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鼓头

  枣儿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因为会唱歌,甭管什么样的歌,她听着听着,就会唱了。相对于其他那些刚刚从“生产队”里解放出来的“个体户”来说,枣儿无疑就是一个怪胎,毕竟,庄稼人不是靠嗓子混饭吃的。好在她的男人并不很计较这些,愣子是个憨厚的男人,特别是在枣儿给他生下小虎之后,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破坏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了,更何况,枣儿又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喜欢唱歌并不算什么污点。

  以前,枣儿只是听外地来的戏班子唱过戏,那是仅仅在逢年过节才会有的机遇,周围几个村子凑在一处办个年会,从远处请来戏班子唱上七天七夜,戏台上锣鼓齐响,台下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枣儿每次都是尽力往前挤,可每次都只能站在外围,踮着脚尖听。那时候,枣儿还没嫁人,就已经学会了很多整段的唱词。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可是耳听口学,并不妨碍她学会去唱。如今,戏班子是很少见了,只有各地成立的文艺团,但是人家很少会到这偏僻的小山村来演唱。到了今天,听戏的人更少了,流行歌曲倒确确实实地流行了起来。

  小虎已经六岁了,再过一两年便该上学,愣子是个能干的男人,加上枣儿的勤劳,两人本该有着富足的生活,但是在土疙瘩里刨食吃的人,想过得好,光吃苦能干是远远不够的,凭他再勤劳,也仅是够了吃喝而已。不动点脑子去挣钱,终究是富不了的。奈何愣子和枣儿都不是会动脑子的那种人,所以,日积日,年复年,他们的生活只是那个样子:饿不死,撑不着。愣子是家里独苗,父母过世早,枣儿又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一直被收养在愣子家里,因而村中再无亲人,亲戚间的帮衬是指望不上了。二人不得不为孩子的将来而更加拼命地去干活,三个人的人口地太少,勉强糊口而已,愣子又在村南槐树林边上包了几亩黄沙地,平整好了,全部种上花生。

  这天傍晚,愣子踩着夏日夕阳留下的稀薄影子回到家中,泥瓦屋的烟囱已经不冒烟了,想来枣儿早已把饭菜都做好。他进门靠南墙放下锄头,见墙角处两只山羊已经卧倒,嘴巴咯吱咯吱响,在倒嚼着白天吃下去的青草,影子模模糊糊,暮色已至,几只半大的母鸡早已飞跳到石榴树上。

  愣子走到门口拿过盛水的铝盆,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听见枣儿的歌声从屋子里一路飘出来,夹杂着小虎无邪的笑声。

  桌子上的菜盘用碗扣着,旁边一把筷子,一沓煎饼,三个空碗。枣儿见愣子回来,立即把菜盘上的碗掀开,自己种的扁豆青色可喜,她又倒上三碗水,分放好筷子,等愣子坐下开饭,小虎早已等不及,抓过煎饼来便吃,愣子和枣儿相视一笑,并不加以阻止。

  等吃过饭,收拾好了碗筷,愣子打开收音机,播音员嗓音低哑,很像屋里昏黄的灯光。村里富人家都买了电视机,只有像他这样的穷人依然只能听广播。小虎已经撑不住困乏去睡了,只剩下愣子和枣儿,他把音量调的很低,怕吵醒了小虎。收音机里正播着“甜蜜蜜”,枣儿跟着哼唱,愣子在一边很享受似的听着,唱到一半的时候,忽听小虎在床上喊叫起来,两人忙过去看,只见小虎脸上流了好多鼻血,甚至都滴到了床单上。枣儿赶忙端来一盆凉水,让小虎凑到床沿上好给他擦洗,愣子则拿一块棉布浸透了冷水,给他按在额头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小虎瞪着眼躺在床上,许是给自己流的血吓着了,不敢再睡。枣儿便守坐在他的身边,哼唱着刚刚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直到小虎睡过去。

  转过天来,日子依旧按老规矩进行,只是吃罢晚饭,枣儿便带着小虎出了门,去听后村王善财家砸鼓头。

  这“砸鼓头”是个象征的说法,按当地以前的规矩,谁家若是死了人,从报丧那天算起,发丧、出殡共有三天,最后入殓的前一天晚上,死者的家人得请个戏班子来唱上一整夜的戏,敲锣打鼓,名曰“砸鼓头”。如今这戏班子是不好找了,改成请人来唱歌,当然也便换了伴奏的乐器,只是这“砸鼓头”的名目却保留了下来,一直沿用。

