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下扬州

1.

燕子来。

梨花落。

又是一年清明。

扬州城南郊春色正浓,燕鸣莺啼,群蝶翩飞。

泛青的草地上,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而行,右手牵白马,左手持剑。

她平日最不喜素衣。

越过草地,走过石桥,她向不远处的小山坡走去。

坡下,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旁有一大片正值盛开的白菊。

瓣若初雪,蕊似盛阳。

她停在山坡上,望着这片白菊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解下系在马鞍一侧的一坛酒,轻拍马背,那白马便向山坡一边走去了。

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提酒,走入了白菊丛中。

黄白花海中央,躺着一座孤坟,坟上开满了白菊。

坟前立着一柄木剑。

以剑为碑。

女子走近坟前蹲下,放下酒坛,用衣袖轻轻拭去木剑上的灰尘,露出一行字迹:

剑客阿七之墓。

剑客。

阿七。

这便是这个永远躺在了荒郊白菊丛中的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和他一生的简介。

“我又来看你了呢。”她抚摸着木剑,声音轻柔道,像是在对谁说着耳语。寒霜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春风轻拂,撩起她几缕青丝,说不完的温软耳语也消逝在风里,听不清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起身,一剑将坟前的酒坛挑向空中,手腕一抖,便起开泥封,酒坛稳稳落在剑身之上。

她左手提起酒坛,放到鼻下深吸了一口,笑道:“你最喜欢的花间。”

说着,抬手慢慢将酒撒在坟前。

“自你走后,我也学会了喝酒,确实和你以前所说的一样,并不怎么好喝……”

“但却可以让人忘掉一些东西。”

她忽地仰起头,倒提酒坛,大口喝了起来,酒水顺着脸庞流下细长的脖颈,湿透了衣襟。

“再陪我舞一场吧。”她轻声道。

放下酒坛,从坟上摘下一朵白菊,插在了自己鬓间,然后缓缓抽出佩剑,立于身前,目光一动不动。

亮若秋水的剑身上映出女子绝美的容颜,鬓间的白菊更衬得几分绝色。

嫣然一笑。

寒光忽起,白色身形脚尖一点,向一侧飞去,脚下步法变幻,游走于花丛中。剑走轻灵,身姿曼妙,如同一只翩飞花海中的白色蝴蝶。

青丝飞舞,长袖飘摇,剑招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之极。

剑舞至末,女子自半空缓缓旋转落地,归剑入鞘。

刹那间,整片花海似乎停了一瞬,微风之下,竟没有一株白菊摇动。

她低着头停在原地,散乱的青丝遮住了表情,片刻后才缓缓向前走去。

忽然瘫倒在坟前,双手撑地,苍白的脸上已布满泪水。

“不是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吗……”

2.

两年前。

临近清明,立春以来日渐转暖的扬州城忽然之间多了几分寒意。

“阿嚏!”

负责今晚城门守卫的老赵,正缩在城门后面打着盹,美梦才刚开始,便被一阵灌入城内的冷风吹醒。

老赵缩缩脖子,嘀咕着暗骂这鬼天气,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泛黄的白瓷小酒壶。

这是他看守城门十几年的老习惯了。

只要是夜岗,他必定会备上一小壶暖酒藏在怀里,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咪上两口。

一口温热的花间由喉间流下肚,顿时驱走了全身的寒意。

老赵微微眯起眼,一脸满足,长长呵出一口酒气。

花间,是扬州城特产的一种佳酿,以干白菊入酒。芳香浓郁,入口绵甜,饮上一口,唇齿之间久有清香。

而且其价格不过十文一斤,扬州上至权贵名仕,下至贩夫走卒,都喜饮此酒。

这口酒让老赵提神不少,睡意渐消。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在城门附近转转。

忽然,他的左手按上刀把。

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个身影正向着城门走来。

打更的王四儿刚刚路过没多久,这三更时分,怎还会有人入城?

后天便是清明,莫非……是归乡的孤魂野鬼?

胡思乱想一阵,他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握刀的手更用力了些,双目紧盯着那个缓缓走近的身影。

借着城门前火把的光亮,来人的面貌逐渐清晰。

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粗布麻衣,相貌普通无奇,身后负着一柄以蓝布包裹着的宽剑,只露出五寸长的一截剑柄。

老赵见他的身后地上有道火光拉长了的影子,心里大松了口气。

是人不是鬼!

