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假日,携友,冬访太浩湖(Lake Tahoe)。
天高地广,风阵阵地拍身,不时下点急雪又复晴霁。俯观流云映照在临岸浮波里穿行,游目环顾,发现那覆雪山峰原是这湖雄雄耸起的头颅。湖水不结冰,太清,透明翠色遮不住底下斑斓的岩块青苔,欲掩弥彰,衣不蔽体一般。
但它终归是雪山和杉林间的湖,初看毋宁是疏离且单调的,与香艳所去甚远,鸡犬桑麻的柴米世味也欠奉,就算裸,也是原始野人那种生腥裸法(与之对应的,是刻意弄姿的「熟骚」裸法)。高海拔抽离掉温婉与怨艾的氧气,杉林的绿也早已老出了筋骨,这里催生不了爱明内斯库的诗或列维坦的画之类的东西。不过我来时追着道旁指示牌寻觅,自旧金山出发原本四小时之车程倒拖拖拉拉开足了六个小时,说是流连途中风光亦可,说成贪玩也无不允,谁教一路兜转之间绝景频现。反正不管有意无意,凡中国文化的眼睛看去,无论何等莽苍的水泊旁都藏得下几首春堤鞭影的纳兰词。
我直觉地相信,大多数读书人心底都独拥着一座山或一个湖,可寄情可皈依。山使人站起去登,但如一则臻妙的禅偈,又似一场夜袭的骤雨,湖总令人不免坐下来,跟睽违恁久的自我密谈一番。这湖一半在内华达州,周边赌场星罗棋布,滑雪道上亦游客如鲫,但总还是在茫茫湖边一径游荡来的较得我心。
走着,跟冒寒泛舟的人致意,应景般想起唐子西: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可若细想,忙时才应是「度日如年」,数数好像一天做了好几天的事。反而空落下来胸无牵挂,故稍不留神就散步了一个钟头,故假期总结束得特别快。所以讲到底,此话便是抒发了贬官后生活简淡,无聊难忍的忿懑罢。唐庚是出了名的苦吟精进,这种人常于诸事要求都高,容易逼自己,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说句玩笑,他「平生不会敛眉头」该是假的。倘是真的,那岂不也熬得太苦了。
晚饭在一小馆尝了班尼迪克蛋(egg benedict)。日落后温度骤降,乃亟回酒店,膝上盖好毛毯,赖在壁炉旁捧卷消夜,烤得昏昏困困亦不敢睡着。恍惚间,竟怕乍然一觉醒来满眼是熟悉而讨厌的家里的卧室天花板。这种时候,最难将息。
这篇文章是《两次三番》写作计划的一部分。我视旧金山为第二故乡。《两次三番》,是关于我住这座城里数年的衣食住行和所想所感——现实中经历一次,回忆里再经历一次,旧金山又名三藩市,故有此名。文章有新有旧,写的人随便写写就好,看的人随便看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