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壹

第一次参加年级举办的宇宙知识竞赛是在杏奈上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定知识基础,外加地理成绩不错,一来二去便被推上了选手席。

之后受到校内报社采访,当时站在领奖台上的杏奈略显紧张地接过话筒,“也不是因为特别用功吧,”她说,“就是挺喜欢这一方面的知识。书看多了,也就懂得多了。”

紧接着,在高一入学时加入星象社,因为兴趣而认识了名叫大川清志的同年级男生。

“杏奈,你最喜欢九大行星中的哪一颗?”

清志收拾着手工制作后剩余的卡片以及胶带,余阳抹了一层蜡,指头像沾上漏擦掉的鱼子酱,杏奈觉得空气里也带着点腥味。模型摆正后放在活动室的木桌上,杏奈看着那一颗悬接在太阳系最外沿的星体,以遥远的距离避开所有的光和热,仿佛一部分坏死的组织。

“冥王星吧。”她说。

隔了良久的回答,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略带点湿气的语调,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尘埃扬进眼眶。

>>>贰

类似于易感、洞察这样细腻的情感,像拥有同一质地的草皮,绵延的稻田,或是吹往同一个方向的风。雨渍流至窗沿汇聚成线,水到渠成的感觉。相同类型的人或事物,碰到一块,便自然而然在一起了。有共鸣此起彼伏,仿佛声音传扬之后回荡在山谷里的歌。

杏奈伸手碰到冥王星的模型,粗糙的纸板,仿佛任何细小的趋同,都能牵动左侧胸口的震颤,一下下,同情而又恻隐。

>>>叁

有沙迷进眼眶,杏奈覆上眼睑,声音的线条一下子清晰起来。“横谷前辈——”揉眼睁开时,已是一年级的岩崎爱加,此刻正站在街口朝自己大咧咧招手,杏奈回了个浅浅的笑。

同好友草草告别后,女生拉了杏奈钻进商场一层的咖啡厅。时近傍晚,人流剧增起来,一波波地涌过身旁的落地窗。杏奈刚舀起一小块方糖沉进咖啡,爱加的声音便从对面探过来。

“杏奈姐怎么突然退出了星象社?”

同是星象社的成员,爱加是今年开学时入的社。人长得可爱,鬈发自然地卷在两颊。杏奈拿勺搅着杯中的饮品,她说:“呵。社里事太多,加上学习,我忙不过来了。”回忆起之前应付女友的搪塞,杏奈觉得现在的解释要比当时草草一句“时间久了便失去兴趣”负责得多。

“可是大川学长——”

“不同的人,想法不一样吧。”杏奈连忙笑着打断。

“那倒也是……”权衡之下,完全是一副苦涩的表情,“只不过大家都念着你呢。”

“傻瓜,又不是见不着面。别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她探过身子刮了刮爱加的鼻头,女生短时动容一愣。

餐厅的灯光愈渐浓郁,暖黄亮泽镀在身上,仿佛浸入了成灌的蜜糖里。思维搅不开,黏稠在一块,顷刻无言。有了一段的间隔,爱加才支支吾吾组织起语言。

“那个……”杏奈抬起眼,示意对方继续,“杏奈姐……呃,杏奈姐和大川学长……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女生突然递来问句,又觉得羞赧。她拿指头对着碰啊碰地,丝毫没有注意到杏奈眼里一闪而过的涟漪,像轻轻掸落的羽毛,有一根扫掠杯沿。

>>>肆

学园祭将近,十月中旬便陆陆续续收到之前社里的学弟学妹们发来的信息。

——“杏奈姐,下个月的学园祭,你会过来玩吧?”

