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 我与地坛

神位官位心位

中国的神,看门,掌灶,理财,配药,管红白喜丧,管吃喝拉撒,诸神聚在一处,若有什么不得已,还有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养爷处来开怀,神位的变质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进,以致佛来东土也只热衷俗物,单行其慈,那一个悲字早留在西天。

也许总有一句话说的好,那儿是天堂既是地狱的地方,我想有一个简称的,它叫做人间。

我与地坛

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他的儿子就快要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与厌恶。我坐在树荫下安静的草地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他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

母亲生前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者要我恪守的教诲,言传身教总是体现在生活中的点滴,我至今历历在目,母亲真的是充满智慧的妇人。在她去世以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子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的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就有过母亲的脚印。”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他,我会怎样想念他并且梦见他,我会怎样不敢想念他而梦也梦不到她。

有一个老头,算的上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面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四处晃荡,如果你不注意一定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份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的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者土埂上火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壶,解酒的当儿眯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了。

还有一个人,他是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被埋没了,长大后找个个下苦力的工作,苦闷极了便练长跑,一圈一圈,我就在场外给他计时,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到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下一年一定也像他们那样。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有第一名领奖的照片。第四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副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常在园子里一直待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时在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他现在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38岁之龄又得到了第一名并且打破了记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傍晚找到我,把这件事平静地向我叙述一遍。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园子里的草地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就是那种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先是绿色,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地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的令人爱惜。小姑娘就蹲在那里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遍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许是那天下午的园子太安静了,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独自跑到这里,就上前问她住哪里?她随手指了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也许觉得我不是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呢。”又伏下身去,也许是在捉蚂蚱,或者是知了,来取悦他的妹妹。直到一个晴朗令人心碎的上午,我竟然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那时她正在被几个男孩子欺负,我正要上前为她解围,就看到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一个小伙子,把车子支在女孩身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气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比一会苍白。小女孩的裙裾有些脏了,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散落一地,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着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天空,凭她的智力绝对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暗哑地响着的无数小铃铛,。哥哥把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呵呵,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女孩,就只有无言和回家是对的,呵呵,狗娘养的的人生。

谁又能把这个世界想得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个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吗?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有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与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如何成为美德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患病者将继承残疾人的苦难,那接着把患病消灭呢?那么丑陋,愚钝等等来继承,并无限循环下去,那么全部不好的事物都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怕是人间的剧目都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那是一潭死水,就好像沙漠中的沙子一般没有感觉。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如果没有我们的存在,他们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看来,我们作为loser的典型非常成功。

上帝为了锤炼生命,将布设下一个残酷的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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