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急脾气的老头,愿你在天国安好

想来姥爷已经去世7年了,我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姥爷生前是一名人民教师,在他们村委小学教语文。从我记事起,他就教小学一年级,好像听我姨说过他年轻的时候还教过其他年级。关于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太多,只知道他出生在地主之家,少年时读过师范学校。在30年代的农村,读个师范学校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正碰上政府去学校招空军,我姥爷各种条件都符合,但就是家里人不同意他去。因为那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怕是遇上个万一,人就没了,更不用说传宗接代了。我姥爷因此失去了一个机遇,这也成为他人生中一大遗憾。我很少听他说起这件事情,倒是我妈跟我姨在他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我见过他三四十岁时的照片,是一寸的证件照,看起来很帅气。再加上他高高瘦瘦的,年轻的时候一定英气逼人吧。

姥爷因为是地主成分,师范毕业后,也没有被分配到工作。再加上当时反右派,他被打成右派。那时候他家里爹死了,娘走了,田被分了,他成了右派。那段时间他除了天天干苦力外,还游街,遭人唾弃。我想干苦力他应该是承受得起的,但是游街,遭人往脸上吐唾沫,他一定非常痛苦,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据我妈说,他被打成右派的那段时间,有一次都快饿死了,奄奄一息,满身爬的都是苍蝇,没人敢管他,因为他是右派。也没人有能力管他,因为那时候闹饥荒,谁家都缺粮食糊口。就在那时候,不知道哪个好心人告诉了他娘,然后他娘回来把他救活了,姥爷算是捡了一条命。后来反右派结束了,当他同学都吃上公家的粮食,有铁饭碗的工作时,只有他天天下地劳动,跟没有读过书的人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就这样娶妻生子,碌碌无为。我想那段时间,他一定很绝望。

后来有一天赶集,我姥爷在集上遇到了他同学。两个人各自讲了自己的处境,他那个同学动了恻隐之心,帮我姥爷在他们村委的小学找了个老师的工作。从此以后,我姥爷就是有双重身份的人:既是农民,又是老师。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在家里干活。

他一生有过几个孩子,但长大成人的只有三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就是我的妈妈,小女儿就是我姨,儿子排行老二。虽然我姥爷是老师,但家里三个孩子的学问都不高。我妈小学二年级没有上完,就被迫辍学了,因为家里没人照顾我舅跟我姨,加上那时候每天都要干农活,所以只好牺牲我妈的学业。我舅高中没有上完,因为那时候比较调皮,经常在学校惹事,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也辍学了。我姨好像是小学毕业,至于她为什么没继续读书,我没有细问过,所以也就不清楚了。

我姥爷脾气不太好,容易发火,经常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不知道他的脾气是天生的,还是被压迫的。加上我姥姥的脾气也不太好,说话也很大声,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姥姥家每天都像是在吵架。或许是因为他的急脾气,导致人缘不太好。其实我姥爷心底非常善良,就是刀子嘴,再加上说话比较直,非常不得邻居喜欢。就拿那个住在他宅子里的邻居来说吧:当初因为他们家宅子少,儿子又多,儿子娶了媳妇要分家,结果没有宅子住,我姥爷就把自家的宅子分了三分之一给他们盖房子用。他们在我姥姥家的宅子里住了十几年,但经常见了我姥姥跟姥爷连招呼都不打。

我姥爷抽烟,我姥姥也抽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还是两个人结婚前就都抽烟。我姥姥没有我姥爷抽的烟多,她每次只抽半颗烟或更少。经常见她床头的桌子上有抽剩下的半截半截的烟。我在他们家上学的时候,每天晚饭过后,我坐在堂屋客厅的小方桌前,点着蜡烛或煤油灯,就着灯光写作业。我姥爷跟我姥姥面对面坐着聊天,两个人边抽烟边聊天,这时候谁的声音也不大,慢声细语的。我姥爷在这期间会出去几次给牛喂草。等我写完作业,牛也喂饱了,我姥爷跟我姥姥也聊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们各自回房间睡觉。我有时候会跟姥姥一起睡,有时候会出去跟小朋友玩一会儿。从我记事起,好像姥爷跟姥姥就是各自睡自己的房间。我姥爷不睡在堂屋,他睡在南屋,就在牛隔壁的那间屋子,半夜起床方便喂牛。像这种老年分居的,在农村很常见,或许是他们的思想依然很封建。

每逢周末烟抽完的时候,我姥爷就派我去帮他买烟。买烟要去学校附近的小卖部买。上课的时候,我姥爷自己买,周末的时候我帮他买。我非常喜欢帮他买烟,因为每次买烟他都会特意给我多余的钱,让我买几毛钱的糖吃,有时候还会把剩下的几毛零钱给我当零花钱。在我们家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帮大人买东西剩的钱必须上交,而且没有糖果吃。所以在姥姥家上学的那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几乎不缺零花钱,跟别的小朋友相比,也算是富养了。

除了给零花钱,他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给家里人买平时不怎么吃的东西:水果,糖,点心、糖糕,油条等。用我妈的话说:每次赶集回来,从不空手。在他家上学的时候,他还给我买衣服呢。我记得夏天的时候,给我买过一件短袖,一件短裤,两条裙子。他买的衣服既好看,穿上还舒服。虽然他看起来是既抽烟,脾气又急躁的老爷们,其实心思很细腻,干活也很细。