杏奈靠回椅背,课间的教室喧嚣如常。

话说回来,当日咖啡厅内面对爱加有些忐忑的问话,杏奈表面撑出一副镇定自如的摸样,“哪里啊?!完全没有的事……”言语间却是一阵毛毛躁躁的打断。

“这样吗……”女生从自己这边得到否定的回答,这才稍稍吐出一口气,“我们之前还以为是呢。”她伸直了小腿,正巧碰到坐在对面的自己的鞋尖,“呀,不好意思。”爱加吐吐舌头,杏奈摆手说了句“没事”。

“不过,大川学长也是过分了些。”女生冲自己咧咧嘴,一脸“你别找他告状”的表情。

“啊?怎么说?”

“长浦葵,学姐还记得吗?”

杏奈对着爱加的口型,“葵”字的发音拨得自己心底咯噔一声停顿,但很快回复,“……知道的。”她说,意识里却也因此浅薄地打上了一层艰涩的铺垫。

“啊,自你退出后就是她代替的副社长职位。”

“那又怎样?”

“也没有,”爱加坐正来,“就是不大喜欢她。成天——”女生顿了顿,抬眼瞅了下杏奈的脸色,“成天只晓得和学长玩闹,什么事也不干……”

其实从爱加这边听到关于长浦葵的评价时,杏奈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讶异。或者说,已经有过心理上的准备。

记得是退社后,自己也曾在卫生间碰见过长浦。当时杏奈正从隔间里出来,见对方低头揉搓着袖管,便开口道:“是沾上什么了吗?”

“啊。横谷学姐。”女生这才注意到站在身旁的自己,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是颜料。”说着,朝自己笑了笑。

杏奈看着对方一边把袖子扯长来,一边把水拍到上方一下下地搓,稍微狼狈的模样。可从侧面望过去,依然是娇好的身线。裙子搭在膝盖上方,明显是朝里折了一折。没有化妆,却能从各个角度里显露出与这个年龄相称的少女的纯美,带着让人仅仅是看着便沉溺进去的柔和。由额到眼,接着是鼻,尽管藏了些张扬在里头。杏奈承认,长浦长得好看,甚至好过年段里的绝大多数女生,微微勾起的嘴角满是自信。

她想,就是这样的女生在和清志君交往吧?

事实上,早在退会之初便从死党那里听说,撞见过清志同同社的女生一起,到图书馆自习。还有一次是雨天,两人撑着同一把伞,笑嘻嘻地走出校门。

“喂,你真和清志君没什么?”

好友凑过身子,被自己一把推开,“……拜托,要我澄清几遍你才肯相信啊?”她把课本收进书包,眉头却微微簇到了一块。

“或许可以试试过氧化氢溶液。”杏奈想起之前曾从报上读过类似的知识,好心建议道。“啊,”接着她朝对方摆摆手,“我还有课,先走了。”

“哦好,”女生点点头,“那下次见啦。”

不料临到门廊时却撞见对方的声音,背着身子探过来,“那种东西,学校怎么可能有……”略显娇贵的语气,栽植着满满的不屑。杏奈抬手拂开罩头而来的闷气,脚步滞顿,一两秒后重又迈了出去。

>>>伍

学园祭当天,早早地被纪由掳到美食协会的摊点买了两份的乌冬面。排队的人有许多,杏奈觉得,厨师一定是因为太过匆忙而没把面条煮好。

临到中午,之前已经约好了晃荡校园的纪由突然接到电话,之后便无情地撂下自己匆匆离开。联系起几天来频繁出现在教室外边的男生身影,尽管纪由矢口否认,可杏奈还是能从女友洋溢在外的愉悦神色里读出点什么。心情自然而然地好起来,仿佛花房里的香,微微熨上衣料。

落单之后,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索性任着脚步行走。攀到顶楼,天台的风呼啦啦地吹,门开了又一下子合上,杏奈被骤然突兀的声响吓得连拍了几趟胸口。于是带上吹歪的刘海下了三层楼,刚好在拐角的地方碰上同班的女生美惠,互相摆摆手,这才从对方的衣摆下望见大字符标识以及小熊星座一整幅大大的海报。

“怎么了?”

