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这或许是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一句话。也许你觉得为一句话痛恨很傻,可在我而言,这句话意味着永远的离别和死亡的宣誓。女友在这句话后离开了我,疯子这句话后也离开并死在我永远不可能到达的未知地方,彬也在这句话后,用他的小刀结束了女友和他的生命。我太多时候迷惘在对这句话的理解和分析中,却往往一无所得。人往往执着于斯,就越是失去之斯。我不愿意再在执着里看着一切离我而去的现实,因此,南下南宁时,我就决定忘记一切。

    对,就像我曾忘记自己是否还活着。我离开让我痛苦的新疆,并决定不带走那里的回忆、曾经和失望与死亡所旋转交织成的岁月。我在南下的火车上想遍了我二十四年所经历的一切,三天三夜,我将自己封存在整日整宿的想之中,未合一眼。我也曾在火车停站空挡里,向北方祭奠。祭奠我夜以继日、无休无止地度过的二十四年岁月,以及祭奠在二十四年里,我所浑浑噩噩的理想与被朋友们影响的小半生。

    南方,南宁的雨在我出站时下的正不急不缓。对我来说,这又是陌生的开始。陌生,有时候也正是熟悉的开始。就像小时候初到新疆一样,南宁在我眼里,也将最终成为不可避免的记忆所在地。因为我要在这里生活,那我也就将在这里留下我和我能留下的一切。冥冥之中,我就觉得南宁或许并不是属于我的城市。当然,一个城市谁都不属于,无论你有多牛也无论你有不可起眼。城市作为一方土地上的建筑,都要最终沦落成过去,更何况是一个人,何况是我。我不知道在这里我将遇到什么,也不知道在这里我能和谁有怎样故事。其实站在雨里,抬头望着陌生的云层时,我就懂得我将什么都不会知道。

    四处流动的都是我不熟悉的人和事。车或停或行,路旁的绿化带显出低沉的色彩,人们匆匆而又看起来是那么的迷茫。即便是雨,下在这里也无声无息。一切都仿佛是被过滤了声音的影像,我突兀地杵在那里,感觉自己是被遗弃于此的婴孩。婴孩起码还可以用哭喊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我却只能沉默。这个城市既然以无声的方式接待了我,我也只能予以无声胜有声作为应答了。也罢,我想。

    随意地走着,我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对这里不是一无所知。尽管我真的一无所知,但有时候装作有所知在如今这个社会而言,不失为一种自我防护。擦肩人和各种店铺,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我既无具体目的,也不急着找个地方安顿自己。况且我没什么行李,出了车站,看起来真的像个本城市人。来这里之前,我将我在城里的行李打包送到车上叫人帮忙带回了家,除了身份证、银行卡以及一系列证件外,我什么都没有带。我只有我自己。有自己就足够了,多求他物到头来还不是自找麻烦。

    如此安慰着自己,已经走过了好几条街。其实我蛮喜欢这种在陌生环境里的闲逛,没有目的也不用为什么特定的事奔波。像个局外人一样,什么事都只需要看看就好,不需要也不必插手。

    夜色渐沉,加上雨天,四处的光也无精打采。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从开始我就没认真去记,所以现在迷路也是预料之中的。其实说来,从走出火车站我就迷路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你踏足,它对你就是陌生的。

    我在就近的一台ATM机取了一千块钱。把钱拿在手里时,我才突然感觉到一种对熟悉的享受。无论在哪座城市,钱这种东西永远都不会陌生。有时候看着美金上的华盛顿甚至是欧元上的门窗,我都能在它们上面找到一种对存在的依赖。

    看着夜色,我觉得有必要找个临时安身的处所了。停下脚步,向四周望去。呈现在我眼里的,全是豪华场所。我用力握了握兜里越感薄削的钱,转身向看起来不似繁华的外城走去。要知道,如果我走进那些看起来想要顶破天的地方,明天我就会在它的门前要饭。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就是要把自己端进云缝里去,而太多人不过是把自己埋在了土缝里。如我这样,连在土缝里都寻不到的人,又该如何?如此愤愤不平想着,也还是不停挪动步履地走着。

    在一个看起来该不是适合这种城市存在的旅馆门前,我停下脚步。瑞鑫,这是它的名称,偏偏又是这个名字。曾在S县,我和彬的女友住过这样一间旅馆。在那个夜晚,我也平生第一次感到对彬的愧疚感。事后我曾问慧我和她发生这种关系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她侧身躺着没有回头说,“我需要,而你愿意给,就这样”。我再没接着问,在烟雾里我感觉一切变得无名可憎。那种莫名的憎恶从那时开始就扎根我的心底,如今又在南宁看到一个名叫瑞鑫的旅馆,那种感觉就再次吞噬我的心。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我还是走了进去。

