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9):命运

银碗碎了一地,乌黑色的药汤泼墨般洒在了粉色的帐上,远远便听见了三公主任性的哭喊:“我不要!我不要!这药实在是太难喝了!你们快给我拿出去!”宫女们慌慌张张跪在了彩漆绘的地板上,紧接着,便是七手八脚地一阵拾掇。

我巡视着地上的狼狈不堪,慢慢踱进了三公主房里,笑着说:“公主性子素来温和,今日倒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急躁?倒不怕以后嫁不出去?”

“你还笑,你还笑!”三公主一听是我,撒娇似的扭着睡裙扑进了我的怀里,她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面纱:“吉娜,宫里的巫医太无能了,整天给我灌这些难吃的汤药还不见好,我可不要再喝了。”

“噢?”我朝垂手站在一旁的巫医要了方子,细细看了起来:“巫医用的可都是极好的药材,公主应当听话喝了才是,不然你的脸,这一时半会可真好不了了。”

见公主执拗着性子不肯下台,我索性问道:“这天气愈发好了起来,公主也不再抱着暖炉了,怎么会突然想起那张狐袄?”

“还不是因为上面的梅花实在是太好看了!”三公主笑道:“上回父王召见我陪柔然王一起看比武,我见那柔然公主太美了,生怕被她给比下去,就想起你送我的那件狐袄。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漂亮衣服我没见过?可只有你那一件倒显得我有女人味了,所以啊我要把它穿到柔然公主面前去。可谁知道,我倒弄巧成拙了,那日天气刚好回温,整个场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大汗淋漓,就连表演的武士出的汗还没有我多呢!”话音未落,一屋子的宫女便小声吃吃地笑了起来,一直低着头的巫医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我跟着轻笑了两声,又故意不着痕迹地问:“那日,文渊和苍琅是不是也在场呢?”

“是呀是呀,就是苍琅哥哥在场上比武。哎呀,吉娜,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那柔然公主真是可恶,她看我披了那么一件厚重的狐袄,就问我是谁送的,我说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她倒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楼兰国的女巫眼光还真是独到,那表情,那语气,分明就是嫉妒!”三公主道。

一听到柔然公主,我的手腕便不自觉地晃了晃,可是我今天并不是为了吃醋而来的:“可真是对不住了,公主,本想赶制件狐袄给你一个惊喜,可谁知,倒闹出这么多笑话,还害得公主毁了容。”

打断我的却是一直默默无语的巫医:“您说哪的话,娘娘,这次公主过敏,错不在你。”

“难道不是那张狐皮引起的?”我回过头问。

“公主这次过敏症状来得突然,且来势汹汹,巫医们一时慌张,卓妃娘娘又急着要一个说法,于是便将狐皮沾上花粉的情况率先上报了,这只是初诊,待巫医们进一步判断后,才得知病症来源于那半只鹿角。”巫医毕恭毕敬道。

“半只鹿角?”我细细回顾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可是赫满将军献上的那半只?”

“正是。”巫医继续道:“三公主格外珍藏娘娘与将军的礼物,特地将它们装在了一个匣子里,谁料,那鹿角来于野外,竟惹上了常年的野生螨,且感染力极强,这才让娘娘的狐袄也遭殃了。娘娘的狐袄上的确带有花粉,但却是些魏国才有的,想必是那绣娘爱香,手上沾了些,也不大碍事,可遇上了野生螨,那就不好说了……”

“这件事情,卓妃娘娘,国王……和赫满将军,他们知道吗?”我低着头,死死盯着波斯地毯上繁复的花样,似乎自己也要随着那华丽的勾勾道道给卷进去了。

“还未来得及上报。”巫医道:“不过,公主的病症是不大碍事的,只要好好喝药……”说到这,巫医忍不住看了我和三公主一眼。

我迅速收拾好内心的波涛汹涌朝着巫医道:“三公主喝药的事情我来应付,只不过宫里人人都说,是我害得公主过了敏,所以这事一定要公之于众,我可不想遭受不明不白的冤屈。”

“尤其要告诉赫满苍琅。”我犹豫了一下,终是一字一顿说了出来。

可是三公主却给我泼了冷水,对此,她却毫不知情:“吉娜,恐怕这事得耽搁了,苍琅哥哥忙着与柔然武士比武,替楼兰争面子,没空理会这些琐事的。”