“啊,没有。”杏奈回过神,有些无奈地捂起肚子,“突然觉得肠胃不舒服。”果然在之后的时间里跑了几趟厕所,女生推开医务室的拉门,发觉心里堵得慌。

有些做法,甚至是自己也无法判定正误。好比长久以来,都选择以委婉的语调拒绝大家的邀请。说什么“已经和朋友约好在外面的餐厅打工”或是“先前就答应过要去其他协会帮忙”,不过是为了利用逃避让自己忘却,认为忘记之后便会过得好一些。于是便像只落荒的鸟,把头埋进深深的土层里。

尽管自欺以及无视建构的醇美缓释,一度让杏奈坚信,“只要愿意,就能够快乐”。可当清志君的消息一点点漏进自己的世界,杏奈回忆着先前扎在手心的指甲,放空的思绪以及一段言不由衷的微笑,内心便逐渐酸涩起来。原来该忘记的、想忘记的以及似乎已经忘记的记忆,都会在同一时刻里漫溢头顶,仿佛抽走跳板的泳池,人从上方落进水中,消毒液的气味猛一下揉进鼻骨。

“根本忘不掉吧……”几乎是整个人都失落下去。

虽然爱加在收到杏奈的回绝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可杏奈本身却还带着点过意不去。只是她始终也无法说服自己毫无间隙地出现在清志面前,或者说,是不愿意看到清志君用同样缱绻的目光望向自己之外的女生。

门框上落下彩带,男生扯着长浦葵的手,踮一踮脚便挂上去了。和美惠打过招呼后实打实扎进眼眶的画面,让杏奈内心猛一阵抽动,像揉烂一张纸,显出斑驳的影子。长浦葵侧脸微微晕上的红,像皮筋束过后暗紫色的勒痕,迟迟卡在杏奈的喉口,一段气咽不下。只有淡蓝的忧郁在漫延,将所有狼狈和隐躲打亮,赤裸裸的自卑在强光下具象起来。

护士正帮男生贴上胶布,杏奈望着对方熟识的眉目,指节隐隐抽痛。

“打点滴吧。”医生在诊疗本上写写记记,说是急性肠胃炎,需要吊瓶以防脱水。女生抠着亮色的指甲壳,显露出些许犹豫。笔迹游走的声响划上眼眶,像一面刮花的玻璃。视线落在一号床位上,手背骨节分明,扎着输液的线绳搁在床沿。

杏奈的床铺正对外窗,午后的天色被切割成小块。偶尔飘扬上来欢笑,粘稠似的覆在窗面上,是一层薄澈的膜。会不自觉地,便将视线定在对床的人影上,希望再看清一些,证实肯否。眉目以及轮廓里极高的相似度,几次令杏奈误会,以为是清志君卧进了自己的视界。

可惜不是。

她看见对方好友送来一大份蛋糕,“上二,”男生说,“你也太嚣张了。新生球赛抢下篮板不算,就连点滴的药瓶也要比别人大上一号。”名叫上二的男生这时正抽出手,一边接过甜品,一边轻笑着低骂了几句。

无意对上眼,杏奈竟没有把脸别开。她盯着对方看了五六秒,然后是突然察觉的尴尬,相视笑笑,时间重回流动。

晚上纪由打来电话,杏奈正拧了条毛巾敷在脸上,“什么为什么?”她说着,声音闷在布料里,十分懒散,“就是因为纪由啊。因为你抛弃了我,超级难过地犯了胃疼。”

“少来,哪有’超级难过’这样的形容词。”

“千真万确。”

“……”

呼吸含混了水汽来回打探,像一粒球,弹跳着直到后来失去了热度。“纪由——”“杏奈——”隔了一会儿,竟然是两人同时开的口。

“你先说。”杏奈抽了毛巾,从床上端坐起来,话筒那头也是一阵默契的窸窣。

“裕井说……”纪由顿了顿,“……说他喜欢我。”女友犹豫的话语打成信号,霎时拉长了电话线。

>>>陆

还记得一年前和父母撒的谎,说作业落在纪由那儿要马上找她取。事实上,当时不过刚刚接了清志的电话,问自己能否出来一趟,他就在楼下等着。于是关了门便往外狂跑,甚至因为匆忙把外套落在家。

入冬夜晚,微冷的风吹得人不自觉发起抖来。

“很冷吧?”

