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瓜瓤内的天山
天方蒙蒙亮，山坳里啾啾喳喳的鸟鸣声已不绝于耳。山的这一面，荫木繁盛。
李天水却是被人拍醒的。又是杜巨源。
醒转时，他发现自己裹了条毛毯睡在草料上。
他费了一会儿工夫方想起毛毯是米娜昨夜临走时留给他的，不由撑起手肘坐了起来。
杜巨源只瞥了一眼那毛毯子，全未在意，关切道：“怎不过来睡？”
“草堆子里暖和。”
“去荫房吧，有事要说。”
“什么事？”李天水将毛毯子递了过去。
“天山秘径，我们要走的路。”
荫房里摆满了梯状木架子，架子上挂满了各色的葡萄串，淡淡的曦光自孔洞中透入，打在饱满的葡萄果实上，也打在了架子间临时搁置的六七条横木板上。
昨夜“商队”诸人便是在这些木板上入睡，此刻躺在木板上的人早已起身，只有一块板子上，却躺了半个甜瓜。
两尺多长的大甜瓜，已被对半切开，瓜瓤金黄泛白，一看便是千里挑一的好瓜。
李天水甫一看到这半颗甜瓜的瓜瓤，却深吸了一口气。
围着瓜皮，一大片瓤肉已被挖去，只中央隆起。自瓜蔓至瓜尾，横贯出一列，那瓤肉被刻琢得起伏错落，连绵不绝，似是山峦；山峦下的瓤肉被仔细地抠挖出一道道瓤沟子，汁液流于其间，似是山谷间流淌的溪水；溪水与谷地中还会通出一条条被刻意以指尖压平的瓤道，有些通向山顶，有些错向四方，有些则潜于山峦间穿行，绝类可通行人马的山径。
瓤中主脉自瓜蔓处乃是向瓜皮上方斜斜延展出，至七分处岔开一条余脉，向斜下方错出，约有主脉三分长。渐近瓤中，瓤肉渐白，不少山峦顶部便呈白色，恰似雪顶。
“天山？！”凝视了一会儿，李天水忽然抬头，看向木板对面的康居延。
“哈哈。”康居延快活地大声笑了。李天水忆起昨夜阿罗撼说过的话，“康居延在干活”，莫非便是将这瓜中瓤肉雕琢成天山地形？
即便是手艺精熟的老匠人，这活儿至少也将费上一宿工夫。
康居延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倦意，两只眼睛熠熠发亮，却已收住了笑，指着瓤肉对王玄策道：“昨夜刻得粗糙，只是粗具其形，不过大体亦能看出来了。”
王玄策又盯了那瓤肉多时，方叹道：“久闻西域多奇人，却只这趟西行，得遇康兄沙雅公这般人物，无论如何，亦算不虚此行。”
“王公过誉，王公才是这沙漠雪山间真正的传奇，”康居延又是一笑，神色即刻凝肃下来，“只因那条道藏得极深，若是你等按手绘图纸寻路，极易迷失于天山内的千壑万谷中，那便是九死一生了。”
“我听闻，天山中的山口谷道内，藏着不少可怕的盗匪？”杜巨源皱眉道。
“岂止盗匪，许多北面草原上溃败下来的各部突厥武士，便藏入了天山深处，甚至还有些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力量。比如，西州的老人都知道，在天山的一条大峡谷内，藏着魔鬼，”说至此，康居延忽然压低了嗓音，众人皆是目光一跳，“不过，每年仍都有不少商队冒险走入天山走捷径，却多半再未走出来。”
荫房内一时静得有些沉闷，半晌，杜巨源开了口，“可是因为这些‘商队’，皆未自‘天山达坂’的这条路走？”
康居延看着他点点头，“天山秘径，只有一条道能走出去。”
“这条秘径，能省下多少时日？”王玄策蹙眉道。
“交河在此处，”康居延指着距瓜蔓两分的瓤中主脉山脚下，“龟兹在此处，”他移向主脉余脉分岔口的山脚下，“你们若走天山南道的大路，纵使骑了最好的马，亦须七八日工夫。”
“若是走天山秘径呢？”
“最快三日可至龟兹，且无须夜行山路。若要夜行于天山深处，只有祈求阿胡拉护佑了。”
王玄策与杜巨源互望了一眼，又向不远处静立的智弘看了一眼，缓缓道：“这条路究竟如何走，还请居延兄明示。”
