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记住,我是跨越整个青春去睡你

周灿

1、

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帽檐遮住眼睛,肩膀上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他带着皮手套的手盖在旅馆柜台泛黄的账本上,吴嘉抬起头来,就着柜台橘黄色的灯光看着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干裂而微丰的嘴唇上,“所以,你们是打算五个人住店,一分钱都不给了?”

“记账。”男人舔了舔嘴唇上干裂的伤口,“钱,会给你。”

“那我这个人你们要不要?这柜子里面的钱你们要不要?还民间自发组织的护卫队?我呸,叫你们死土匪差不多!”

这个镇太小、太偏僻,连正规的派出所都没有,保家护院,全靠民间自发组织。

“你这女人怎么说话的……”站在男人身后的青年不满质问道。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着?有种你拿手里的猎枪崩了我啊!”吴嘉一只脚踩在半米高的柜台上,料定他们不敢开枪,语气也越发嚣张。

“砰——”

话音一落,男人拿着猎枪对着屋顶开了一枪,“满意了?”

“操。”吴嘉踩着柜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往男人肩上插去,“老子长这么大,没人敢在我面前开枪。”

男人镇定自若地握住她的手,缓缓抬起头,黑色的帽檐下露出一双同样颜色的眼睛,“我长这么大,也没人敢在我面前动刀。”

“操。”吴嘉自知他是行家,用力抽回手道:“睡睡睡,爱他妈睡哪,妈的,你们有枪,你们大爷,操。”

然后,男人跟着她上了楼。

吴嘉站在木质的楼梯上俯视着距离她两个台阶的男人,怒极反笑,“大半夜跟着一个寡妇上楼,想干什么呢?”

男人喉结动了一下,“反正不干你。”

“……”吴嘉瞪着眼睛,拿水果刀对着他,“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拿刀割了你。”

男人面无表情地又迈上了一层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挑衅着什么。

楼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吴嘉气得涨红了脸,拿着刀又对着他的肩膀刺了下去,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稍稍一用力,手里的刀便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落在木质的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猛地对着他的胸口一推,哪知后者纹丝不动,她反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那一刻,嘲笑的声音更如山洪一般迸发而出。

她咬着唇,用力踹了他一脚。

男人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笑声渐渐小了下去,楼下又传来说话声,“吴嘉啊,你别以为我们一群大老爷们是想占你便宜,就是接到上面通知,说有个杀人犯流窜到这边来了,你一个姑娘,还开这个大个旅馆,肯定是重点下手对象,所以你也别多心,我们王队长也是好心。”

吴嘉冷哼道:“王八蛋。”

男人突然笑了。

几个男人听得直皱眉头,“王队,这种女人你管来干什么?就这嘴巴,迟早被人打死。”

一见他们不爽,吴嘉心里顿时爽了,拍拍屁股从楼梯上站起身,“王政,老子随便你怎么折腾,但是别打扰我睡觉。”

王政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走上了楼。

2、

王政一连几天在吴嘉屋里过夜的事情,很快在镇上传开,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小镇,前前后后不过十几户人家,除了偶尔路过的旅客,基本相互都认识。

吴寡妇睡了退伍回来的小年轻,哟,真臊。

护卫队的人为解释这件事,连嘴皮都快磨破了,唯独两个当事人不解释,一个难得解释,一个破罐子破摔。

“王政,你就在这睡吧,等着没小姑娘敢嫁给你,你就知道厉害了。”她如往常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看着睡在窗户下面的王政揶揄道。

他只是习惯性的沉默。

“王政,你就没想过娶媳妇?”

“想过。”他脱去外套,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坐得端端正正,“上面的人说,杀人犯流窜到内蒙那一带去了,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她没有回答。

他回头看向她,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笑了笑,“不来就不来呗,说得跟我稀罕似得,对了,我听说,当兵当久了,见个母猪,也能当成宝,那你以前当兵也是?”

他看着她,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她噗嗤笑出声,“行行行,真能耐,回头我找个母猪给你配种。”

他只是看着她,沉默而深邃的目光,良久,出声道:“吴嘉。”

这是他退伍回到这个小镇之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的思绪有片刻的恍惚,额头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依旧刻薄到不识好歹。

“这七年,我希望你过得好,又希望你过得不好。”

她看着他,嘴唇张了又合,最终什么都没说,伸手按下台灯的开关,房间在刹那间暗下来。

然后他听见哭声。

隐忍而抑制的哭声,从咬着棉被的齿缝间发出来。

他收回目光,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天之后,王政再也没有踏进旅馆半步。

时间一长,谣言又来了,吴寡妇被小年轻吃干抹净给丢了。

她磕着瓜子,依旧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

高原小镇的日子,漫长而枯燥,夜里,下起雪,满地雪白。

凌晨,旅馆的门从外被拍得砰砰作响,吴嘉披着大衣下楼,“谁?”

门外没人说话,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吴嘉下意识放慢脚步,这时,门外传来钝器砍在锁上的声音,她脚步一顿,大脑在瞬间变得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她耳朵里盘旋。

像夜里的每一个梦魇。

“吴嘉,我一定会杀了你,和你的奸夫。”

这一天的夜晚,和那一天的小镇一样,在风雪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

北风凛冽。

突然一只握着手电筒的手,紧握成拳,猛地砸在旅馆敞开的门上。

吴嘉猛地回过头,眼睛里有着尚未褪去的恐惧。

只见王政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外,身后站着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他们问:“刚才我们听见砍锁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王政,双腿一软,跌坐在身后的立柜上,眼眶在刹那间变得通红,手中染血的刀刃落在地上。

王政看了一眼雪地上没有被覆盖的脚印和掉落在柜台前的枯叶,看向她道:“谁来了?”

