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大山深处(二)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对占勇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三哥说,你去当炮灰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在家,我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浑身打颤。

      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对阿灿而言,添身军服便是活路。那些年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占勇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有娘的声音,声嘶力歇。占勇不敢回头,他知道娘一定是蒸了鸡蛋匆匆赶了上来。出门吃鸡蛋是山里人的老规矩,喻为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行远门吃了平平安安,但占勇不敢回头。

      人所有出走,不是因为意外出走,就是为了意外出走。占勇没有饭吃才走出门来,这些年,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的想起父亲,父亲在的时候常年替地主老财做衣裳,大点的主顾每年做个把月,小主顾多半十来天,轮到谁家,他们会自觉上门把父亲的衣车搬走。

      吃饭的人多,父亲每日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占勇多半已经睡了。那时他们还住山里,那个叫蕉岭的地方,离祖屋还有四五华里路,娘的腿还没有摔坏,家里的茅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娘平日无事养了很多鸡鸭。还有个弟弟,大概六岁的时候死了,占勇实际成了幺儿。幺儿最受宠了,怕他饿坏,父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忙着蒸鸡蛋,然后把他弄醒抱在怀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喂。

      占勇说,我那时候是真的困,半睁着眼睛懒懒的吃着,有时候也会装困,就想在我爸身上多赖一会。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说的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拐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

      等放学了再跟着回来。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很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去摸鱼去了。下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又坐在路口等,等放学的同伴一起回来。

      那时人多屋少,曾祖父传下来的诺大一间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了一地。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的散了一地。

      留守在祖屋大房子里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屋的,那都是放账的主。放账的主有长大卦穿,我爸也有,但是不是过年过节的,都不好意思穿出去。

      财主穿绸子,我爸见得多了,我娘说,你也做一身嘛。我爸皱了皱眉头说,唉哟,你不懂你不懂。我爸跟我娘说,那绸衣往身上一穿赶紧就想脱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用鼻涕做的衣服。

      可是我娘还是盼着我爸,有朝一日能穿上像是用鼻涕做的衣服。

      学堂在祖屋一侧。我们家离得最远。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一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家靠着大山深处是最后一户。

      我爸早出晚归,我娘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哥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混大的。四哥回来后总跟我吹牛,吹得我心里痒痒的。四哥说溪里的蟹,每掀起一块鹅卵石,就有三只或者五只,横七竖八地爬,一条溪沟就如蟹的大本营。还有山野鸡呢,你在路上走,有时它会跟着你的脚步飞,像要请你把它带到外面世界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四哥居然给我带回来一只小松鼠。松鼠笼是我二哥在家时用竹编的,有轴会转动,松鼠在笼里一跑步,那笼子就如车轮一样飞速转起来。四哥的能耐委实让人神往。

      最后四哥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人长得贼壮。我爸却认准我是读书的料,每天盯得紧,平常也不让我做事,我像个文弱书生般,直到我爸死了,姐夫还依着他的吩咐,教我读书识字。那时家里鸡鸭真多,我说爸我想吃鸡,我爸会马上给我整一只。我说爸我想吃鸭,我爸又马上给我整。我爸对我真的是好!

      北风呼呼的吹,那个时候比现在冷多了,风也特别大,树又多,满山遍野的,到处长满了大树,密密实实的,刮起风来呼呼呼的响。柏树和松树满山遍野,一个大汉两手一合抱成一圈的那是一般大的,二三个大人手牵手围成一圈大把,哪像现在到处光秃秃的一片。

      现代人若是丢在那个时候走这种山路,肯定吓得瑟瑟发抖,但我不会。你看那大山深处,不可能生出害怕的人来。

      我走的这条路离乡公所最近,但走的人不多。我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娘给我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害怕会迟到,便一路小跑。回去见我娘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似乎觉得自己有了归宿。

      我眼泪还是在掉,我忍不住想着我爸。我一路跑啊跑,一边跑一路想,你要那么早走,别那么宠我呀!以前我爸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上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已向外借。

      多少年后我还在想,若是解放军不进来,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我说的还不清是指分家后,三哥把他承担的那份又一分为二,拔了一半给我。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比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哥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都怕他。

      那个年代又没有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或者把你要收成的稻谷废了,你找谁去?所以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我爸在干活时,我和三哥最喜欢跟在后面了。三哥牵着我的手,一起在后面追。那时候三哥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后来三哥长大了,觉着幼稚不好玩就不追了。但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走,慢慢的,渡着方步走。三哥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重了头发会乱,我又学着我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轻轻一按又压紧了。我的头发当然是压不紧了,但是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爸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哥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跟在后面学着他也反背着手。

      绿油油的稻田上,和风习习,晚霞映着我们爷三,美极了。同村兴叔隔了老远,调侃说:“梅叔、梅叔,你好福气啊!”

