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佝偻着背，右手夹着一支粗大的、徐徐燃着的雪茄，低头迎面走来。这时，一位女同学喊了声“老师好！”，他抬起头，冲着女同学笑了笑，露出一嘴的大黄牙。他着实吓了我一跳，不仅因为他的大黄牙，还因为他的脸色，黄而黯淡，在一身黑呢中山装的映衬下，深陷着的大眼睛也浑浊毫无光彩。我生怕他会随着一阵风倒下去，因为他是那样的瘦，简直可以说皮包骨头了。
可是没过多久，他居然出现在我们高二(三）班的教室门口，左腋下夹着一摞讲义，右手上依然是一支燃着的雪茄。我心里正诧异着，上课铃响了，只见他灭掉手中的烟卷，径直走上班里的讲台，底下嘁嘁喳喳的喧闹声顿时安静了下来。他环顾了一下同学们，咧开嘴笑了。坐在第二排的我忽然觉得他深陷的大眼睛饱含亲切，他那焦黄色的脸还是挺和蔼的。我依然记得他的开场白：
“同学们，你们的历史老师生娃娃去了，所以这段时间由老朽我暂且给大家上课。”他忽然从裤袋里掏出一条手帕，背过身去，一阵猛烈急促的咳嗽之后，转过身来，一面用手帕擦嘴，一面拿出一副眼镜戴上，自嘲地说道：“老朽也不知能不能看着你们进入大学，我是在走下坡路了，可你们要努力争上游啊，我们都尽力拼搏一下吧。好了，开始上课！”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秋天。
后来，听消息灵通的同学讲，他患病已久，是肺癌，抽烟抽的，唯一的女儿也在我们学校上学。学校照顾他，让他住院好好治疗，医药费学校全部承担。可是他呢，在做了一次大手术后却“跑”回学校，说反正是治不好了，不如把最后的时间留给家人和学校，过生病以前平常的生活，并主动要求替我们班请假的老师代课。他倔强而坚持，况且他的历史课在师生间负有盛名，学校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的课讲的条理而又生动，常常将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结合讲来，使我们整天死记硬背、混沌懵懂的大脑逐渐梳理出了一幅清晰、完整、立体的历史画卷。据说他的讲义常代表学校参加全市教师的研讨、学习，每次都获得很高的评价。他的板书也很漂亮，看他在黑板上写字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审美享受。他从不在教室里吸烟，随身带有一条手帕以备经常袭来的咳嗽。我没见过他随地吐痰，他总是带有卫生纸。他对待我们非常和蔼，同学们不怕他，但都挺尊敬他。
他依然喜欢烟。医生当然是不让抽的，可他已经离不开了。家人和朋友似乎也达成了某种默契，都不再阻止他吸烟了，甚至还想方设法托人给买好烟。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又粗又大，有厚厚的黄茧。
虽然他喜爱烟卷，却强烈地坚决反对我们吸烟。有一回课间，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一位同班男生嘴上叼着烟被他看见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夺下了男孩嘴上的烟，狠狠地扔到地上踩灭了。男孩年轻挺拔，几乎比他高出一头，愈发显得他瘦弱矮小了。他生气得声音都有些颤抖的严厉地说：“且不说学校规定学生不准吸烟，单说你年纪轻轻就与烟为伍，难道你不怕二、三十年后变成我这幅模样？不要赴我的后尘，真到了那一天悔之晚矣！”
那堂课他破例没讲授历史，而是大谈尼古丁对人的危害，苦口婆心地劝诫大家远离香烟。他以自己为教材，说手术切除的肺如同烟煤块，完全是黑色的，不仅自己痛苦，亲人也跟着难受。“唉，”最后他说，“我是快死的人了，可你们的日子还长的很哩，你们要重蹈覆辙么？要是这堂课能使你们之中至少一人从此远离香烟，我心足矣！”
他的心尽到了，因为从那以后，至少我，一个女生，远离烟及二手烟，同时也成功的干预了父亲及后来的丈夫不吸烟。至于走廊上的那个男生，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中，是受人欢迎的“无烟族”。
他令我最难忘的，还是他在课堂上表达的赤子情怀。在讲授我国近代史时，他常常是悲愤交加、扼腕叹息，有时竟痛苦的讲不出话来。“同学们，”他站在讲台一侧，扫视着我们年轻的脸庞，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们不仅要记住巍巍中华五千多年光辉灿烂的历史文明，四大发明，强汉盛唐，同时永远也不要忘记我们还曾有过百年屈辱！所谓国弱势必挨打，那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谈爱国绝不是假、大、空，而实实在在是我们每个公民的事情。
他咳嗽了一阵，接着说：“爱国说简单也容易，并非只有英雄豪杰才有爱国之举，英雄毕竟是个别人。对于一个普通百姓而言，认认真真做好分内的事，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凭良心说话办事就是爱国。农民种好庄稼，工人炼出好钢，官吏清正廉明，商人诚实守信，至于你们，现在勤奋学习都是爱国，所以爱国一点也不高高在上，是完全可以身体力行的。即使是在和平时期，年轻人也要志存高远，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国家的崛起、富强而读书！”
在后来的大学校园里，我也听到过很多精彩的授课、讲座，但我敢保证，再也没有比他的那堂课更打动我、令我刻骨铭心的了。讲台上的他佝偻孱弱，似乎随风将逝，但在我们心里，他是那样高大，充满男人力量。这不仅是一堂历史课，更是荡涤内心的道德素养及爱国教育课！
他最终没能看着我们考入大学就去世了。在学校为他设立的灵堂里，花圈林立，人进人出，许多同学自发的去跟他告别。然而我没有去，我只是远远的站在灵堂旁边，很久，很久……
真是奇怪，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偶尔还会想起他。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他小到对我们，大到对国家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朴素的爱吧。开学季、教师节的时候我会想起他，现在，我坐在自家客厅里，电视正播放着一则公益广告：国家好，民族好，大家才会更好……我又想起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