更远处,我的灵魂让喇嘛安居,转动的经筒割开我的颅骨,阿弥陀佛在我的骨缝里行走,在我的心脏上念坐,给我梵唱。我的爹娘啊,神鹰载我,牛马如云,我永是你们的儿子。可我卑微,不是谁的丈夫,也不是神灵的父亲,我在匍匐中手握镰刀,又放下远行,我的爹娘啊,哈达披挂,雪花如被,我永是你们的儿子,可我卑微。”

当马龙的面包车在放映完电影的夜里掉落雪山的山崖时,车里的白布上他还曾这样写到。他坐在面包车里的人影是轻盈的,那一刻,他的眼里有光,闪过马爱国、白老师、老李,他的父亲马爱民、母亲李丽梅,还有那个爱笑的,美的发光曾经不敢让自己靠近的女孩儿。

马龙的眼睛里没有泪水,没有颤抖,他带给雪山的礼物是他一个人的电影院,是《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泰坦尼克号》,是那一本本的旧书和给孩子们的棉服,是这个世界多么大,多么美好的故事啊。

啊啊啊……最后张嘴的大喊,回应他的是风刮落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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