杏奈接着上方传来的男生的问话,脸一红,正想解释些什么。肩头忽然拢上一道力,绵绵软软的,像是半稠质的印泥。男生伸手将自己搂到身边,好似日后挂上的深深记忆。

还是头一回和男生靠得这么近,杏奈的侧颊噌噌噌热起来,心跳得很快。清志毛料外衣的气味,随着前行的脚步一寸一寸碾进鼻息,特别而生疏。一路上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每当有人或车辆经过时,杏奈总把头低得死死的。夜灯将人影拉扯成一整条街上活动的窗花,像是无声的欢笑。

临别前杏奈问清志:“真的没什么事?”

清志松开手揉揉女生的额发,“嗯,没有。你快进去吧。”说着朝杏奈摆摆手,直到对方进屋之后才离开。

事实上,从那以后类似的路程还有许多。一方面,杏奈得为几日一次的谎言挠破头皮。可另一方面又觉得欣喜,每晚躲进房间便不停地翻看手机,生怕错过一通电话。事情演变到后来,杏奈也不再接听。她看见是清志的来电,便挂了机。出门就能望见男生的背影倚在门廊的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或者摆弄着手机。

常常绕着社区逛上整整一圈。如果时间允许,清志偶尔还会提议到附近的餐饮店或是便利超市买点东西吃。除了初次见面时,清志搂上自己的肩,杏奈出于天冷没有拒绝。之后两人的外出形式,一直是分离的状态。好比女生走在前头,男生便跟在后面,声音会因距离的长短而变得时大时小得。不过偶尔,男生也会不自觉地伸手过来牵住杏奈,他冲杏奈笑笑,杏奈便觉得不好意思。

这天从商店里出来,杏奈帮清志的好友挑了份礼物。她走着走着就调过身子,正面朝向男生,步子倒退行走。

“你说近迟会喜欢吗?”近迟是清志现在的同桌。

“嗯。”清志书包挎在右肩上,他一只手扯着背带,一只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目光柔和得像是一波波被风吹倒的麦浪,带着谷物特有的亮泽满溢在冬夜的星空里,天也变得金灿灿的。

“那就好。”杏奈转回身子,她从路边跳上堤堰又跳下来,重复而又欢快。

走过拐角的路口,街灯在身后暗淡下去,周围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女生听见背后紧走几步赶来的踩踏,接着便是清志拢上来的手,把自己惊吓得一下子回过头来。

“唔——”

男生低头堵上自己的嘴,杏奈一时间失去意识。她感觉自己的肩膀抵到了街边的墙壁,冰冷的质感从后背一点点传递,头脑这才清醒过来。

清志短暂停顿,他说:“杏奈,我喜欢你。”

夜色下缱绻的目光,恍恍惚惚听见仿佛是硬币落地的声音,清脆交叠的声响。清志的舌尖触到自己的唇,杏奈感觉十分紧张。她揪住外衣的拉链,身子僵硬得做不出任何动作。

曾经在电视里看见男女主角拥吻的画面,当时的反应常常是迅速按下的跳台键,内心一阵悸动。杏奈没有想过也从未料想到类似的场景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至少不该是现在。她不懂如何回应,只是任由脸庞红热,直到后来大剌剌地发烫起来。清志的手先前是按在杏奈的肩上,当他触到女生发烫的脸颊时,身子微滞下来。

“杏奈……”

杏奈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闭着眼。

短时沉静后,是男生的手,顺着脖颈往下搭到胸前。杏奈心跳极快,却始终不敢睁眼,直到对方把手探进自己的毛衣下摆。微冷的指尖碰到皮肤时,由一根神经牵引开来的,一整块意识的复苏。杏奈伸手拖住清志,“不要这样……”她想,事情不该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明明有哪个地方出现了偏差。