康居延微笑着自对襟内摸出一个小木瓶，拔出木塞子，随着瓶口倾斜，一道黑雾自瓶内倾出，随着他的手，慢慢沿着主脉，自“交河”洒向“龟兹”，片刻后，主脉间便现出一条弯弯折折、时断时续又不绝如缕的黑带子，却是由粉末一气洒成。
这黑色粉末似还带着股催人食欲的异香。杜巨源瞪大了眼睛，“这是？”
“孜然粉。”康居延微微一笑。
“我想起来了，这便是你烤肉上的香味，”杜巨源眼眸一转，又道，“这孜然香若能没入瓜瓤中，鼻子好的，或许还能闻着瓜瓤想起路径。”杜巨源笑着看了眼李天水。
“用不上鼻子，”李天水平淡道，“我已经记住了。”
“小僧亦已记住了。”另一侧的智弘亦微笑道。
“哦？如此说来，我们无须将这颗大好甜瓜带走了。”杜巨源哈哈一笑。
“杜兄玩笑了，略一倾斜颠簸，这瓤中山脉恐怕便将不复存在。”康居延亦笑了。
王玄策始终凝紧眉头盯着那瓤肉，听智弘如此说，方缓了颊，抬眼看向康居延，道：“夤夜烦扰，康兄这一臂之力，王某绝不会忘！”他用力拱了拱手。
“王公不必如此。沙雅说过，你们不仅是他的朋友，亦是公主的朋友，波斯的朋友，与阿胡拉的朋友”，康居延一笑，唇须微微翘起，“我为阿胡拉的朋友做事，便是帮助我自己。把那些干果子与馕饼带上吧，玉族姆与给拉丝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会用得上的，我的朋友们。”
王玄策的面上少见地浮起了笑容，他略略躬身，道：“既如此，王某便不多礼，”又看了看康居延，道：“居延兄仍有话说？”
“听闻天山深处有几处驿站，却不知真伪。据说是教中为特殊的秘密商团而设。此是教中之秘，我亦不知所在。只一处私驿，立于从此地入‘天山达坂’的通道上，似是依百年前的烽铺改建，不过近年来，大路上甚是安稳，鲜有人自天山脚下走，那处私驿已很少听人说起。”
王玄策听着，面色又沉凝下来，康居延又道：“帐篷、食水、马料，‘商队’可已备妥？”
王玄策点点头。
“我的朋友，上路吧，不要担忧，我会为你们祈求，阿胡拉的护佑。”康居延拍了拍王玄策的肩背，快活地大声道。
说话间，荫房的木门开了。两个黑而秀美的姑娘，连同阳光一齐跃入房内，各自背了一个五彩的布囊。
“啊！是她们来了，带来了全交河最美味的干果子。”康居延快活道，“那位波斯健儿，已经准备好了么？”
“他已经去山那边等着了。”爱笑的玉族姆，欢快得像个鸟儿。
“我将马牵出来。”李天水向王玄策与康居延拱了拱手，转身方行出两步，却听康居延在身后笑道：“马厩里原有两匹，已驯熟了，今晨始终跟着那匹枣红马遛圈，不如你牵走了吧。我们三人不骑马，你们在天山里头必用得上。”
李天水并不虚礼，转身拱手一笑：“好。”却见杜巨源两步行至康居延身侧，躬身道：“康兄之慷慨热肠，绝非一般商贾所能及。”
康居延便欲躬身扶肩，忽觉两根手指被轻轻捏住，他略吃一惊，抬头一瞥，却见杜巨源微笑着松开了手指。两根肥白的手指上，印了两圈浅而清晰的箍痕。
康居延目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杜巨源的手却已收了回去。一碰一收迅速自然，便连王玄策亦未留意。
李天水更是目不斜视向门外行去，方至门口，却见那两个少女正看着他捂着嘴笑，不由停步咧嘴道：“我头上生出羊角了么？”
“你头上生出了那么多辫子，”那玉族姆已笑弯了腰，“你是汉人，又非突厥，在我们这里，只有跳舞的女子才会有辫子。”
李天水不知怎地亦觉得很好笑，却强忍住道：“你们明明是人，又非果子，却为何一个叫葡萄，一个叫樱桃？”
“玉族姆”与“给拉丝”恰是“葡萄”与“樱桃”之意，尖下巴的给拉丝更安静些，此时亦“咯咯咯”地笑出声，目光却在闪烁，一会儿止住了笑，看着李天水道：“我们，或许，会再见。”
李天水亦是一笑，便转身走向门外的晨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