巫医用药,讲究的都是野生药草,别看三公主性格平和,唯一面对喝药这事倒变得刁钻无礼了,既然逞了强,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揽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爱极了面子的我自然是推脱不得了,每日便是亲自提了药,进了公主的闺房,一定亲眼看着她喝下肚去才肯离开,好几次,三公主都跟我较起了劲,竟发起脾气来了,我不买她的账,擅自用了巫术,直到她乖乖捧了药碗这才作罢,这一切就像是从前逗弄文渊一般。

午伦文渊,突然变得好陌生的一个人啊。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在三公主寝宫内进进出出,我总是有意地经过那条透蓝如镜的孔雀河,我曾以为那条河是我的——即使不是,那也属于我和文渊,勉强加上三公主吧,再不济就添个赫满苍琅。我是享受这样一个人走在孔雀河边的时光的,因为河水潺潺流动的气息总是能带我不知不觉回到过去,我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伊萨吉娜,那个每天与文渊嬉戏完就可以回到母亲怀里的伊萨吉娜。

天不遂人愿,我越是想将这条来来去去,自由自在的河流占为己有,老天却越是要让我看见一幅幅无法忍受的画面,这日我遣了艾斯翠亚见去了巫医那,便一步步踱步到了孔雀河边来,可谁知一转角,就有人打破了这短暂而又惬意的时光。

五月初夏,阳光温柔地跃动在水面上,像些许误入的黄金沙。一条眼熟的粉紫色纱巾飘飘柔柔地朝着下游淌过去了,一阵奇异的感觉掠过我的心头,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朝着纱巾来源的方向加快,紧接着,便是一阵热烈的酒味呛进我的鼻腔中。

柔然公主一身旖旎,她微微抬起泛红的脸,倒有一丝三公主才有的娇俏可爱,午伦文渊不胜酒力,老早就不醒人事了,他一手松松地握着那支碧绿的笛,一手靠在柔然公主的大腿上,掌心向上,不远处是倾倒在沙地里的布袋酒壶。柔然公主的右手方可没闲着,那只秋色莲藕般的胳膊,正无力地搭在大王子的后背上,身子却是斜在文渊肩上的,大王子似乎发起了酒疯,张牙舞爪,不知对着酒杯叫唤什么。

“你给我起来!”我一时气急,不管不顾地将柔然公主拉了起来。柔然公主被我扯痛了,也是气愤地甩开了我:“大胆!放肆!谁敢来破坏本公主的兴致!”

我捧起一把河水,将她彻底泼醒了:“你给我好好看看!贵为柔然公主,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楼兰国的王子、臣民勾勾搭搭,简直丢尽了柔然的脸!”

柔然公主一见是我,咧嘴笑了:“不知廉耻,勾勾搭搭,伊萨巫女真是好利的一张嘴呀!看来你还真不知情。我告诉你,只要是一个强者,无论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是没有人敢指责你的,该知羞的,永远都是你们这些弱者!”

“你作为一个女人,不该随意……”“随意怎么样?随意勾三搭四是吗?伊萨吉娜,你信不信,我就是放火烧了午伦文渊的房子,他也不敢说半句话的,更别说是恨我了。”柔然公主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知道你在心痛什么,你恨我,怨我,糟蹋了你的回忆,可是你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不能主宰的可怜女人,你所看见的,只有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爱恨情仇,你还以为你在努力与命运抗争呢!这实在是太好笑了!”“你知道的不少。”我冷冷地回应道,毕竟在宫里要打听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难道你不也是这样的可怜女人吗?一辈子,也只能被命运捉弄,柔然王要是开口将你嫁给午伦文渊,你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的。”“我跟你不同!”柔然公主反驳道:“我从小跟着父王征战南北,看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可是真真切切见过生死的女人,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你见过吗?文渊见过吗?你们的大王子见过吗?”柔然公主突然轻蔑地狂笑起来。好刺耳。

母亲常说,我不会说话,因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刺中人的软肋,对人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现在我想,那是因为母亲还没有见过柔然公主。

