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跑者

没有人记得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半夜跑步。说实话,我也不记得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义。不过每当小区里的梧桐树在月光下摇摆,行人摸黑走路踩上落叶发出嚓嚓声的时候,我总要想起那个带领我跑步的梁先生。

梁先生在这小区住了好几年,看起来有三十多岁。每逢工作日的早晨,西装革履的他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上班族。只要瞧见那一身鲜亮的行头,我心里就很是羡慕。要是家里的耕地能再大一点,每年多种几片棉花,我也不至于从村里中学的高考探花,沦落在保安亭上看花。

我终究只是个保安。没办法,谁都希望能在夜里好好睡觉,但我的工作并不允许。噢不,也许梁先生不喜欢晚上睡觉。他总喜欢半夜跑步。这么好的人生,这着实是一种挥霍。他常常身穿一件运动短袖、一条灰色马拉松短裤,让昏黄的路灯照出他若隐若现的腿毛。

梁先生路过值班室时,有时对我微笑点头示好,有时带着耳机目不斜视就跑出花园。他似乎是在长跑,再次见到他时,必是大汗淋漓,往往外出超过一个钟头。大哥,半夜两三点跑出跑入,您能让我好好打个瞌睡吗。

我自以为在职业生涯里已阅人无数——喝醉了和我聊到天亮的、穿着袈裟携着女伴的、仅存一条胳膊扛着二胡的、穿着十厘米高跟鞋骑着自行车的,但我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怪人。白天上班不累?晚饭吃撑了睡不着?

在一个不用值班的夜晚,我决定跟踪这个鬼鬼祟祟的人。我随着这厮在周边兜兜转转了一个小时,他似乎没有灵魂,不知停顿。我累得有点恍惚了,每喘一口气,意识便飘走一分,化入身后深不见底的虚空。

他跑过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去。我咬牙直追。还没到路口,两条趴着不动的野狗突然站起身子,眼珠子直勾勾地审视我——不看我看谁?这路上除了我再没东西了。

我笑容满面地迎向它们,与它们点头打招呼,试图缓和局势。它们张着嘴,露出米黄色的尖牙恭候着我,朝我缓缓走来,速度渐快,咆哮声愈加清晰。

在离它们仅剩十米的时候,我骤停急刹,一个潇洒的转身,随后往反方向逃奔。那两条可恶的畜生连忙热情狂追挽留。

第一次跟踪失败,我气得很。先是半夜追人,最后反被狗追,能不气吗?

但我也发现了蹊跷之处——每当他跑到斑马线,总会是绿灯亮起,因而他的跑步非常连贯,从不停歇。这十公里路跑下来共有五个红绿灯,一定是有人暗中开道!

几天后我开始了第二次跟踪。这一次没有野狗,他也只跑了五十分钟,我全程跟随。我把汗衫拧出水,下了一个血泪交融的结论:他真的纯粹在跑步。

我正犹豫是否追查,却从他的邻居大妈中听到了消息:他的未婚妻骗走了他所有积蓄。这兴许就是突然夜跑的原因。只是我很疑惑,跑几趟流几身汗,难道就能洗清濯净哀伤?

总之,事已至此,我彻底失去调查的兴趣,但深夜跑步着实丰富了我的生活。上班不是站岗就是夜坐,偶尔跑一下倒也凉快清爽!我摸索出他喜欢凌晨两点多出发、周末必定跑步的规律,有空便跟着他跑。反正保安的生物钟足够紊乱,我睡不着时便等着他出现。

这过程中我又有新的发现。我知道那晚的野狗为什么不驱逐他了,因为他偶尔会从随身小腰包中掏出几把狗粮喂食。

有时候,跑至虚脱时,我真觉得生活处处充满了绝望。就拿长跑来说,无论我多么咬牙卖力,也只能任由汽车、单车、甚至溜冰族不停超越。而气喘吁吁的我,前方还有一个追不上的梁先生。同样生而为人,我连他都比不过。

没多久,我执勤时不慎受伤,左手被歹徒划了三刀。鉴于伤口不深,我拿了保险金和公司的因公补偿,也不做追究。倒是领导一直怀疑我合伙欺骗。即使我调出监控录像,他仍把我列在怀疑对象。

这世上竟有这等怪事:受伤的人伤口袒露在外,被认为在弄虚作假。没受伤的人耿耿于怀,仿佛受伤的人伤害了他。

那一晚我夜跑了许久,直到左手的伤口毫无痛觉。只有这一次,连他都停下了,我还在跑。我好像没有了心跳,只有被拧紧的发条。

他渐渐发现我这个跟屁虫。我俩先后跑回小区,他给我递了一瓶水,我相信这就是所谓的瓶水相逢。

“放心吧,孩子。”

我一下子没懂他让我放心什么。而且他也就比我这个“孩子”仅仅大了几岁。

“我不会问的。”他又说。

他还有力气说话,而我只能不停哈气,丧失了所有语言能力,咸苦的汗水从全身涌出,滴落在地。

我终于回过劲,“你不会……问什么?”

“放心吧,什么都不会问。不过,你跑得不错。”

我愣了愣,随后突然想明白了这莫名奇妙对话的大致含义——在他的心目中人和人的沟通是徒劳的。他一定以为我的跟随另有目的,但他不想多问。他问了也是白问,我答了也是白答——反正他无法判断答案的真假,正如他从未看清未婚妻的善恶。我握住冰冷的瓶身,感受到上善若水的暖意,也感知到死水暗藏的凉意。

“那,我请教一下——你怎么跑起来都是绿灯畅行?”

