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苏起凡意外地起得很早，他醒来时天才灰蒙蒙亮，舍友们都还沉浸在安详的梦乡里。
桌上小时钟的滴答声清晰可辨，苏起凡下床看了下时间，才凌晨五点。他本想上床再睡会，不过却感觉精神饱满，最后还是决定拿了牙刷脸盆去洗漱。整条走廊静悄悄的，他从洗衣池那望着对面的公园，窗外还是一片浅蓝色，空气里好像漂浮着浅蓝的水汽，小鸟清脆的叫声从窗子传了进来，路上偶尔才有车辆驶过。
原来城市的清晨比农村还要安静，要是在凤梧村或者望海村，四点多就已经有很多老人忙着生灶起火了。苏起凡感受着这一片寂静，回头看了看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想到以后他就要在这里呆三年了，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来到这里才多久啊，昨天之前他还在老家的田野上奔跑，转眼之间就独自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昨晚他因为新认识那些舍友心情比较激动，一觉之后才注意到这些被遗忘的情绪。他突然有点想家了，这种思念说不清道不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心里。哪个家都行，家里的床褥要更加温暖，他现在才发现大人们的保护有多么令人安心。
苏起凡漱了一口水，甩甩头想把这些情绪甩掉。怕什么呢？不是要向他们证明自己可以吗？现在才第一天就害怕了，以后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要怎么坚持下去？他打开水龙头往脸盆里接水，有些出神地听着水声哗啦啦流。
“想什么呢？”一个脸盆放在他旁边的水槽里。
“哎呦，胖子你吓我一跳。”苏起凡认清了来人，然后拿起毛巾往脸上擦，“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我也不知道啊，自己就醒了。”胖子往牙杯里接水，“可能是想家了吧，你会不会？”
“有点。不过想也没用，还不如想着怎么快点适应。”苏起凡把毛巾拧干，“我好了，先回去了啊。”
“嗯，等会一块去上课吧。”胖子边刷牙边含糊不清地说。
“行。”苏起凡走了回去，一进宿舍门就闻到一股混杂的味道，好在不算太难闻。距离上课时间还有点长，他把上课该用的东西都收拾好，还是觉得有点紧张，便借着微弱的光亮翻开新的语文书来看。胖子回来后又躺到床上去，两人都保持安静不说话。太阳一点点升上来，整个房间也渐渐变得通亮。
夫子在五点半爬起来，洗漱完便坐着做起习题。随后汉子、黑子也相继起床，打了一圈招呼也坐下学习。六点二十分，宿舍楼的起床铃声响起，门外其他宿舍的拿脸盆声、走路声和讲话声稀稀疏疏混在一起，很快便热闹起来。而他们宿舍的其他人则嘟囔着问了下时间，又翻了个身接着睡去。苏起凡和胖子在响铃后一同到楼下吃了早餐，又在田径场逗留了会，便一齐朝着教学楼走去。苏起凡的心跳随着跟教室的距离一点点缩短而不断加快，有一种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迷雾的感觉。
苏起凡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从门外就可以听到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他深吸口气走了进去，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坐在那里，左手托着脸，右手转着笔怔怔出神。这就是他的新同学们，来自市里的新同学。小学的老师们总以“市里有许多比你们更杰出的学生”为例来要求他们戒骄戒躁，让他们下意识以为市里的学生都比他们要厉害得多。如今亲眼所见，苏起凡不禁有些失望，他发现这些学生的表现不过如此。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班里很多人看起来还很稚嫩，像是没有做好上初中的准备。他自嘲地笑了笑，想着自己总是这样老气横秋的，才会让人感到讨厌，以后还是要改改这个毛病。他的视线接着转移，突然被前排的一个背影深深吸引，像着了魔一样再难移开。他从未看过这么好看的背影，柔顺长直的黑发倾泻而下，隐约可以看见白皙的脖子和精致的耳朵，仅仅这么一个背影就满足了他对梦中情人的所有想象。
苏起凡就那样傻愣愣地盯着看，心里无限期待她能够转过头来。仿佛上天有所安排，那个女生真的转过头来了。她的眼睛不经意掠过苏起凡，轻易就让他的心深陷在那迷人的眼波里。苏起凡的脑子里也像是有电流经过，一种酥酥麻麻而又不可言喻的美妙感觉传进中枢神经，几乎使他失去思考能力。那一瞬间的形象就这样永远留在苏起凡心里，仿佛世上所有的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周围的其他人跟她相比简直黯然得可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苏起凡原以为自己玩弄文字的功底深厚，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想起这么一句诗来形容这么一个人。