可男生并没有停下动作,他把手探到更上方,结果被杏奈一把推开,“啪——”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脸上。回过神来,是男生掉在地上的包和一脸惊诧的神色。

现在回想起来,杏奈已经无法体会自己当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冲进卧室把门反锁了。只记得夜里清冷的街道上,自己急促的脚步来来回回踏进耳蜗,那一声“抱歉”没来由地打散了原本平静的气流层。

之后接到清志的电话,好几通都被杏奈掐掉。杏奈蒙在被窝里,看对方发来短信。

——“对不起……”

——“我也不晓得自己当时怎么就……”

——“抱歉抱歉……真的!”

心情十分复杂。

那晚的信息杏奈都没有回复,自那以后她便有意无意地躲避清志。凡是清志可能出现的地方,杏奈一概绕道。放学也是早早就离开教室。星象社去得很少,除非遇上大型活动,才邀人一块参加。偶尔碰见男生找到自己班上,杏奈索性藏到桌下让纪由转达,就说自己上卫生间去了。时间长了,男生也不再纠缠。仿佛投进湖的石子,过一阵便散去了涟漪。

可日子平静后,却有一丝躁动摇曳起来。

有次同纪由两人一块儿看电影,放映室里金发碧眼的男生执起女主的手问,“安娜,你愿意嫁给我吗?”接着是女生踮起的脚,一下吻上对方的唇。杏奈就在这时候伸手扯住了好友的袖子。

“干嘛呢。”

“没……”

隔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侧过头来问纪由:“那样真的好吗?”

纪由望望杏奈,又望望荧屏:“不是吧,我觉得挺正常的,开放点啦。”

“要是换成我们呢?”

“我们???哦!你——”

“嘘——”纪由反应过来,张嘴就要喊。杏奈赶紧捂住她的嘴。

“清志君吗?”

“什么?”

“你和清志君接吻了?”

“没有!”

“什么时候?”

“说了没有!”

“好吧。”纪由一幅老神道道的模样,“其实接吻看人的。”

“说说。”

“比如和好看的男生接吻不就是赏心悦目的事吗?”

“……”

“你那位好看吗?”

“还不错吧……”

“那不就得了。”

过会儿才反应过来,杏奈死命地掐了纪由一把,“都说了不是我!”纪由捂上耳朵装作没听见。

和好看的男生接吻就不是什么坏事,那拒绝和好看的男生接吻算什么?杏奈想,如果让纪由知道自己同清志的故事,对方一定会指着自己说“神经兮兮”。青春本来就是用来挥霍的呀,她会这么说。可杏奈觉得不对,至少有些事情不该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发生的。可内心笃定了,有时又觉得空落。

新的一年收到清志的祝福,杏奈犹豫之后回了条“你也一样。”像是春季融化了雪,埋没的音信重又随风刮进窗台。和清志的关系一点点缓解,作为社团的副部,杏奈想,我也不能总对社里的事情不管不顾吧?于是重又回去,忙忙碌碌。

学年伊始,因为纳新待在社里的时间变长许多。有时制作海报就要拖到傍晚六、七点钟,这时清志往往拉了自己到附近的面馆吃饭。虽然不再有类似之前那样暧昧的举动出现,但男生还是会时不时地给出暗示,而这方面,杏奈常常装作没能领悟。

纳新结束当天,杏奈和清志一起,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整理表格。背靠矮墙,傍晚的校园里人不见多,因此任何声响都能听得清晰。清志一张张地将表里的号码存进手机,杏奈在一旁帮忙整理。间或是熟悉的铃音,杏奈突然八卦地抢过手机,翻开了看,是一个名叫“长浦葵”的女生发来的信息。短短几句话,大致是希望清志能在以后的日子多多关照自己。末了还附着张自拍,模样十分可爱。

“谁啊?”