    旅馆的装修和价格完全不符合我最初对它的猜测,简直算是豪华了,当然,价钱也很昂贵。走进今晚到明早十二点属于我的房间,我还是再次对县和市有了更深的理解。等不及我对它做出进一步夸奖和赞美,也来不及细看它的一切,一股疲倦就从脚底顺着大腿根直逼向脑海。整个下午,我走了近六个小时,中途虽有停顿,可身体在看到床的一刹那还是崩溃了。                                                          无心欣赏其他的配置,迅速脱下衣服,就钻进了浴室。等我推上门,才发现门后有一块身高等长的玻璃。看着镜子中自己的瘦削身体,又一次明白三天的风尘于我身体留下的不堪痕迹。我想起了彬的身体,那是我认为我见过最完美的身体。可最终那具身体还是在带着主人的死亡里,被推到了火葬场,化为灰烬。

    甩甩头,我暗骂自己又想起那些过去,同时打开水。我暂且结束这在我看起来是最无用的回忆,让身体顺着水的流动,逐渐舒缓下来。疲惫不堪的我还是无法认真洗完这个澡,匆匆搓了几下身体便算了结。胡乱擦拭了身体,我就又匆匆从浴室出来。

    躺在床上,我才发现所谓疲惫的极限原来是无眠。顺手打开床头的灯,笼罩我的黑暗瞬间退却。有凉习习的风从左面的窗口吹来,带着雨后的清新气味。可在我觉来,这气味终究少了些许什么。也许是少了土腥味吧,可也许少的不止这些。在我对这些胡思乱想的空挡里,一颗蒲公英不知何时飞进了我的房间。蒲公英随着夜晚的凉风飘着,随意而不留痕迹。思维随着我注意的事物从而转移,我盯着蒲公英,盯着它飘开后留在空气里的轨迹。我伸手去摸,却只能触到我看不到的空气。我假装我抓住了它漂流的轨迹,并试图让自己控制蒲公英向我想要的地方的飞去。飞去,最终飞到我的手里。我假装自己是神,想要制造一场我和它之间的浪漫。

    突然地,我就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在眼前飘舞的蒲公英,我感觉到一股对于我自身悲哀的肯定。漂泊和自我流放使得我最终居无定所,家对我已然不是港湾。我突然可怜起这颗蒲公英。在我认为不可能有它的地方,它却真实存在,并许正向我寻求依存。我都已然悲哀于自身的孤独和无所定居,它向我寻求依存,终究不过是把自己的所有寄托与一个更大的漂泊体。我又怎不是这样哪,把流放自己的生活寄存在现实中,也不过是把自己寄存在随时都在转换和流转的漂泊体里罢了。

    蒲公英最终落在了它飘进的窗口,就像我们无论走多远,最终要回到起点,归于尘土。我翻身起来,只穿件内裤走向窗口。凉凉的风吹在肌肤上,把一天下来疲惫的身体吹的很舒服。我来到窗口,拈起蒲公英。这是个普通的蒲公英,它不够特别,为了生存离开母体最终落在了我的了我这里。也许它需要的只不过是一方供它生存的土壤,而并不是我这个人。这样想着,抬眼望向远方。在这时,我第一次知道大城市的不好。因为,我看不到远山,看不到完整的天空。除了楼,我眼里没有了对它的印象。当然,这里还有太多的光。可对我来说,它们此刻的亮度给我带不来任何温度。它们不具体地为谁亮,更不为我这个连根都没有的人而亮。

    我还是想起了疯子。他曾说过,世界上的任何一盏灯都不会为他一个人而亮。因为他不需要一盏为他而亮的灯,他说他只是这个世界的观众,看完了他要看的戏,他就会离开。所以,不需要有谁为他留一个空位。我笑着问他,那你怎么看我这场戏?

    “我的责任,只在于看完你的戏,”他说,“演的好坏与我无关。”

    与他无关,也确实,我这场戏,本就与任何人无关。

    “与你无关,疯子,”我站在窗口吼到,“可你他妈还是死了。”

    “你是我最后一场戏。”我记得他说过这句话,说完后还握了握我的手,“祝你幸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听他说话。深夜他就走了,在我还在为需要与愿意所纠结的时候。我是他第一个道别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就像他第一次来S县,过关口我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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