      我爸撩起长袖抹了下汗,呵呵一笑,向那人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这一次我爸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爸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天真的跟在后面,我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那天傍晚,我爸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

      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身来,我爸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爸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看到我爸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爸动了动眼皮,看着那人嘶哑地问:“你是谁呀?”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我是温坚。”我爸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顶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爸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爸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嗯,舒服多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吧?”我爸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忙去找人,我爸很着急的又叮嘱:“不要传到我家老二那。”

      其时我二哥不在家,我爸摔得是有点昏头了。那天傍晚我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居然摔伤了。我看到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娘慌里慌张的跟三哥叮嘱,那天晚上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哥也忙起来了。

      我过去搭了把手,四哥劲大,出了最多力气,三哥气喘得急,不时还用手护下头发。我在想,这个时候若是二哥在就好了。

      摔了这一跤后,我爸身体便开始虚弱。

      二哥出去好些日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人都着急,都在想他在家就好了。

      过了些天家里来客人看我爸,是我家姑姑,好像是我娘照顾不周,让她生气了。

      这个姑姑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我们家道中落,我姑姑也不管我们会怎么想,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娘无言以对,默默地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歌谣传到我兄弟三人耳里,气得直咬牙。

      我爸这一倒下,我们家里就狼狈了。

      三哥的发型乱了起来,四哥也不用装模作样去上学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好像有人来过,后来隔三差五的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我爸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关上了柴门,不准我们进去,娘也不行。起初我娘还以为是族内派人来探病的,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家茅屋本来就破旧,四处漏风,下雨会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爸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娘耳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我爸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娘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有了什么结论后,族里人才走。

      有个老爷爷穿了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首挺胸往外走。我娘赶忙起身,低着头立于一侧,轻轻的说:“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搬出祖屋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爸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就不同。

      祖屋可大了,占地有20来亩,三进院落,中间为主厅,两边有横屋。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横屋仅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没有熬成婆时,妇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爸摔伤,族里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娘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起我二哥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我娘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在南洋好好的。我二哥出门的时候跟我娘说,他去找我大哥。

      我大哥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哥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不眨眼呢,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人出去的。

      大哥出去后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遥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哥在信里头还跟我爸说,路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爸代办个仪式云云。

      我娘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后来我大哥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起了制衣厂。

      我娘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大哥娶上媳妇后,我娘念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念。我问:“娘,你天天念菩萨,菩萨真能听到吗?”

      我娘脸一下虔诚起来,非常认真的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会不知道?”我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娘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啊,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子,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二哥说去找大哥,我娘也没放在心上,准备了些干粮,按山里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祝二哥一路平安。

      我娘还在想呢,再过些年,我家先生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们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长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

      说不定能穿上他说的像鼻涕做的绸衣呢,想到鼻涕,娘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嘻的笑出声来。我娘想,再过些年,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娘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姑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娘常跟我说,我姑姑真是能耐,张口就是歌,要我学着点,认真读书,要有书香世家的样。

      这些天总听到我爸在叹气,时不时的唉的一声,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像罩上了一个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我爸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家族。富不过三代,我曾祖父家财万贯,可是到了我爸这,家规都不讲了。

      我爸像很怕那位穿长大卦的,每次来都点头哈腰。穿长大卦的也总是声音髙分贝。

      我曾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爷爷是抱子。曾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

      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安排坐到下厅,当时就觉得是生平大辱,回来后就没少把心思放在教育上。兴办学堂,聘请私熟,逼族内青年考取功名。在我祖屋左侧,我们平常上学的地方就是这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要取得秀才功名并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曾爷爷是煞费苦心。我曾爷爷对他自是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人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要对他最好。

      我爷爷也死得早,比我曾爷爷还早。曾爷爷后来在主持分家时,果真把最好的田地分到我们这一房,实际上这为后来家族不团结埋下伏笔。

      曾爷爷走后,族内长老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分给了我们。我爸这代有点像族内二等公民。

      我爸后来有句话说,山小水小人也小,其实都物有所指。族内那些人走后,我娘进去见我爸。我爸见我娘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

      我娘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爸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娘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爸说:“没有。”

      我娘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爸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娘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爸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娘关心的问:“还很疼吗?”这时,三哥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说出了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爸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又听到我爸和娘压低着声音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娘在轻声抽泣。我爸也在叹气。这个晚上,我肚子是真饿了,但是我一直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早,我要去上学了,我爸拿了根木棍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高高兴兴的跟着我爸走,看我爸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我哪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爸到了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个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族内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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