“我们的新社员?”

“我看看。”清志接过手机,“啊,是,刚才保存的号码。”

“噢……”女生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那你可要好好待她。”

“说什么呀?”

“人家摆明了对你有意思。”

“呵,哪有?”

“不然好端端地发什么萌照……”

“杏奈不高兴?”

“和我什么关系。”她把表格撂成一叠拍到对方头上,“自己整理去。”

>>>柒

纪由算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女生。好比认定了对的事,便会不顾一切地争取。这个杏奈做不到。至于即使面对失败,她也始终坚持以“努力不一定有回报,但想要回报就一定得努力”这样的信念作为座右铭。针对这一点,杏奈更是拿不出来勇气。毕竟相较而言,自己要被动许多。可电话那头这时堆集着沉默,杏奈猜想,纪由是不是碰到了麻烦。

“那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果然。

“先说有没有感觉?一点点也算。”

“有是有的,不过也只是一开始的时候。”

“他人不好吗?”

“那倒不是,裕井很体贴。只不过……怎么说呢?是气场吧?”纪由一拍脑门,“啊对,就是气场!我觉得我们气场不合!好比我认为好玩的事,他不觉得。而他喜欢的东西,我又不感兴趣。大体是这样。”纪由拿手搓着话筒,咔嚓咔嚓的声响弄得杏奈的耳朵一阵痒,“但是我想,”女生补充道,“既然决定了要在一块儿,就应该彼此感觉合适。如果不对,那还不如分开,简直浪费时间。”

杏奈比照了纪由的话,她想,或许之前做出的退社决定是对的吧。

高二年课业压力增大,有时候作业多起来,杏奈便不再围着社团忙转。可时不时会觉得空落,好比课间翻看手机时发现,清志发来的短信数量变少了。男生也不像平时那样空闲,天天放了学便往自己教室赶。

“他们老师又拖堂了?”杏奈望望窗外,些许惆怅。

转眼便是五校间的数学联赛。纪由成绩一向靠前,这回她向老师要了申请表,临到交表时才发现漏贴了相片。

“杏奈,有胶水没?”杏奈摇摇头。可转念一想,社里好像有几瓶,于是拖开椅子,“你等下,我去帮你找找。”

杏奈钥匙扎进门锁,还没使力门便开开来。她看见清志坐在窗沿上,身旁倚着长浦葵。

“……啊,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在里头。”她反过身子往外退,“杏奈——”在听见清志的追喊声后,步子变得更快了些。有难过、哀伤、酸楚,漫过肩头,把脑袋泡得肿胀。思维一时迷糊,想不了更多问题。

傍晚在校门口遇见清志,或者说对方已经在那里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拉了杏奈的手,被杏奈甩开。再要拉时,女生已经走到了前边。

“杏奈——”

杏奈捂住耳朵往前走,清志追上来掰开她的手,“杏奈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无聊。”

杏奈抽回手,清志也不再拉扯。他来来回回堵住自己的路,女生实在没办法,只好停下脚步。这时已经离开学校有一段路程,周遭换上陌生的脸庞,像一张张面具。杏奈突然觉得,人可真是一种难以看清的生物。

男生的包依然挎在右侧,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说:“杏奈,做我女朋友吧。”声音沉进喧嚣,任由迷惘放空了一切唐突的请求。

>>>捌

国小时候,有一阵子流行笔友。杏奈当时通过杂志,认识了远在北海道的一个男生。

算是聊得来的朋友吧。有时候杏奈觉得,自己和笔友之间的联系,甚至要比同班同学来得密切。奇妙的感受,填补了生活原有的空缺。杏奈开始想象对方的模样,高矮胖瘦。直到有一天,彼方来信,说这一年暑假要到杏奈的城市旅游,希望杏奈留下电话,方便联系。