而对于他身后负着的长剑,老赵倒是不以为意。

近几个月来,像他这样,喜欢在身后背着一柄剑,整天在扬州城里到处晃悠的年轻人,老赵看得都烦了。

还不是因为最近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名剑法极强的少年剑客,据说他从漠北黄沙走出,一路南下。

负剑上少林,十招便败少林第一高手――“剑僧”明净。

提剑上武当,一人一剑,大破武当七大长老合围的“七星剑阵”,号称天下剑宗的武当,任其长笑下山。

御剑上青城,立剑盘坐青城之巅三日,青城上下无一人敢上峰问剑。

一月之内,阿七,这个名字响彻江湖。

更是引得无数风尘女侠,大家闺秀的倾心,所以才有了现在行走江湖的,几乎人人负剑,阿四阿五阿六遍地走的情景。

少年继续缓缓向老赵走来,距离已不过三步,但他却始终垂着眼,未曾看过老赵一次。

“站住!”

老赵横刀拦在他身前,大声问道:“从哪里来的?!深夜入城,所为何事?!”

少年缓缓抬眼看向老赵。

他心底瞬间生起一股心悸,仿佛有一柄锋利无匹的剑锋正指向着自己。

“清明将至,入城祭一位故人。”

少年回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老赵回过神,忍住心里的寒意,干咳了一声,皱眉问道。

“故人?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上的表情变了,沉默半晌,缓缓说道:“白清菊。”

老赵一愣,脱口道:“白清菊?曾经秋月楼最红的那个婊……”

话到一半,他突然闭口,双眼瞪得直直的。

少年的剑尖离他的咽喉已不足一寸,森寒的剑气如针般刺痛着他的皮肤。

他根本没看清少年在什么时候拔的剑。

一双冷漠的眼睛正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一阵寒意瞬间从他足底升起,直透脊骨。

老赵暗骂一声,自己看了十几年了城门,什么牛鬼蛇神没见到过,眼力可说已练得炉火纯青, 不想这次竟看走了眼。

不过他是何等人精,愣了片刻,立刻说道。

“那个……您说的是秋月楼曾经的花魁白姑娘啊?”

“白姑娘一代佳人,芳名满扬州,一手舞剑之技更是冠绝江南,只可惜天妒红颜……”

“唉……”

说着,一手掩面,沉痛不已。

“在下对白姑娘一直也是仰慕非常,每年清明都会在家中置酒折菊,祭拜佳人芳魂。”

他一手抹着眼角,边偷瞟向少年,忽然愣住。

城门前已是空无一人。

3.

要是在扬州城街上随便问一人,城里什么地方花钱最快?

你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秋月楼,栖凤阁。

朱九爷仰躺在房中央巨大的檀木桶里,身后靠着一位妩媚女子光滑软腻的躯体,一双纤长玉指在他背后游走揉捏的恰到好处。

热气缓缓冒起,水温舒适的刚好。

窗户打开着,不时有冷风吹过,但地板下时刻有人注意着的炭火,使房内始终保持在一个舒适的温度。

一切都是那么让人舒服。

这便是来过栖凤阁的人最大的感受。

朱九爷已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他微眯起双眼,透过上升的水汽,看向已落到窗台边缘的那弯下弦月。

朦胧中带着些许凄迷。

他忽然叹了口气。

“九爷,叹什么气呀?”

身后应时传来一道充满媚惑的声音。

“五十一了啊。”

他的声音无奈中带着遗憾。

“五十一又怎么了?”一条玉臂滑上他的脖子,两团柔软同时慢慢贴上他的后背,耳边吐气如兰,“人家可是一点感觉不到九爷哪里老了。”

他摇摇头,说道:“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有,却是想吃便吃,想喝便喝,想睡就睡,其他的从未多想,而现在,拥有的越多,却越害怕失去,没有一刻自在……”

他悲凉的情绪突然收住,目光盯向窗口。

一朵白菊缓缓旋转着,从窗外飘进房内。

花蕊染上月光,微微泛着金辉,向着他飘来。

他目光随之移动,不禁有些呆了。

忽然,他双眉一皱,猛地抬头。

窗前已立着一道身影。

一朵更为绚烂刺眼的剑花向他激射而来。

……

城内一条支道上,一男一女,两个身穿黑红官服的身影正在缓缓前行。

女子左手持刀,面无表情,目光不时从街边的小巷扫过。

而她身旁的少年却把刀挎在腰间,双手枕在脑后,不住地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青雁姐,我不想练刀了。”少年揉揉眼睛,对女子说道。