  枣儿带着小虎去的时候,天色尚不算晚,刚刚擦黑。然而王善财家的院子里却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听见一个女人的歌声从院子正中白布搭就的帐篷下面传出来。院里围着的人不时高声叫好,台上唱着的人也是容光焕发,与周围的黑白幔帐极不协调,欢快的歌声更是与院墙下成排摆着的花圈格格不入。唱台后面的灵棚里停放着王善财的棺木,他的家人大概都躲在屋里偷偷地抹眼泪了,不曾有一个露面。枣儿又没能挤进去,她只能站在人群外,把小虎抱起来。人群不时还在爆出笑声,枣儿却从不笑,她觉得那样太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死者的家人。她来,只是为了听歌,而且,在她的心里,早已有一个计划,她正在向这个计划一步步营进。

  平常的时候,枣儿依旧每天晚上守着收音机学唱歌,当然是在愣子听完新闻和天气预报之后。生活照旧,愣子把庄稼收拾得不错,今年该会有个好收成,家里也被枣儿照料得很好,两只小山羊都长了一圈,已然到了能卖的分量。唯一让两人有些担心的是小虎,这孩子最近一段时间,鼻血流的越来越频了。村里的医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给了点止血的外用药,枣儿不知从哪弄来的偏方,用活血龙草的叶子,切碎了煎成鸡蛋饼,给小虎吃。大概是偏方多少起了点效用,小虎流鼻血的频率确实降下来,但是每次流的血却渐多。因为赶上秋收农忙,两人不得不将此事暂且放了放,也只以为是孩子火气太旺,老人也都有这种说法的。

  愚昧往往会让人丢了命。等农忙已过,小虎依然频繁地流鼻血,而且身子日渐虚弱,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少有血色。这下子,枣儿和愣子才慌了神,忙将小虎送到城里的医院,医生检查完冷冷地扔下一句“白血病,不太好治,发现的这么晚”。

  他们不明白医生的意思,以为所谓的“不太好治”仅仅是不容易治疗,但应该还是能治好的。于是便横下心来让小虎住了院,两人轮流在院里照看。

  他们以前的积蓄本就不多,小虎又是得了这种病,花钱如流水,即便不是很高档的医院,没过几天,那点钱也见了底。好在今年收成不错,全部卖了换成现钱,又可撑过一段时间,他们只是一厢情愿地等待着小虎出院的日子。

  这一天,枣儿自己留在家里,上午出去提水的时候,听见街心几个长舌的妇人议论着,村北九湾沟的刘二狗死了,却请不到砸鼓头的人。她们的话本不是说给枣儿听的,因为村里人忌讳当着病人家属的面说死人的事,但那些话还是很顺畅地溜进了枣儿的耳朵里。九湾沟离得并不远,只相隔四五里山路,枣儿对刘二狗的情况也知道一点,那是个很老实的庄稼汉子,有着不输于愣子的憨厚与朴实,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她这样想。

  到了刘二狗入殓的前一天,枣儿一大早便起来收拾妥当,赶着去了刘二狗家。到了那儿的时候也还不到中午,刘二狗的家人正在搭台子。院里人不多,只有帮活的几个人,还有一些闲着的,吹鼓手们正坐在阴凉地里喝茶。枣儿进了刘二狗停尸的灵棚拜了拜,又上了柱香,刘家人忙来回礼,却并不认得枣儿,低声地问她是谁。枣儿正着急,直说了自己的来意,不料刘家人指着另一边正在休息的一伙人说:“俺们已经找到人了,再说,你一个人,也唱不了啊。”

  枣儿冲他指的方向看去,确有一伙人正在摆弄着乐器,中间有个女的,穿着很不一般,她认出来,那人叫“江红燕”,周围一带砸鼓头的都请她去唱。枣儿忙走过去,给江红燕鞠了一躬。江红燕正清嗓子,不曾提防有这一下,慌忙间给唬了一跳,忙问她是要做什么,枣儿便央求她给自己一个机会,让她去砸一回鼓头。江红燕听了,倒也不恼,只是好意劝她:“别以为这活儿有多容易,你看着轻巧,动动嘴皮,亮亮嗓子,就能拿钱了,可真要是让你往那一站,干唱上大半夜,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行的,再说下边那些吃人的钉子,他们点啥,你就得唱啥,你,行吗?”

