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说我写的故事都是埋怨，小说不应该有埋怨。的确，我埋怨洛城，埋怨洛城大学。但我也爱洛城，也爱洛城大学。其实，我真正想说的不是埋怨和爱，而是时空之神骤然想起我时，我遇见了夏萱。趁着军训暂休的罅隙，年轻的女辅导员踩着高跟鞋，站在东区篮球场边缘的矮墙上，鼓动汗水淋漓的新生站在她站的位置上自我介绍。

因失水和疲累而瘫坐在马扎上的新生边补充水分边揉搓小腿。年轻的女辅导员滔滔不绝地演说着，恐怕绝大多数新生也只是听到“自我介绍”四个字。夏萱认识我时，我正站在矮墙上做“自我介绍”。这是夏萱告诉我的。她说，她因我受到感染，也做了自我介绍。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我记得当时有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子主动举手站起来到矮墙上自我介绍，但不能确定那女孩就是夏萱。

说实话，那女孩侃侃而谈的模样还真教我有些心动，忍不住想向前靠近些。夏萱留着俏皮的短发，齐根从右耳端斜劈到左耳，左耳深埋在乌黑的短发里。那短发乌黑如蛇目又如黑夜，似乎能摄人心魄。比起漆黑如蛇目的短发，她那双闪烁奇异光芒的大眼睛更能教人失魂落魄。还有她那被阳光曝晒的白皙皮肤晶莹剔透，能看清皮肤下血液在毛细血管里的流动。直挺的鼻梁悬在殷红的嘴唇上，下巴颏削尖而圆润，划出的优美弧线如鱼刺骨般浅埋短发里。

按她说，彼时她站在矮墙上的女孩就是她。我说我完全没有印象，只觉得当初站在矮墙上的那个女孩令我心动。她多少有些高兴，又为我不确切地承认彼时站在矮墙上的那女孩就是她而隐隐担忧。

夏萱主动站出来做自我介绍，她之后再也没有人主动站起来继承夏萱的勇敢精神。年轻的女辅导员站在矮墙上百般鼓动，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人肯主动站在矮墙上。她嗓音暗哑而温和：

勇气是这个时代最缺乏的，

也是你们九零后最需要的品质！

你们现在是大学生，

也即将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

如果你们缺乏勇气，

那么这个国家的未来交给谁？

辅导员慷慨激昂的演讲极富感染力，但劳累的新生再也不愿主动挪动身体肯拿出她所谓的勇气自我介绍。而我不肯再次主动站在矮墙上的原因并非我缺乏勇气，是因为我听惯了此类话语。这段话用逻辑推断可以分为三段：

一、从当下情况证明九零后缺乏的品质（以偏概全地概括，好不体察九零后的心理状态）。

二、明确九零后大学生的未来——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有共同的梦想——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如果这句话在某位同学的学生会竞职演说中出现，那么大家闭着眼都知道这位同学在撒谎）。

三、一锤定音地说缺乏上述品质是无法完成社会主义建设的（按逻辑推理，应该有更多种情况，当局一锤定音的肯定着实可以哑然失笑）。

当然，如果我在彼时再次主动站在矮墙上自我介绍，无疑能够证明我的勇气。除此之外，还能证明我在没主动站在矮墙之前是缺乏勇气的。如此，我不再主动站在矮墙上更是勇敢的表现。任何东西都不需要证明，只需要你拥有它，并在合适的时间运用它。我想我已经具备辅导员所说的勇气，因此不需要再刻意证明它於我身体里的存在。略含怒意而又强装微笑的女辅导员最终决定强制自我介绍，按照顺序逐个站到矮墙上去。

说实话轮到我时，我略显得紧张，恐怕在外人看来我已经紧张得要命。尽管，我不是第一次站出来自我介绍。我告诉辅导员，我已经做过主动自我介绍，就不需要被动自我介绍了吧？她说，主动、被动都需要尝试。要知道这世道，被动要比主动的次数多。她的话教我紧张异常。后来，常有人这样评价我：秦川，无论做任何事你都会紧张得要命。我以为他们的评价十分中肯，因为我心里的确有些紧张。再后来我心里的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仍然会有很多人说我很紧张。为此我面对镜子站了很久，才发现我长了一张紧张的脸。夏萱说她被我紧张不安的脸深深吸引了，就像被古代中亚强壮勇士的肌肉吸引住似的。

我问她为什么是中亚勇士，而不是中国古代或者欧洲希腊勇士的肌肉？她说因为我的嗓音，我的嗓音沙哑而深沉，像是被埋在沙堆里的骡子。我承认我站在矮墙上，俯视矮墙下整齐地码着坐在马扎上的疲累新生，的确感觉到有些紧张。我能感受到我面部肌肉已经僵硬，并且在不由自主地抖动。除了面部肌肉因紧张而僵硬抖动，我的双腿也正在逐渐跟随我面部肌肉抖动的频率而抖动。庆幸的是坐在矮墙下的那群人太疲累，没有多少人注视我认真听我自我介绍。

当我把这些话告诉夏萱时，她有些生气，生气的原因是我没有关注到她在认真听我自我介绍。她生气时，我真切地感受到被装在罐头瓶里逐渐窒息的感受，还感受到我早晚被活活闷死。彼时已经是深秋，洛城的深秋异样特别，从夕阳、天空和飓风开始。伊川山谷某处松树林，黄昏时这片松树林悄然蒙上一层薄雾。天空是旷目浩瀚的蓝色，蓝色与薄雾组合像是起了某种化学反应，在夕阳蛋黄色的余晖里狭隘得令人窒息。处在这样的山谷里，像只身穿梭逼仄的弄堂，侧身行走还是觉得步子被某种力量阻碍了。夏萱在深秋时生气，和我同坐在中去篮球场的矮墙上。与我隔着三十公分的距离，抱着膝盖目光投向远处。她的目光幽森森的，像是在吸收夜幕降落时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