女子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嫌做捕快太累,这就受不了了?那我明天便派人送你回京城,好好念你的书去,考取个功名,也好让二伯高兴高兴。”

“不是不是!”少年脸色一变,连忙摆手道:“我才不要回京城,那些四书五经,之乎者也的玩意,我看上一眼都要头疼好几天。”

“我的意思是……”

少年看向女子,犹豫着说道:“我想学剑。”

“学剑?”

女子偏过头,双眉微凝。

少年头上立刻冒起冷汗,小心地点了点头,干笑着说道:“青燕姐你听说了吗,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位不得了的少年剑客,一人一剑,由漠北南下,上武当,转少林,战青城,尽败当今天下顶尖剑手!”

“如今江湖,谁人不知阿七?”

“现在城里的那些姑娘啊,个个都整天倚着窗头,望向城门,盼着他能经过扬州呢。”

少年说得眉飞色舞起来,眼里满是崇拜。

听到阿七这个名字,女子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恢复,冷哼一声,道:“天下练剑之人千万,又有几个阿七?”

“昨日那陈陵川也是扬州城里排的上名号的剑客,在我楚家刀下,还不是照样没走过百招?不论你学刀还是学剑,不下苦功,终是难有所成。”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挤眉弄眼问道:“听说昨日陈公子是来向大伯提亲?”

“虽说他武功不及你,相貌赶我更是差了不少,可也能说得上是一表人才,而且陈家可是城南数一数二的大户……”

女子眼神忽地一寒。

刀光顿起。

少年身后的小院木门瞬间四分五裂般爆开,      空气中扬起大股木屑。

少年表情凝固,呆若木鸡般立在原地。

一条干瘦身影从门后阴影里慢慢拊掌走出,声音嘶哑。

“楚家刀法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又是一惊,立刻转身躲到女子身旁,才看向这不知何时藏到门后的怪人。

只见此人瘦如枯柴,两颊凹陷,双眼外凸,有如僵尸一般,一笑起来更是怪异可怖。

他鼓起的眼珠在女子身上肆意扫视了几遍,怪笑着,又道:“女神捕‘扬州飞雁’果然名不虚传。”

楚青雁刀尖斜垂,微微侧身将少年挡在身后,冷冷道:“血蝠先生有何赐教?”

看似面不改色,语气平常,但她心底却是已翻起巨浪,紧张注意着这怪人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出手。

面前的这个僵尸一般的男人,正是江南第一大帮派“天蜂帮”的第一高手,朱九爷的贴身护卫。

据传此人极为嗜血好杀,七岁时,亲手杀死双亲,尽吸其血,自那以后,再未喝过一滴水。

渴即饮血。

江南家家户户无不对其闻风丧胆!

以至于若是哪家小儿不听话,啼哭不止,大人们没有办法,便会吓唬道,‘再哭,再哭就把血蝠招来了’,这时候,即便是再顽皮的小孩,也会立刻闭口。

血蝠在扬州一带作案无数,楚青雁追查已久,但此人轻功极高,行踪隐蔽,要想捉住他难如登天,而且血蝠心思极为缜密,从未在作案时留下过任何蛛丝马迹,即便抓住他,也无从定罪。

总捕头楚开担心女儿安危,曾多次劝她放手这件案子,但楚青雁每次都倔强回道:“不缉拿此人归案,这身黑红官服便一日无光,手中楚家刀便一日无光。”

不想,今夜血蝠竟自己寻上门来。

但要缉拿他,她却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九爷被人杀了。”

血蝠说道,声音沙哑,表情平淡,语气就像是在说,他已吃过了晚饭。

楚青雁和身旁的少年都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脸上的表情俱是不信。

如果说扬州城有一个主人,那么人人都知道,这个人不是朝廷钦派的城主,而是天蜂帮的帮主,朱九爷。

朱九爷年逾五十,有许多个称呼。

江南首富。

天蜂帮帮主。

秋月楼主人。……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昔年江南第一剑客。

这也是楚青雁的父亲楚开,这位和朱九爷同辈的江湖高手,在某次酒醉之后告诉她的。

所以,当她听到血蝠这句话的时候,才会如此不信。

且不说凭朱九爷的武功,江湖上有几个能杀的了他的,就说他手下重金豢养的那些如血蝠这样的护卫死士,便几乎能让整座江湖望之却步。

但血蝠没必要编这种事情来骗她。

血蝠脸色微变,接着道:“就在一柱香之前,九爷在栖凤阁被人杀了,凶手还带走了他最珍爱的佩剑。”