女生笔停在纸上,半天写不出话来。

后来自然是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联系方式,毕竟最后一封信件,杏奈连寄都没有寄出过。就像之后不了了之地退出星象社,递交了退社申请便不愿再出现在大家面前。

曾经在国内网站上做过测试,预测脑内成分。当时的结果,有一半的信息指向“逃避”。“挺准的呢。”杏奈承认。因为自己确实习惯逃避,人或事,不论喜欢的、讨厌的、已知的还是未知的。

好比没有勇气泅渡深浅未知的河流或是拿不出狼藉的试卷;碰上兴趣缺缺的故事,无法发表太多言论;而即使有了喜欢的人,也始终躲藏,给不了答复与肯否。仿佛自卑淹没了陆地,雾气弥漫了天边连贯的地平线,太阳终有一天不再东升。是一整个人的沦陷,消极的念想蚕食意识,有黑而丑陋的生物从头骨里钻出来,生命从此终结。

并不是没有尝试过面对,只不过担心疼痛会愈加浓烈,扩张并且泛滥,将所有微小的细节呈递出来。沙砾和在皮层的裂痕里,鲜血汩汩。

和纪由聊了通长长的电话,到后来两只耳朵都发烫起来。最后也没能给出有效的建议,杏奈想,决定还是由纪由自己掌握吧。手机这时又噌一下亮堂起来,杏奈看着,是个陌生的号码。

——“是横谷杏奈的手机吗?”

“啊是,请问你是?”杏奈回复了,只不到五秒的时间,就又有了回音。

——“哈,你好!我是一年级B班的时见上二,还记得吗?”

什么情况啊这是……杏奈想着,倒头卧在床上,扯了被单把自己蒙住。

这几日,纪由因为闯进决赛,天天都得参加老师统一组织的辅导,傍晚了才能离开。

“那我先走喽。”

“嗯,路上小心。”纪由同杏奈摆摆手。

从车棚出来时看见学校的凤凰木开了一树的花,硬木从泥土里朝上舒展,一直抬升至实验楼四层的教室旁。树冠顶到一侧的墙面,有一扇窗打不开。像浸泡了一夜的薄荷,身子变成亮绿色叶脉,杏奈觉得呼吸也连上了成串的清凉。

车轮碾过柏油马路一圈圈向前,整条街道都似自己编织起来的绸带。轮轴转动,交叠的声响此起彼伏的,像是两部车子同时行进。杏奈回头,发现同校的男生骑了车跟在自己身后。对方看见自己,稍微羞赧地朝这边笑笑,支着腿停下车子。

这在日后,几乎是天天上映的桥段。

时见一般挑选在放学时间牵了车跟在杏奈身后骑。杏奈加速,他也跟着加速;杏奈减速,他就放慢步子踩踏。如果碰上女生绕进便利店,他便在外边等候,直到对方出来才又跟了上去。杏奈虽然觉得无奈,却也懒得阻拦。

此外,时见还会每晚地发送短信给杏奈,说自己的故事,零零碎碎,杏奈很少回复。偶尔碰上自己喜欢的话题,她才接上两句。这时时见总显出十足的笨拙,打错字或是连续发出几条内容相同的消息。生怕发得晚了,杏奈就不再理会一般。这让杏奈觉得好笑,可也只有这时,内心才又塌陷下去,一小块位置的温暖仿佛逐渐织覆起来的铁锈罐子上的花。

几天前到钟楼补交作业,下来时碰见其他班的男生从体育馆回来。

“杏奈?”

从人群里推挤出熟识的身影,清志站到了自己面前。杏奈勉强扯出笑脸,“……啊,好久不见……”

“交作业?”