每当过年或清明节的时候,需要裁烧纸。每当那会儿就让我帮他。只见一大张烧纸,在他手里不一会儿就裁成方方正正的,叠得整整齐齐,一沓一沓的摆得跟花似的放在竹篮里备用。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把烧纸能叠得比他的整齐,比他的好看。除了烧纸,他给牛铡草的时候,也把草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再放到铡刀下面铡。有时候,我舅或我姨铡草的时候,没有把草弄整齐,都会遭到他的责怪。

他自己很爱干净。夏天的时候,每次从学校回家,先接盆水把身体擦一遍。他爱穿白T恤,夏天的衣服每天都换。他每天早餐洗脸用香皂,饭前必须刷牙。上完厕所必洗手,吃饭前必洗手,每次洗手都用香皂。冬天的时候,洗完脸还抹护肤品。有时候自己的护肤品没有了,就抹我姨的。还记得我姨跟我们抱怨过我姥爷抹她的茉莉花香味的散粉。估计是我姥爷不知道那粉是用来干啥的,也或许是实在没有啥护肤品了。他生活得太讲究了,跟他同年代的我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没刷过牙,洗脸也只是用清水,就算我奶奶也从来没见她用过什么护肤品。

他是我的姥爷,给我起名字。也是我的语文老师,教我读书认字。但他对我的学习从来不过问,在课堂上也从来不提问我,别人写的作业他给的都是“好”或“优”,但我的从来都是甲或乙。他是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但从来不给我发奖状。他自己不发奖状,也不让二年级的班主任给我发。但数学老师却对我很严,常常提问我或让我演板。如果做不对题,就打我。我常常怀疑,是不是我姥爷私下拜托她,让她对我好好管教的。

我姥爷除了不管我的学习,其他的也不管。在学校,我跟同学们打架,他不管。下雨的时候,我从学校淋着雨回家,他也不管。但他经常会让我把学校发的福利帮他带回家,或找个同学一起帮我抬回家。有时候他会把学校的工作带回家,比如每次考完试,他会把试卷拿回家来批改。有时候会让我帮他改,估计是想让我多学点知识。那个多音字要求的“要”就是我在帮他改试卷的时候,他告诉我的。还记得他当时得知我不知道这个字是多音字的时候的惊讶,然后还有满脸嫌弃地告诉我。

我刚上学的时候,我姥爷就开始让我使用钢笔写字。那钢笔使用起来得吸水,有时候如果作业本的纸不好的话,还会阴在作业本上,弄到下一张纸上都是墨水。有时候用得时间久了,笔尖还会挂纸。反正我是不喜欢用。但我姥爷他自己使用钢笔,所以也让我使用。他把他自己的那支“英雄”钢笔还给了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把它放到哪里去了。但现在,我对钢笔情有独钟,每次买东西遇到,都会忍不住地看两眼。

他非常节俭,节俭大概是那个年代人的特色。我的作业本都是别人没用完的作业本的组装成的。把别人没用完的作业本纸撕下来,组装在一起,被我姥姥或我姨给用针缝一缝,就成一本新的作业本了。一本作业本里有方格的、田字格各种各样的纸。还记得有一次姥爷挑学校厕所里的粪便浇校园里的菜地,从厕所的粪池里打捞上来一把尺子,在井水里冲吧冲吧就给我用了。他的做法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当时很嫌弃那把尺子,但还是接受了。也不知道后来那把尺子到哪里去了。

我虽然和姥爷在同一所学校,但我们很少一起去学校,除非下雨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每次下雨几乎都会刮风。一刮风,雨都往身上扑。每次跟我姥爷一起去学校,他都告诉我怎么打伞才能挡住雨不扑在身上。跟他一起去学校,总是感觉心里很紧张,好有压力。现在每次下雨打伞,我依然记得他告诉我要顶着风打伞,不要顺着风打伞,否则雨容易淋到身上,伞也容易刮翻。这个声音一直内化到我心里去了。

他退休后,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他戒烟,他果然就戒掉了。抽了几十年的烟说戒就戒掉了,戒烟那段时间他心理上和身体上一定受了很大的折磨吧,但从未听他说起自己的戒烟的痛苦。所以现在如果我听谁说戒不掉烟,我就很鄙视他,从而会更加佩服我的姥爷。

他一直希望能去城里生活,后来他退休了,家里人就在我们县城给他和姥姥租了间房子,体验城里生活。他住的还不到三个月,又想回家。城里太寂寞了,车多人多出行不方便。而且那时候他已经有些糊涂了,出门不认路,一个人出去就走不回来。常常是我姥姥跟他一起出去,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对我姥姥那么依赖。他说话也不再大声,整个人变得很低落。每次去县城看望他,看到他这样,我心里都非常难过,那个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的姥爷不见了。

他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来北京看看天安门,但到他去世这个愿望都没实现。他去世的时候,我来北京工作还不到三个月,我是打算带他来北京看看天安门的,但没有机会。这个遗憾一直在我心里,总觉得没有带他来北京看天安门,是我欠他的。可惜永远都无法弥补了。

他去世的时候,除了亲戚邻居,学校的校长、老师,教育局的人、还有已退休的老教师都来参加他的追悼会。虽然他生前人缘不怎么好,但他去世的时候,他这一生为社会做的贡献还是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也算是对他的亲人的一种安慰吧。愿他在天国一切都好,这个急脾气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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