“我当时就在床下,在听到那个骚娘们的尖叫之前,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但当我从床下出来的时候,屋里只留下了九爷的尸体,和一朵白菊。”

“那娘们吓的魂都丢了,只说凶手是个用剑的,连相貌都没看清。”

“我当时来不及多想,立刻闪出窗,一路追到了这里,竟还是跟丢了。”血蝠表情有些懊恼,突出的眼球中血丝密布,极为可怖:“老子还是第一次把人跟丢!”

他抬头看向楚青雁,阴森一笑:“然后我便在这户人家里借了点水喝。”

说着,他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

楚青雁眉头微皱。

眼角余光瞥向门后,小院里躺着三条一动不动的身影。

血蝠看着她,桀桀笑道:“今夜还有要事,择日再亲自登门拜会青雁姑娘。”

说着便向小巷一头迈步走去。

一道刀光忽地封住他的去路。

黑影一闪,他的人已站在一丈外,又发出一阵阴森怪笑,凸出的眼珠盯在楚青雁身上游动,最后停在她光洁如玉的脖颈上,不住舔着嘴唇。

“怎么?姑娘舍不得我走?”

她刀锋直指血蝠,目光坚决,向身后少年说道:“青峰,快回去通知我爹他们,就说血蝠已经现身,犯案证据确凿,今夜务必将他缉拿归案!”

少年犹豫片刻,一咬牙,转身奔去。

血蝠根本没看少年一眼,任凭他离去,笑道:“楚开那老东西还没回家养老?当年可是被我吓破了胆,嘿嘿,早知道他会做我未来的老丈人,当时我就应该下手轻点……”

楚青雁脸色一寒,一刀疾刺向血蝠胸口,不料他竟变爪抓向刀刃,楚青雁这一刀仿佛嵌入坚石,既拔不出一丝,也刺不进半寸。

“桀桀”

血蝠一笑,右手逐渐用力,刀身渐渐弯曲,一身脆响后,断为两截。

楚青雁立刻弃刀退后,心中惊骇更甚。

没想到血蝠武功竟然高深如此,而等其他人赶来,至少还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自己从小苦练刀法,近身拳脚之技根本不入流,眼下一个交手,刀便被折断,如何还能在他手下撑过半柱香?

她步步退后,血蝠脸带怪笑,舔着嘴唇,缓缓向她逼近,一股腐尸般的腥臭随之扑面而来。

作为一名捕快,很多种味道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此刻,胃里却忍不住地开始翻腾。

天不怕地不怕的扬州飞雁,此刻嘴唇发白,眼里竟已满是恐惧。

两人已不过十步,血蝠缓缓向她探出了手,肤色苍白如死人,指甲长而乌黑。

而自小习武的她,却连任何招式都记不起来,只是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双手本能地环抱在胸前。

忽地,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似惊雷,如电闪,瞬间照亮了半条小巷。

伴随着血蝠的一身惨嚎,落在两人中间,爆起满巷灰尘。

浓尘渐散,楚青雁睁开眼,惊讶地看向身前。

一柄出鞘的宽剑,斜插在八步外的青石板上,入地五寸,周围布满蛛网般往外延伸的裂缝。

血蝠捂着血如泉涌的半截手臂,脸色苍白如鬼,满脸惊骇地望向四周,惊恐叫道。

“阁下何方神圣?不知小人何时有得罪之处?”

这时,一道身影从一旁屋顶跃下,脚尖落在剑柄之上,面朝血蝠。

楚青雁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我不想杀人。”

这人开口道,声音冷漠。

“现在,拿着你的脏手,滚。”

血蝠如获大赦,慌张捡起地上半截手臂,一股黑风般消失在夜里。

负剑的瘦削背影,依稀熟悉的声音。

楚青雁浑身一颤,冲他叫道:“阿七!”

……

“阿七!”