苏起凡以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他更渴望的是《傲慢与偏见》式的爱情，即通过足够时间的相处来了解彼此的灵魂。但是现在他信了，世间真有“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心动。注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只需一眼就能确定是命中要相遇的，并且让人固执地相信，今后彼此必然会擦出火花，也必然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苏起凡想象过爱情千万种繁杂的面目，却没料到爱情竟是如此直截了当。
那女生跟后桌聊天时，目光与苏起凡短暂相碰，苏起凡下意识地躲闪开来，心猛烈跳个不停。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他的内心疯狂大叫。他又用余光偷偷瞄她，却失落地发现她并没有注意他，而是仍与她后排的男生说说笑笑。嫉妒令他心里发酸，继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呢？只是小学同学呢还是说她对他抱有好感？你这么喜欢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认识你，就算以后认识了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何况你只是一个从农村来的穷小子，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凭什么会喜欢你……
苏起凡越想情绪越低落，越想越自卑，觉得刚才的怦然心动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本就该打消这种虚妄的念头，专注于学习才是。然而他还是忍不住会偷看她，不论如何克制都阻止不了这股冲动。他简直恨死自己这样无能的样子！
而后班主任出现了，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苏起凡方才意识到全班的同学都到齐了。班主任是个矮小的老年妇女，看起来经验丰富，精明干练。她大致说了一些开学致辞，按照座位表排好座位后，每人发一份基本情况登记表让他们填。
苏起凡最关心的还是他与那个女生的距离。该死！一个坐第一排一个坐倒数第二排也就算了，中间竟然还隔了一组！不过谢天谢地，从他的位置一眼就可以看见她。然后他才跟着别人填那份表格，填到“家长职务”那一栏时不免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写比较合适。填“工厂老板”吧，似乎会让人误以为他家很富裕；填“工厂职员”吧，又会让他不好意思。最后他想起苏仲生常对他说的：“我们说白了不过就是替别人打工的，我和你妈算是第一代农民工，你不能接我们的班做第二代农民工。”便鼓起勇气在职务一栏写下了“工人”两个字。
班主任根据名单暂时选出了班委，结果公布后苏起凡听见前桌两个女生在议论：“我就知道班长会是钱明轩，他爸爸是科长肯定先选他。”“你怎么知道他爸爸是科长？”“我跟他小学一个班啊。”苏起凡还不懂这些官职级别，只是因为自己没被选上当班委，心里有点落寞。
到了九点半全校组织去操场上举行开学典礼，苏起凡提着椅子跟在人群中。前面的程序过完后校长首先在台上慷慨陈词，大讲特讲学校近年来取得的傲人成绩。苏起凡以前从未想过有人能够讲那么长时间的废话，通篇下来除了堆砌辞藻和自吹自擂外再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他无聊地到处观望，注意到城市里令人压抑的灰白色天空，注意到学校后面只盖了框架的高楼上，挂着“封顶大吉”、“常润新地标，7299元/㎡起”等字样。他不是很懂那些横幅的意思，他没听说过“封顶”这个词，也对一平米7299元没有明确的概念。
终于，他按着性子等到了校长讲话结束，接下来的学生代表讲话反倒激起了他的热情。他想着有一天成为站上台的那个人，向在场的几千人展示自己的优秀。最后的颁奖仪式更让他燃起了斗志，他从未接触过这么丰厚的奖学金，在他还停留在十块钱以内的消费观念里，即便是三等奖的五百元奖励都足够诱人了。让他惊讶的是，他们宿舍看起来最不正经的庄凌远和郭尚儒分别获得了二等奖。但这也增添了他的斗志，摩拳擦掌要在今后的竞争中分得一杯羹。
在把椅子搬回教室的路上，他暗自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没人认识他的新环境好好开始新生活，还要去结交很多新朋友，从这拥挤的人潮中脱颖而出，努力取得新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