我以为,柔然公主不过是为了逞一时嘴快,打赢我一个漂亮的胜仗罢了,可我没想到,她的不屑是真的。

只因为柔然公主酷爱跳舞,安归殿里便日夜笙箫,她手持两柄短剑,带着一身华丽的长绸,在青铜长鹤灯跳动的火焰下,熠熠生彩,如一只掌翅欲飞的彩鸟。众宾客皆掌叫好,举杯,致敬柔然王,似乎他才是楼兰的主人。这时,柔然公主舞的起兴了,突然想要踩着一匹马,她说,只有这样才能尽显舞姿。一时间,宾客们纷纷放下了酒杯,安归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怎么?堂堂楼兰,连一匹像样的马都找不出来吗?”柔然王歪着身子,冷哼一声,扔了手里的金酒杯,不屑地说道。

柔然王见无人敢应,正欲发作起来,这时赫满苍琅做了揖,目不斜视道:“回柔然王,楼兰的马,应当用于战场,商道之上,而不是用于奢靡酒色中。恕不能从。”这一次,我倒是和他的意见相同。

我注意到柔然王看见赫满苍琅的脸色变了变,下巴渐渐收紧了。

是午伦文渊,他扔了笛,从案几上跨了出去,甘愿臣服在柔然公主的脚下,他说:“两国交好,以和为贵,怎能如此让公主冷场?”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午伦文渊将衣摆一甩,便伏下了身子,一步一步爬到了柔然公主身边,柔然公主毫不客气,跳跃着踏在了他的后背之上,继续翩翩起舞。柔然王也笑得异常肆意:“一匹人马,这倒是新鲜。”宾客们附和着喝彩起来,就连午伦家族的脸上挂着的也是自豪与荣幸。

宫里都在说,午伦文渊彻底沦为了柔然公主的裙下之臣,他攀不上咱们的三公主,改向投奔柔然了。老宫女一口啐道:“瞎说些什么,柔然毕竟外邦,公然交好,岂不是让整个午伦都与鄯善过不去?”

小侍者哎哟一笑,嘲讽着老宫女的浅薄无知:“如今世道变了,柔然日渐强大,连国王都要抢着去巴结他们呢!”有宫女附和:“是呀是呀,早就听安归殿旁边的宫女说啊,是午伦长子上赶着去和柔然公主交好的,柔然公主嫌不过瘾,非要连大王子一起挑逗了,让他们两一起抢她才好玩!”

我从阴暗的墙根底下走出来,将他们一同呵斥道:“王公贵爵的事情,是你们能随意谈论的么……”

我向鄯善王进言,柔然王在王宫里小住一月,铺张奢华,嚣张至极,实属不该,导致宫内流言纷纷,请鄯善王早日拿出国王的权威,整治宫廷上下风气。

鄯善王背过手去,不答我的话,只看着天空慢慢说:“伊萨巫女,让午伦家族与柔然联姻可好?”

三公主慌了,她从帘帐后跑了出来,跪倒在鄯善王脚下:“父王,父王,求求你不要让文渊去柔然……”

这个傻公主,连偷听都是如此莽撞。

“你命中与他无缘,再怎么强求也没用。”作为一个宠溺女儿的父亲,鄯善王却从不懂得三公主的心思,他继续对我说:“伊萨巫女,你看这桩婚事可还行?”

看三公主撕心裂肺地扯着鄯善王的裤腿,我骗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三公主,与我的私心无关,于是我说:“不可。”

一回到黄道宫,阿拉便将葡萄砸向我的头,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伊萨吉娜,你竟然还有第二次!”“为什么没有?”我踢开脚下的葡萄不捡它,径直坐在了太阳神的神龛旁:“一定是那个柔然公主,见文渊生的白净,起了歹心,非要将他掳了去!”

“你又是如何得知文渊的心思?”阿拉这会脸都气绿了:“伊萨吉娜,身为巫女,你的职责本就是传达天意……”

“我知道,我又违反了天意是不是?”我伸手从供台上也拿了串葡萄,一边剥着一边道:“我就是看不惯柔然公主那嚣张的德性。我也不信你那套关于命运的说辞,阿拉,我相信,文渊没有娶她是对的……”

“你怎么就知道是对的?”阿拉冷冷地打断了我:“收起你的狂妄自大吧,吉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现在滥用职权,是多么的自不量力,愚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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