他摇晃着脑袋,“慢跑切忌暂停。我算过了,每天凌晨2点16分出门,保持约6分钟一公里的速度,跑到每个路口都应该是绿灯。”

他显然不喜多言,见我没说话,道了句“走了”。他脚步很轻,一如他跑动时的安静。

其实我是无话可接了。因为我还在原地发愣,没想明白这么会算数的人是怎么被人算数的。

随后的一个月,我帮他签收了好几份快递。里面的东西沉甸厚实,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结合包裹的邮寄方,我知道这是书。

我好久没生起读书的欲望了,便向他请教在读书籍,借了一本《当我跑步时,我在谈些什么》。

我厚着脸皮加了他微信。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里阳光明媚,他躺在海边的水泥路,亲吻着一项业余马拉松比赛的银牌。他写道:所谓正能量,不过是汗流浃背、血流成河、泪流满面后,还给朋友们一个点赞的机会。

我握着手机,天气闷热,手心也随之冒汗湿润,感觉他满身的汗水从手机屏幕溢出流至我手。但我怎么看都不像是汗水。

半年后,冬至到了。业主们纷纷窝在自家的暖气里。冷空气只好和枯枝黄叶发发牢骚,偶尔抓到半夜出门的梁先生,便呜呜地刮了起来,发疯似的一路跟跑。

冬至后的第三个周末,我没见着他。这很罕有,毕竟飘点细雨残雪他也会跑动。结果在周日的晚上十点,他醉醺醺走入小区。

我正在岗亭值班,连忙迎面搀扶。他手机没握稳,摔在地上。弯腰捡起的时候,我看到了“老婆”二字,后面有个数字“7”。

打了7通电话,给一个叫老婆的人。

梁先生接下手机,谢绝我扶送的好意,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像花园里随风摇曳的杜鹃花。到了凌晨2点16分,他准时跑出小区。夜太静,他的足音太轻,以至于我能听见他腰包上的拉链发出叮叮铃铃的声音。我被他的毅力折服,感到内心像被灌入某种坚实的硬物,但顷刻后一切又被那清脆的金属声腐蚀殆尽。

一向象征阳光的跑步被他跑出黑暗的味道,很是诡异。但我的表现更异于平时——仿佛被鬼魂附身,没有大脑思考,我肃然欠身,向他敬礼。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敬畏,也是安慰。

第二天清晨,一位穿着朴素的陌生妇人挂着泪痕来到小区,说来拿儿子的东西。

直到她从梁先生的楼上拎下许多杂物,我猛然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

她告知我,梁先生被半夜超载的泥头车撞死了,全身被碾得血肉模糊。

梁先生一定是因为酒后跑步没注意路况——我没敢告知夫人。酒后驾车的人大多还好好的,酒后跑步的人被清醒的司机给撞死,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领导得知小区里头死了人,很是忌讳,委托我迅速低调处理。我帮忙搬运,来到了梁先生的房间。窗明几净,还沁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我一眼就在书架中看到了那本《当我跑步时,我在谈些什么》。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当他不跑步时,可以和我谈些什么。

遗物装车结束。值班一夜的我,用眼里的血丝目送小车驶出视野,回到宿舍倒头便睡。

第二天,我浑浑噩噩起了床。打开窗,霜云还挂在天上,冷风还在试图透过砖墙,只是梁先生,我在记忆里仔细确认几番,以确认他真的就这样离开了这人世。我见到巡逻的同事,从他怀里要了一支烟,点起火,插在梁先生楼下的草丛中,拜了三拜。

我瞥了瞥脚旁,由薄雪融成的小水洼映出了我的胡渣。同事问我和他很熟?我答只是瓶水相逢,聊过几句。

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尝试理解他罢了。

现在我还会在深夜跑步,不过已经很少了,约莫半个月一次。我沿着他一贯的线路,结果频繁撞见红灯。那石板,那断枝,那落叶,那些曾经被我俩先后踩在脚下的事物,现在只剩我一人路过了。

在跑步的晚上,每当我瞧见夜空中最亮的几点繁星,总不禁去想——难道我和梁先生不是一类人吗?我们应该是的,不然为什么抬头都看到同一片星空?

但如果是一类人,我为何无法猜透梁先生从牺牲睡眠的夜跑中,到底获得了什么?

我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哎,不论如何,我开始给那几条野狗喂食。我没钱买狗粮,也就偶尔发几个奶糖给它们。有一条比较机灵。我给它糖吃,它便跟跑一段。对于梁先生在天之灵为我安排了跑伴,我心怀感激。

在他去世后,随着阅历增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似乎明白了他为何选择半夜跑步。

夜里跑步和白天截然不同,常常要面对环境的黑暗。纵使路灯修得再矮,公交车站的灯箱再多,月亮挤出夜夜圆满的劲儿,一路这么长,总会有光照不进的地方。

我在电话亭里给儿子讲故事时,给梁先生起了个外号:深夜跑者。

这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听得津津有味,他说,爸爸,以后我也要厉害得能在晚上跑步,不害怕。

我说你千万别有这一天。

儿子操着稚嫩的童音回应:可是,白天要上课,晚上才能跑步啊。

我无言以对,复杂的情绪堵在了胸口,脑海里尽是梁先生的背影。酒气与意气并存,阴郁与明朗矛盾。

我叮嘱儿子学习要紧,便挂了电话。那天夜里五更后,我跑了起来。我肯定跑了很久,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在追赶朝霞。

只是不知道别人家的保安,是怎么看待我这个深夜跑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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