小女孩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冲拉着自己的手,正不断向前跑着的男孩叫道:“你要带我去哪?……跑这么远,娘亲要是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说着竟抽起鼻子,一副就要哭了的模样。

男孩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指着前方一座小石桥旁,一块青草如茵山坡,兴奋地说道:“快到了快到了!过了那座小石桥就到了,我可是前几天才发现的,青雁你看了绝对不会失望。”

说完,又拉起一脸不情愿的女孩,向山坡快步走去。

两人走上山坡,弯着腰喘气,坡下景色一览无余。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白菊花海。

花丛中彩蝶游舞,蜂儿穿飞。

微风拂过,翻起层层黄白花浪。

男孩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得意地看向女孩,问道:“怎么样?”

“什么嘛?”女孩看了一眼,便转过了身去,瞪着男孩说道:“不就是到处都可以看到的白菊吗?还说什么最美的花海,拉我跑这么远,真没意思!”

说完,便嘟着嘴,向坡下走去。

留下愣在原地,神情失望的男孩……

夕阳下。

男孩垂着头,走在女孩身后,前方已经可以望见女孩家的宅子。

“青雁……”

又走了几步,男孩开口轻轻叫了一声。

女孩还在生着气,没有回应他,仍往前走着。

男孩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北方大漠里找一个人,向他学剑。”

“等我学成……他们说,有天赋的话,大概需要十年,没有天赋,也许一辈子也学不成。”

“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因为我要保护你一辈子,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而且……”

“我还欠你一场最美的花海。”

最后一句话,是从远处传来,声音不大,她几乎没听清。

女孩转过身。

只看到一个瘦削,略显落寞的背影在夕阳下的小道上渐行渐远,背上不知何时多了把木剑。

“雁儿,回家吃饭啦。”

“来了娘亲。”

女孩收回目光,转身向小道另一头跑去,一个满脸慈爱的雍容妇人,正张开怀抱等着她。

……

立于剑柄上的身影听到这声呼叫,停了半晌,跃下地面,缓缓转过身来。

“我回来了。”

4.

楚青雁虽然已经猜到,但看到这人的面貌后,还是吃了一惊,问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来阿七真的是你?”

阿七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嘴角微勾,点了点头。

楚青雁见他点头,心底却还是有一丝不信,毕竟,要将七年前那个瘦弱的男孩,与当今名震江湖的第一剑客联系在一起,实在很难。

但她想起了刚刚那石破天惊的一剑,除了阿七,又还有谁能使出?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都沉默无言。

她心里确实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随便问道:“你……学剑学成了?”

“算是吧。”

阿七两指一挑,那柄插入地面的宽剑如有灵性般颤抖般嗡鸣一阵,紧接着寒光一闪,归入他身后的剑鞘。

楚青雁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负着另一个剑匣。

她转过目光,发现阿七已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知有多少江南少侠才子爱慕已久的扬州飞雁,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双颊竟浮现出一抹绯红。

就这样看了很久后,阿七把目光投向远方天空,云光渐开,地平线上露出一线金光。

他看着楚青雁道:“我回来是为了做一件事,取回一样东西,现在做完了,该走了。”

“嗯。” 楚青雁脸色如常,说道:“我送你。”

“怎么说你也救了我一次。”她补充道。

阿七看着她,点了点头,转身向城门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出了城门,楚青雁没有停下,阿七也继续向前走着,没人开口。

清晨的扬州城外小路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缓缓走着。

过了一座小石桥,她开口了。

“朱九爷是你杀的?”

阿七没有回答。

“为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过了半晌,阿七缓缓开口道。

“从前,有个卖艺的青楼女子,她不仅貌若天仙,还精于舞剑,而且有一颗菩萨心肠,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给他们食物吃,给他们地方住,还教他们读书识字,并尽自己的能力去帮这些小孩完成他们的梦想。”

“那时候,这群孩子里面有个瘦弱的男孩,他很想守护一些东西,却明白自己没有能力,于是他决定去学剑,想成为一名厉害的剑客,他把这些告诉了她,她沉默了很久,问男孩是不是真的想好了,那个男孩坚定地点了头。”

“她给了男孩一封信,告诉他,北方大漠里有她一位故人,当世所谓的剑道名家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只要他看了这封信,便一定会教你剑法。”