“嗯,是。”

“这样啊……”

“……”

短时无言后,再开口时已是迟暮钟声里湮没的字句,含混而模糊。“如果有空,就回社里逛逛吧……”

杏奈想要答应些什么,却发现怎么也开不了口。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一下子堵到了眼眶,结果硬是被自己忍退回去。“知道了,”意识终究还是强迫自己动了嘴,她说,“如果有空的话一定……”

>>>玖

那些杂糅了青春年华里苦涩的甜蜜的回忆,振一振翅,便是一群飞往南国的白鸽。纯洁的羽翼,消弭了眼界里缠绵悱恻的猜忌以及甩手背离。目光追随不及,天穹蔚蓝的着色,澄明似一方薄浅的丝巾。

如果信任多一点,如果逃避少一点。

如果坦诚多一些,如果放弃少一些。

双手交叠,五指合拢。用一瞬的思维去承诺,那么即使流星拖过流溢的尾,依然有不变的执念在那里抵抗寥寥愿景。

>>>拾

周四下午学校收到最终确定下来的通知,杏奈和纪由站在教员室门外大大的白板下,看上边新帖上去的告知书。

“决赛时间,6月22日,吉田纪由……”杏奈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到纪由的名字旁,“在这儿!浦屿高校,有点远啊。”纪由点点头。

“到时候我和你一块过去。”杏奈伸手挽过纪由,好友却在这时反过身子将自己搂上,“嘿,不用了。”她说着,轻轻地在杏奈的耳边笑出声,“裕井说了要送我过去。”

“哎?你们在一起了?”

“嗯。”

“可你之前——”

“谁规定了‘在一起’就是那样的含义?”纪由松开手打断杏奈,“我和他说清楚了,做不成恋人,还可以是朋友呀。虽然裕井之前还有些气馁,可他前天找到我说‘纪由,我想过了。其实,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杏奈你说,这算不算一段美好的经历?”

杏奈望着经由窗棂照进走道的一缕阳,尘埃扬到中途清晰了纹路。

这天放学,照例在学校附近的便利超市买了罐摩卡咖啡。结账时,杏奈找到店员记账用的笔,“这个能借我一下吗?”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女生牵了车,眼角瞥见视线内明晃晃的白色短衫。她把东西装进袋子,挂到车的把手上。一路有风鼓鼓囊囊地灌进衣袖和领口,衣服膨胀得像是一朵泡了水的棉花。从岔路口往右拐是一段下坡的路,袋子里饮品外壳铁质的制面敲着车杆子,满街都是哐当的声响。杏奈打着铃,仿佛一个世界里只有自己,放肆驰骋。

终于在距离家有一个街区的路口打了刹车,女生听见身后同样是一阵慌忙的停顿。她像第一次回过头时那样,眉毛微皱到一块。时见这时正从地上捡起一下子甩掉出去的包,略微狼狈的模样。他挠着后脑,在一种全然无措的情况下,看杏奈从离开自己八到十步的地方牵了车往回倒退,末了刚好顿在自己跟前。

“哝,给你的。”

时见愣愣接过,刚要打开便是对面斩钉截铁的口气,“先别看——”他赶紧束紧袋口,说了句“抱歉”。之后是女生踏上车的身子,在斜阳下扯出浓墨的影,一直拖到看不见的尽头。时见这才从袋里取出一小瓶咖啡,有便签附在上头。

——明天见。

“明天见?”意识之后,男生突然高兴得跳离了地面。“啊太棒!”他迅速翻上车子,向着杏奈前行的方向火燎燎一阵追赶。

>>>Fin

或许有些东西,早在开始的航程便迷失了方向,仿佛折断了的桅杆和漏过风的帆。山药麻木了舌尖,罂粟的种子却在这时开起大剌剌的花。意志丧失信念于夏日的暴晒里,从此似乎学习着懂得了隐瞒、谎言以及不能自知。好在生活终将无法一再残酷,有雨滴进眼眶,模糊的视界然后是清醒的思绪。我们像北极点耀眼的星辰,从古至今偏离了角度而后追回。

只要是迷途,只要能够回归,只要迷途能够回归,只要是能够回归的迷途,那便不再飘摇。似那下定决心后的诺言,笃定地坚持着不再改变了。

“明天的我,将不再逃避。”

说了就要做到。

让我们一切从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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