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士朋友

认识陈云起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回望我这平淡如水的一生,最不平凡的事情我想就是认识了陈云起。我们没有令人惊喜的初次见面,开学被分成了同桌,平平淡淡,之后的熟稔也是顺其自然。

第一次觉得陈云起另类是在学校一场省级三好学生的竞选上,当陈云起最后一个上台发表竞选演讲时,他看着手里的讲稿仰头大笑然后选择了弃权,把半张报送重点大学的入场券拱手相送,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一块馅饼就这么白白浪费,只有陈云起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依旧我行我素。我私下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他说,非我所愿,没意思。

后来,我才慢慢的发现他的怪异和有趣,他不像我以前遇到的所有人,他有他自己独有的样子,他时常会对着窗外发呆,有天马行空的念头,也有离经叛道的言辞,好像他的悲,他的喜,都很淡,淡得跟清水一样,从未见他对某件事欣喜如狂,没未见过他对什么悲痛欲绝,他说,人生有味是清欢。

本来青春如水的日子安静流淌,直到那天,陈云起的心里开始泛起了惊涛骇浪,学校新来了一个老师,要临时代替我们班回去休产假的语文老师。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知了在窗外的大柳树上聒噪,就在大家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人踩着小碎步走进了教室,如沐春风。她在黑板上轻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陶小凉”,字是很漂亮的小楷,名字也是很让人心头清凉的名字。我扭头看见陈云起又出现了我时常会见到的发呆,不过这次他的眼睛里好像闪着亮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后来陈云起告诉我,那天的下午时间在他的眼中好像停滞了。

我嗤笑他,这个年纪的我们不会懂爱,他从不反驳,只会抬起头,嘴角挂着那可恶的笑,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当他的纸上的字开始变得越来越好看,我开始意识到陈云起喜欢陶小凉这件事情可能是认真的。

他不再迟到早退,不再逃课去听一场音乐会,不再和身边的小姑娘插科打诨,当我从外面回来,他会老老实实的握着不知道从来坑蒙拐骗来的钢笔临摹字帖,是纳兰容若的词。他说,她喜欢纳兰的词,他也喜欢。

我会经常看到他从陶小凉的办公室出来,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笑的像个白痴。

他跟我说,陶小凉读过的书可多了,她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他自己也要读书,其实在学习上他很聪明,不用怎么复习就能得高分的那种,只是他很懒,好像怕一切的麻烦事,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但是现在他好像对一件事很感兴趣。

我常问他平时发呆在想些什么,他说以前大脑会放空,什么都不想,现在他只想陶小凉。

我笑他油嘴滑舌,死性不改,过不了多久就会厌烦,然而,我错了。

当教室外的冬雪消融,大片金黄的迎春花铺满整个廊桥,陈云起写了一封信,一封写了很久的情书。犹记得他当时满脸的忐忑和痴笑时的模样,我开始理解书中的那句话。

我看见,远处柳色如黛,廊桥黄花飘落,花下,站着面颊绯红的陈云起和陶小凉,就像那时他们身后的晚霞。

他说,她像一本书,需要静下心来一页一页品读,落花煮茶,红袖添香。

我笑他矫情,他笑我不懂。

我说,你变了。他笑笑说,没有变,只是看到了从前没有看到的风景,遇到了不从遇到过的人。当黑暗的山林里出现一点烛光,不远千山万水,自己也会风不顾身。

陈云起的字越练越漂亮,桌上的书越来越多,笔记越积越厚,藏在书包里的书信也越来越多。他曾给我过看几封陶小凉的回信,一封淡黄的信纸上有几个娟秀的蝇头小楷:风起时云卷云舒。他固执地说信上藏着他的名字。一封信上写着:不可痴迷,一切以读书为重。还有一封:我已经困在这个牢笼,我希望你以后能替我出去看看。每次她的信字数不多,但是很端正工整,让人赏心悦目。

我问他,她可是你的老师。

他说,杨过和小龙女也是师徒。

她年龄比你大些。

他说,李世明和萧皇后不也是姐弟恋。

她有过婚姻。

他说,汉武帝的姐姐就改嫁了卫青。

每每这时,他总有一万个理由来反驳。

风总是起于微萍之末,流言也一样。

陈云起和陶小凉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在各个犄角旮旯里暗潮涌动,人言可畏,陈云起怕她受到流言蜚语的伤害,就可以保持了一下和她的距离。树欲静而风不止,终于陈云起还是动手打了出言侮辱陶小凉的乱嚼舌根的学生,那人是学校董事的儿子,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一番大风波,满城风雨。陈云起被开除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学校,陈云起走的那天,他很平静,我看见陶小凉和他站在廊桥,两个人肩靠着肩说着话儿,我犹记得那天,他俩的身后是一片火红的夕阳,美得让人窒息。

好久之后,陈云起找我喝酒,酒酣时,我问他,值吗?

他说,这和值不值得没有关系,错不再我,更不在她。

他的眼睛有些迷离,晃着酒杯说,那天她的嘴唇是咸的。

也许他早就想到了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悲剧终究会发生,早晚罢了。

我问他日后有何打算,毕竟日子得继续过。

他说要暂寄玄真山。

我惊讶地问他,你要为他出家,斩断红尘?