“就这样,男孩带着一封信和心中的剑客梦,往北走去,可大漠黄沙三千里,要找一个人是何其困难,但那个男孩没有放弃,在滚滚黄沙中寻了三年,最后终于在一家铁器铺子里,找到了那位故人。”

“看过了那封信后,那个浑身酒气,没有半点高人风范的中年男人,捧着信怔了半晌,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然后奔入远方一团正在肆虐的沙尘暴中,只见漫天黄沙中,道道剑气纵横,霸道无匹,生生撕裂了那团风暴。”

“长沙绞风,那天男孩第一次知道了那套剑法的名字,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将它学会。”

“就这样,男孩开始跟着那个男人学剑,第一年,男人教他剑招,他学得很认真,练得非常刻苦,不分昼夜,可总是不得要领。”

“第二年,男人教他剑意。打坐冥想,男孩一坐就是一天,滴水不进,可就是领悟不到所谓的剑意。”

“第三年,男孩的剑法依然连入门都算不上,男人告诉他,自己已教完了毕生所学,他不适合练剑。男孩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留在铁器铺中帮忙,干活之余,依然坚持练剑。而男人从不指点他,却也没有赶他走,只是每天都在火炉上锤打着一柄剑胚,只有在那个时候,他醉醺醺的眼中才会露出些许认真和柔情。”

“在二月的某一天,男人忽然走了,带着那柄剑。”

“一个月后,男孩从一名南来出关的商客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半月前,有一名剑客突然闯入扬州城,杀入了江南首富朱九爷的府邸,以一敌千,最终力尽,被朱九爷手下的上百名高手和城内甲士合围,乱剑砍死,为的竟是一位不肯被朱九爷纳做妾,而引剑自尽的青楼女子。”

阿七顿了顿,一字字道。

“那天,我才知道,不是我不适合练剑,是我想要变强的渴望,还远远不够。”

楚青雁愣愣看着身前那个小时候总是一脸笑容,如今却连眸子都已冰冷的少年,眼神复杂。

不觉间,两人走上了一处小山坡。

坡下一片黄白花海,在远方微露的一线金黄晨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阿七注视着这片花海,看了许久,开口说道。

“那个青楼女子叫白清菊,你永远无法理解,但在我们那群无家可归,遭人嫌弃的孩子眼中,她就是下凡的观世音菩萨,是她让我们感受到,这个阴暗冰凉的世道,还存在着那么一丝光和温暖,活下去还有希望。”

“她最爱的便是白菊,从小我便觉得,白菊,就是这世间最美的花。”

阿七卸下背后剑匣,从中取出一把长剑,缓缓出鞘,剑身通体银白,轻巧狭长,却没有开刃,似乎是一件未成品。

“师父自幼拜她父亲为师学剑,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然而后来,师父不慎在一次切磋中误伤了她父亲,致其伤重不治而亡,他自觉愧疚于她,便退出江湖,躲进了黄沙大漠,而她一下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心灰意冷,便在一家青楼里靠舞剑为生。两人十多年未在联系。”

“我带去的那封信,解除了师父的心结。他决定在教完我剑法后便去找她,在江南最美的三月,他相信她还是会和记忆中那么美。”

“但他却在二月,得到了那个消息。”

阿七横剑身前,左手两指缓缓从剑身上划过。

“这把剑叫下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

5.

阿七注视这把剑良久。

忽然脚尖一点,向坡下花海飘去。

楚青雁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场剑舞。

此刻,她脑海中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

自然。

人如蝶,剑似花。

舞剑之人和他手中剑似乎都融入了这片花海之中,她看到的只是一只在花丛间穿飞的蝴蝶。

她曾听父亲说,剑道的至高境界,是手中无剑,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可为剑。

万物即剑。

而阿七现在,似乎到了另一种未曾听闻的境界。

剑是我,剑是花,剑是蝶,剑是天地!

