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熟了

侧身钻进菜市场,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浓郁的炒货香,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干货摊。重重叠叠的食品后面,一口硕大的炒锅在健壮的店主身前若隐若现。他双手擎着铲子不断翻动,锅里正在变熟的花生在滚烫的沙砾中起起伏伏,诱人的香气就弥漫开来。

干货摊前的地上,是两盆刚刚出锅的熟花生。“外观很相似,有什么区别吗?”我不解。老板娘回答说,“里边的是红皮花生,颗粒饱满,味道更香。”我提出尝一颗试试,她欣然应允。

花生的形状颇为别致。它昂首挺胸地站着,头上尖尖、尾部圆圆,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鸡崽。咔嚓几声脆响,脉纹与龙骨裂开了,从荚壳的缝隙中,我看到穿戴齐整的绛色籽粒安然躺在那胖乎乎的身体里。入口是干燥而余温尚存的,当你咀嚼时,在锅里憋了半天的熟香就在顷刻间攻陷每一处味蕾。遗憾的是不够爽脆,因为出锅不久,水分还没完全蒸干。

这时我发现旁边站着一位老人,扎着头巾,黝黑的皮肤上沟壑纵横,一身最朴实的劳动人民装扮。他右手拎着蔬菜,左手提着一大袋花生,看我也在买,笑岑岑地说这花生好吃。“您买这么多,下酒?”他嘿嘿地乐了,“倒一杯白酒,得劲!”

花生与白酒,可谓绝配。遥想大学时代,那时候刚学会喝白酒,对酒的要求也不高,二锅头配上花生米就十分满足。对了,就是那种超市里卖的“掐头去尾取中段,只留最纯正的第二锅酒”的二锅头;而花生米呢,刚开始我们去买小袋装的酒鬼花生,后来囊中羞涩,觉得不划算,又去干货店买蒜香味的熟花生。

有次回家过年,记不清是奶奶还是外婆知道我喜欢吃花生,特意为我剥出一大口袋。返校时哗啦哗啦地拖着沉甸甸的拉杆箱,到寝室后,我把那袋生花生放在床头,二话不说就去小店买了一瓶白酒。酒的名字忘记了,记得最深刻的是寝室兄弟隔三差五来找我要酒喝,也时不时吃几粒花生米。

那是一段绝对陶然的时光。记不清多少个午后,阳光洒在浆洗过后湿润的衣服上,我躺在床上,戴着森海塞尔的入门款耳机,听着石久让的《风居住的街道》,翻几页闲书。用瓶盖作盏,盛得满满,抿一口烈酒,嚼几颗花生米,辛辣与浓厚相得益彰,酒意就蹑手蹑脚地侵袭过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叹的是前几年因工作原因喝坏了肠胃,现今对啤酒都敬而远之,更遑论动辄五六十度的高度酒了。所以,当看到一位堂兄在朋友圈里说“最幸福的事不过每天二两白酒”时,我实在羡慕。

虽不敢沾惹白酒,但跟白酒作配的花生却仍然是心头好。花生是“长生果”,能软化动脉、强壮心脏、延缓衰老,还能增强记忆,可真是宝贝!母亲炒的花生米又酥又脆,洒几粒盐巴,滋味妙极,是待客一绝。当然,若论营养价值,花生还是生的好。

小时候我们学过许地山先生写的《落花生》,就提到花生的各种好处。许先生的这篇文章以花生作本体,颂扬像花生一样不求好看但求有用的品格,因为花生“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

其貌不扬的花生,一生都成长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在绝早的蛮荒时代可能只是鼠类的食物。人类发现之后,也要挖开土壤,刨出根茎,才能看到果实。其坚韧、隐忍,可见于斯。但作为种子,花生本身是无所谓品格的,对于它而言,一切任务不过是繁殖,在苍茫的大地上,留下它微不足道的生命记忆。

说起来,我在幼时也亲手挖过花生,惭愧的是并非帮家里干活,而是嘴馋,与一群皮得上天入地的伙伴爬山,路遇一块花生地,就跟猪八戒在盛夏时节路过瓜田一样,既没人看管,就进去放肆一番。我们双手死死握住一株老迈的花生苗,两脚站稳,腰马合一,如临大敌。结果山丘上的土质松软,沙比泥多,轻轻松松就拔出来了。

刚出土的花生带着泥沙,米黄偏白的荚壳质地还不是很硬,只能耐心细致地一点点剥开。一颗稚嫩的花生米,颜色是浅粉的,挤得满满当当,入口既脆且甜,冰凉清悠的口感与香味仿佛是生命的灵气在天地间回旋。

播种又收获,来年再种下去,周而复始,地里的花生就这样熟了二十次,经历了二十次轮回,像西西弗斯一样做着毫无意义的运动。曾经捧着它欣喜溢于言表的人儿在长大,在变老,有些已经永世以这片青山为伴了。从这些田地里跑出来的我们也不再苦苦追索年味,就像对于花生来说,不再守候每一次黎明前的露珠。

地里荒芜了,这是何等悲凉的景象。但花生熟了,这就是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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