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脑子一片空白，木然站在岸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水域，不远的前方露出的是巴士的车顶，车上，水下，是我满车的春游小伙伴，然后，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多年后，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否看到举过水面的某位老师的一支手，但我的记忆固执地认为看到了这一幕，就像，记忆里，我的伙伴们蜷曲着身子歪七扭八地靠在车厢里，在他们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这是电视新闻报道中的画面——我没看，但经由同学的转述，这幅画面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翻到河里的是我们前面的一辆车，小时候我晕车非常厉害，靠窗坐着昏昏沉沉刚打了个盹儿，车骤然停了，同车的历史老师叫道，出事了，便下车急奔出去，我不明就里，下了车奔至河边，车子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二，很快整辆车都不见了。
在最初的愕然之后，我们一干站在岸边不知所措的小孩都开始号哭起来，然而我们实在是还小，也帮不上忙，只是一味地哭，很快，附近的村民开始聚集，唏嘘，也有想办法找人帮忙的，乱糟糟的一片。
近来，这幕看着陷落的车顶站在岸边哭泣的场景有时会莫名地在记忆中闪回，一如其他的童年往事。怀旧是衰老的标志，我日渐陷落在回忆里，往事被回忆像海浪一般拍打着，冲上岸，场景和情绪的碎片如失事的残骸四散零落。我远远地看着故事中的自己，想努力捕捉当时的心情，想解读有关命运的隐喻或召示，却只是徒劳。
二
回程，坐在车上，一车的同学先是默然，然后有人开始小声地抽泣，接着提到淹在河里的某位大家都熟识的同学，哭声便此起彼伏传染开来。
那一车掉下去的是同年级x班的女生，春游的时候，男女生分坐两辆车，所以此时此刻，我们坐在车里哭的时候，他们班的男生还不知情，直到他们到达人民广场汇合点后不久，才得知同班的女生大都已经葬身河底。
也有个别幸运的女生，其中有个女生平时比较“雀跃”（我们当地方言，用来形容那些喜欢和男生厮混的女生），她硬要和男生坐一车，结果躲过了一劫。还有些女生像我一样晕车比较厉害，就坐在靠窗位置，开着窗，翻车后，她们得幸从窗口爬出，在水里扑腾一阵后，被当地村民救上了岸。
还有个女生，这次春游本不想去的，结果她妈妈劝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春游了，去吧，哪知从此一去不返，可以想见她妈妈是怎样的自责和悔痛。
村民说，出事那天是七月半，漂亮的女生都被捉去了，救上来的都是不漂亮的。
三
由于学校是按划区招生的，很多同学住得都很近，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放学回家途中，我总是在巷头巷尾黑黢黢的矮屋中撇见灵堂，我知道，那就是某位出事同学的家。于是，我加快脚步，低头匆匆而过。我家巷尾出事的那个女生我印象很深刻，她小小的个子，因为会武术，经常在学校组织的文体活动中表演，多年后我依然能回忆起她矫健的身姿。
学校的正常上课也受到了干扰，有时候，我们正上着课，门口就出现了某位出事同学的家长（通常是母亲），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我们，垂着泪，突然一下子进来，牵起某位同学的手，哭着说，我们xxx要是还在的话就怎样怎样的话，说得整班同学都跟着掉泪。
出事班级的老师躲了起来，怕被家长打。某个男老师还是被家长逮住了，据说被揍了一顿，扔到了操场的沙坑里，教书是没办法了，被调到了校办工厂，也不知后来怎么样了。那年的中考，家长又来学校闹，我坐在考场里，外面却纷纷扰扰、吵吵嚷嚷。
对出事的家长来说，这确实是难以承受之痛，人们常常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噩耗，用得多了，很多精妙的词也成了套话，但只有当你亲历其中，你才能体会陈词的精准。现在的我已然明白“晴天霹雳”的真正含义，就是，一个消息将你的人生劈成两半，此刻之前和此刻之后的人生判若霄壤，无法回头，无可挽回。
那时的我，那个站在岸边哭泣的我，彼时还一片茫然，对未来的苦痛和有限的欢乐还一无所知。她哭，只是觉得委屈，发生了不幸，巨大的不幸，而她自己并没作错什么，却被无辜地卷入其中。她不知道，就在那一刻，命运之神伺机向她展示了狰狞无常的一面，召示她，也许，多年后某个风和日丽、平淡无奇的一天，噩运就在某处伏击，如一道闪电撕破晴空。
2015-1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