剑即万物。

许久,阿七身形飘然停下,归剑入鞘。

就那么静静站在花海中央。

楚青雁远远看着他,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已隔了很远。

曾经夕阳下,那个倔强男孩说的那些话,大概都是不懂事的小孩,一时冲动所夸口许下的承诺吧。

自己还当真了呢。

她嘴角一勾,低头转过身,往坡下走去。

……

楚青雁缓缓推开院门,心底忽然腾起一丝异样。

眼前的场景让她瞬间凝固般愣在原地。

院中横尸满地,一片血红,空气中充斥着血腥气息。

一个独臂的背影蹲在院中央,听见推门的动静,从身前一具少女的尸体上抬起头,回头冲她一笑。

骷髅般的苍白面孔,突出的眼珠,唇边鲜红的血迹,正是血蝠。

“恭候多时了,青雁姑娘,桀桀……”他舔了舔嘴唇,站起身,阴恻恻道。

她认出了地上那个少女,自己视作姐妹的贴身丫鬟,珠儿。

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平时总爱逗她开心,而此刻,她圆睁的眼中已没有半分生机,只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苍白的俏脸也因惊恐而扭曲,洁白的脖颈上,留着一排触目惊心的牙印,身上的衣物也被撕扯的支离破碎。

楚青雁颤抖着,从地上一名护卫的尸体旁,捡起一把长刀。

血蝠脸带笑意,拍了拍手,一旁屋里便有两名甲士押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走了出来,竟是楚开和楚青峰,两人头发散乱,面色苍白,显然都受了重伤。

“动手就不必了吧?”

血蝠瞟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楚青雁,摸着自己右臂空荡荡的袖管,残忍笑道:“只要你帮我们把阿七引到此处,我便立刻放了他们。”

“你做梦!”

她喝道,拖刀向血蝠奔去,极度的愤怒让她的刀法毫无招式可言,一掌便被血蝠击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什么做梦?怎么说这也是我未来的老丈人和小舅子啊,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怎么忍心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便一掌拍在楚青峰胸口,倒飞出十几丈外,生死未卜。

“不要!”楚青雁痛苦叫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血蝠看着她残忍一笑,缓缓在楚开头顶伸出左手。

楚青雁声音虚弱地叫喊着,拼命向他爬去,昔日的扬州飞雁,此刻却像一只浑身是伤,落水的小猫。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情景,左手悬在楚开头顶,始终没有拍下。

忽然,他的表情凝固,不可置信地缓缓低下头,他看到,一道血洞在他胸前出现,鲜血在衣襟上慢慢扩散,然后,仰天倒下了。

楚青雁仰起头,一个单薄的负剑身影,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前,缓缓蹲下,伸手轻轻擦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和泪痕。

“我来晚了,对不起。”

院外忽然有人叫道:“血蝠死了,放箭!”

阿七身形一闪,将楚开和楚青峰两人都提到了自己身后。

瓢泼箭雨转瞬即至。

楚青雁只觉眼前只有极速闪动的剑光,晃动的让人睁不开眼,仿佛无止境的漫天剑雨,到了他们头顶,便如同下在了一把剑光凝成的伞上。

楚青峰从昏迷中醒来,只看到身前有一个身影在不断地挥动着一柄长剑,他吃惊地想,是要有多快的剑,才能挡下这样一场箭雨?

雨势渐小,最终停了下来。

小院里,除了他们三人所在的一圈区域,全都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楚青峰看到那个背影忽然单膝跪倒,一手扶剑,剧烈喘息起来。

“阿七,你怎么样?”

楚青雁连忙上前问道,却突然愣住。

他的胸前,已插入了十几支羽箭,鲜血淋漓,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你……”

泪水止不住地开始从她眼中涌出。

“我……没事……”,阿七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冲她说道:“你怎么……怎么又哭了,从小我就……怕你哭,你一哭……怎么哄都……都没用,我心里更……难受……”

他颤抖着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

“还记得我……承诺过你的事吗?要带你看一场……世间最美的花海……”

“嗯……记得……记得……”

楚青雁满脸泪水,捧着他的脸,拼命点头。

院外开始躁动,似乎他们马上便要破门冲入。

阿七微笑着帮她拂顺耳边的青丝,两指忽然在她胸前一点,然后站起身,缓缓拔出身后另一柄宽剑,向院外走去。

“你还答应要保护我一辈子!……”

楚青雁想要大喊,却被点了穴道,无法张口,只有泪水不断向外涌出……

模糊间,她看到一人腾上半空,紧接着,无数朵剑气凝成的白菊,缓缓从空中飘落。

院外响起一片惨嚎。

那年三月,扬州城里下起了一场花雨,整座城池都变成了一片白菊的花海。

她仰起头,觉得那像极了十岁那年,那个倔强的男孩带她越过山坡,看到的那片花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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