  “我行,我行”枣儿忙应着,“你就让我唱一回吧,哪怕就这一回呢”。

  这伙人虽是做惯了死人的买卖,良心却也不坏,答应让枣儿试一试,枣儿千恩万谢,只等入夜开场。

  砸鼓头的台子搭好了,周围是白布帐子,顶上黑布封棚,两边一对大联,浓墨写着挽词。台子正对着灵棚,院里摆满了花圈、纸人、纸马,花花绿绿,鲜艳得让人心里发寒。院子里陆续挤满了人,天一擦黑,吹鼓手清音开响,枣儿便提着胆子上了场。

  第一场并没人点,这是规矩,枣儿得唱自己最拿手的,镇住场子,她开头便唱那首“甜蜜蜜”,台下倒是没有起哄,刘二狗的遗像在对面灵棚正中间摆着,和枣儿面对着面。她不敢直视,便一直眼往下看,一曲终了,台下叫好声四起,刘家人早已躲得不见踪影。停放死人的院子里,欢声笑语,台下忽然有人叫道:“来段小寡妇上坟。”接着便有一群人附和起来。

  枣儿清了清嗓子,这也难不倒她,毕竟学着唱了这许多年,她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只是双眼仍不敢望向前方,她一直稍稍低着头,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对母子,那女人正抱着儿子在台下听得入迷,小孩不大,四五岁的样子。枣儿立马就想起了自己的小虎,他此刻正躺在陌生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嗓子里一阵发咸,她唱不下去了,台下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起哄闹场,江红燕赶忙上台将枣儿换了下去。

  到了台下的枣儿兀自泪流不止,她又满心惶恐,自知唱砸了别人的场子,怕是很难交代,只有等着别人的发落了。

  多亏江红燕是个经过场面的人,硬是把场子给稳了下来,又顶下后半夜的活,这才算圆了场,没给刘家惹出什么纰漏来。枣儿提心吊胆等了一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等到江红燕过来找她,并塞给她一卷毛票,同时劝慰她不要担心。枣儿自知遇上了好心人,自己捅了篓子,人家不仅没有责难,反而热心相助,这让她无比感激的同时,内心深处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千恩万谢离开了九湾沟,迎着朝阳往家的方向赶回去。

  一路上秋风和煦,蚂蚱乱蹦,它们已到了秋后,却仍旧欢愉得很。枣儿紧紧攥着手中的一卷毛票,钱虽不多,但她心中已然重又鼓足了希望,她可以跟着砸鼓头的队伍,到各个村子去唱,因为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她要去挣这份死人的钱,来救自己的小虎。

  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了,她迫不及待,似乎一步跃到了门前,却见大门四开,自己明明记得走时锁了门的,莫不是愣子回来了,那样的话,又是谁在医院里照顾小虎呢?她一边喊着,一边进了大门,抬头迎见几个邻居正站在院子里,似乎议论着什么。众人见枣儿回来,忙都闪向两边,让开中间一条路,直给她通到屋门口。枣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这气氛很不对劲,她疾步抢进屋里,见愣子蹲在床边的地上,双手抱头,蜡黄的一张脸,似乎没有意识到枣儿的到来。床上躺着小虎,一动不动的闭着眼,她靠过去,在床边坐下,小虎的脸煞白,她伸过手去摸在小虎的脸上,已然冰凉了。枣儿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小虎,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只是想唱歌给小虎听呢,她记得小虎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听着她的歌才能入睡,就像今天这样,枣儿在床边上哼着调子,小虎在床上安静的睡着。

  按照当地的风俗,未成人的孩子死了,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大办丧事,一切都要从简,只需火化埋掉就可以了,不需请人搭台子、砸鼓头,甚至于连坟子都不能太大,只是一个很小的土堆,也不立碑。但有些程序还是要走的,死了的人还是先要在搭就的灵棚里停尸一夜,第二天火化后,再停灵一夜,这样才可下葬。

  这两天,似乎谁都没见过枣儿,只有愣子一个人忙进忙出,张罗着小虎的后事,大家都以为枣儿伤心过度,身子撑不住了。但是到了小虎下葬的前一晚,帮忙的邻居渐渐散了,附近的人便听见枣儿家的院子里有人扯着嗓子唱起来。好心的邻居忙又回去,想弄清楚是什么情况,却见枣儿正站在灵棚里唱着,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虽然她满眼的泪,却并未掉下一滴来,院子里连个花圈都没有,因为死了的是个孩子,禁不起那样的大礼。简陋的灵棚两边各挂了一道黑联,四周一色的白布幔帐,村人们第一次听见有人给死了的小孩砸鼓头,这个人,是小孩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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