他摇摇头,说想去看看山上的风光,为她,也为自己。

我无言,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原来,我今天才认识他。

临走前,他丢给我一张银行卡,拜托我照顾他的双亲。

后来我就失去了陈云起的消息。

风波平息后似乎一切都回到正轨,好像没人再提起陈云起,好像都忘了这个以前老师们眼中的天才少年,我知道,陶小凉肯定记得他。后来有一次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送她到学校后,她就不再穿淡黄色的连衣裙,不再跟我们讲怎样让书页里装满花香,不再说如何让落叶变成标本,不会再带着我们在大雪纷飞的操场上赏腊梅。她时常会和陈云起一样,坐在办公桌前,手托着腮帮子安静地发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办民俗宗教事务研讨会,我竟然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陈云起。

他穿着青衫道袍,长发如带,丝带绾着发髻在发丝间飞舞,气定神闲,怡然自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在学院教师喊他一声陈真人后,他朝我微微扬起嘴角,狡黠地一笑,陈云起果然还是以前的那个陈云起。

晚上,他依旧找到我去酒馆喝酒。

我笑他,道士不应该清心寡欲,不食荤腥吗?

他倒了杯酒放到我面前,师父说,修道修本心,不修外物,入世扶危济困,盛世隐于山林。别外物束缚禅心,道在山上清修,也在山下红尘,山上山下一样都是好风光。

我一愣,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眉眼间少了戾气,多了几分洒脱和气定神闲,原来他早已经脱胎换骨。

道士,印象中只出现在电视上,还多是牛鼻子老道的形象,现在一个真正的道士就在我边上,和我喝着同一壶酒,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想确定坐在我面前的人是真的。

他轻轻拍掉我的手,淡淡一笑,我也跟着笑。幸好,他的笑还是如以前一样的温暖。

他说,自己有天资聪颖有灵根,现在已经是道教祖庭老掌教的弟子。

他说,山上的人儿也都秒的很,有个剑痴师叔,醉心于剑,常在清风崖边打坐修行,大雪天站桩;有个爱吃的师兄,厨艺好的不得了,喜欢种菜养鸭,自己和几个师弟常去厨房偷吃;他还说自己有个小师姐,九岁就已经上山,年纪最小辈分却极大,跟着师伯学医,药学经典熟读于胸,常带着自己去山间采药,背竹箱……

我笑着问,那你怎么下山了?

他说下山布施行道,师父说修道不能偏居一隅,固步自封,要云游四方,见万事万物,见山岳江海,见人情冷暖,修道不是修的无情,是心性。于是我下山历练,边走边修行。

我问,这么高深,打算去哪?

没怎么想好,不过想学当年祖师爷骑着青牛,青牛到哪我到哪?

看着他把一杯酒仰头入腹,我犹豫了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陶小凉……她应该已经结婚了。

他握杯的手稍稍一滞,缓缓笑着说,我归于山上三清,她归于世俗婚姻,其实,挺好的。

我不知道那天陈云起离开学校的时候和陶小凉说了什么,不过我知道,那年花下,是他的一缕神魂,散不去,捉不住。

你想她妈?

想啊。

和陈云起这一别就是三年多,隔三差五地就会收到他的来信,还有从山南海北寄来的照片、明信片,都是路上的故事,有悲有喜,有名山大川,有荒郊古道,有寒郊大雪,也是万里云海,风沙走石,花鸟鱼虫,好像在他的笔下一切都是充满了灵性。

信上说,人真的要经历一场苦行,修身更在修心,还劝我不要被酒色掏空身体;说他自己已经能看得懂粗浅的阴阳风水,有次路遇一个村落的白事,帮老爷子选了一处极好的风水;说小师姐要学神农尝百草,昨晚吃坏了拉肚子,今天背着她走了十里的山路;说路上遇到结婚的车队,新浪打赏了赏钱,喊他仙长,还要邀请他去婚礼颂念祈福道经;说他上山拜观,路遇大雪,被困了两天一夜,在山洞里差点冻死饿死;说自己洛山镇钱包被偷,小师姐在搬出所一哭二闹三上吊有奇效,警察用了四个小时就追回了钱包,还补贴了好多功德钱;说在老龙城某处山上有一个泉眼,当地脚夫说,泉水远远不就已经好几百年了,晚上还能听到蛟龙出水的声音,自己守在泉水旁一晚上,屁的声音都没有,倒是发现河里有趁着月光跃起的肥美鲤鱼;说前几天夜观天象,小师姐红鸾星动,掐指算到她桃花劫将至,云云,每封信零零散散,都是生活的琐碎,却是我闲暇时最好的消遣。

照片都是路上风景和生活琐碎,或行于青山绿水,窝于繁花点点,眺望云蒸霞蔚,观云海翻涌,此时陈云起,头戴斗笠,道袍鼓荡,发丝飞扬,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一人,还真有点羽化登仙的意思。

我想路上的他,身体经受着极大的考验和折磨,心灵却一点一点被打磨,可能这就是他的道,就是他无数次发呆看到的东西。

他常说,山上上下风景不一样,自己都想去走一走,看一看,看着照片里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和略显沧桑的胡须,我知道这才是最真实、最纯粹的陈云起,丰子恺说,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去,如此安好!我由衷地希望他能于万丈红尘中寻得自己的道,自己的本心。

花开脚下,一人浮尘而来,又浮尘而去,我的道士朋友陈云起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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