“有个男的,想欺负我,被我捅了一刀,跑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没跟他说,你有个相好了吗?”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青年轻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走去。

“胡说。”她瞪着他,“再乱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他笑了起来,平静而温和,像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进屋关上门,背对着她问道:“吴嘉,你就没想找个男人?”

“没有。”

“那现在想想吧。”他转过身,“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他眼睛微眯,“不怎么样是怎么样?”

“你比我小。”

“还有呢?”

她列举一大堆理由,发现他根本没听,或者压根没打算听进去,只能转身回道:“我跟你,没可能的。”

他只是看着她,深邃而沉默的目光。

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我没跟你开玩笑……”

“好。”在她还准备说些什么掩饰内心的慌张时,他已经坦率而直白的接受这个结果。

这一下换吴嘉语塞,电视剧里说好的死缠难打,至死不渝,搁她这,敢情就剩下一个好了?

“以后,不会再问了。”他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她,“去睡吧,我给你修门。”

3、

那天晚上,吴嘉是在一阵敲敲打打声中入睡的,起床的时候,门已经修好,而王政已经不在镇上。

他去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了,要下个月的这个时候才会回来。

日子又恢复到之前的漫长和疲乏,那一天晚上所经历的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和美梦的交替。

有时候,可真希望那只是一场梦。

可是额头上已经结痂的陈旧伤口,无声而清晰的提醒着她,这个梦的真实性。

她站在窗外看着落满白雪的屋顶和街道,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看见这场大雪。

半个月后,王政从保护区回来,不仅是他,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吴嘉磕着瓜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小姑娘从越野车的副驾驶跳下来,小姑娘说:“王队长,谢谢你。”

王政摆了摆手,打开车门下车,望向对面的旅馆,只见一地的瓜子壳。

他突然笑了起来。

小姑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王队长,你在笑什么?”

他也不知道在他笑什么,就像吴嘉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镇上谣言又起,不过这次版本比较多,有人说:小姑娘穿得花哨,一定是来到这里做“生意”的小姐。

也有人传:小队长救过小姑娘的命,要以身相许。

后来,护卫队的人解释,小姑娘的朋友在黑龙沟探险遇难,是求队长带队去救人的。

吴嘉得知消息的那一天,王政刚刚坐上越野车,带着人准备去黑龙沟救人。

她挡在车前,将从副驾驶将他拉下来,“不准去。”

满车的人看着他们。

他皱起眉头,似乎不明白她的激动从何而来。

她也不解释,抓住他的衣领,蛮横的命令道:“你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准去黑龙沟!”

“干啥?黑龙沟有妖怪要吃人啊?”开车的汉子嗤笑道。

“王政,你听到没有,我不准你去。”她仰头看着他,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不准去!”

小姑娘趴在车窗上,带着恳求地喊道:“王队长……”

王政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她。

然后,他低头吻住她的嘴唇,说:“我去把那个杀人犯给你带回来。”

直至现在,她才知道,他口中的杀人犯指得是谁。

她什么都没说,可他就是知道是什么把她吓成那样,让她畏惧的又是什么。

“吴嘉,我知道他在黑龙沟,所以我必须去。”

眼泪从她的眼眶落下来,黑色的长发在寒风中被卷起,贴在她的脸上,整个人显得狼狈而慌张。

她死死拽着他的衣领,抓得指节泛白,也不肯撒手。

“王政,不要去。”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在那里……等着……”

杀死你。

“你活下去就成。”他将她的手从衣领上拿开,目光深邃有力,“不过,我要是没死,你考虑下我行不行?”

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不说话,只有气促的呼吸,一遍,一遍,萦绕在她的唇边。

他笑了一下,转身走上车。

吴嘉看着越野车越开越远,终是嚎啕大哭出声,可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4、

“王队,你跟那寡妇玩真的呢?”

他靠着车窗,从后视镜里看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无声地笑道:“哪一次,又是假的?”

十二年前。

高原上倒趟的河流,连成片的火烧云下,清透的河水拂过少女雪白的背脊,稚嫩的少年坐在不远地石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少女转身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时,大惊失色地捂着胸口,原本丰满的胸脯被挤得更厉害了,羞得红少年的脸,少年转过脸,“你肩上的淤青怎么回事?”

她瞪着他,“不管你的事。”

“我听着你是吴家人捡回来的童养媳,怎么?欺负你了?”

她不说话,背对着他走到岸边穿衣服。

少年耳垂通红,黑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情欲,清亮的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白月光。

“吴嘉,你不说我也知道,那男人性无能,然后拿你撒气。”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叫性无能吗?”她穿好衣服,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再乱说话,我割掉你的舌头。”

“以后那男人再打你,就跟我说,我保护你。”十四岁的少年,站得笔直端正,目光沉默而深邃,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笑出声,将长长的头发变成一股麻花辫,“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我叫王政。”少年的声音带着一股变声期特有的低沉,“吴嘉,你要记住,他要是再打你,就报我的名号,我保护你。”

她自然不会向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求助,但是少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却是她前半生所有的慰藉。

少年所说的每句话都是这个镇上公开的秘密,但所有人心照不宣,对她身上、脸上经常出现的淤青视而不见。

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这种默认,让这种暴力变本加厉,在吴家的双亲过世的那一年,男人拿着刀,要杀了她。

哪怕没有证据,他仍然坚定不移的认为吴嘉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全镇的人都在嘲笑他,而他的父母也是肯定就是这样被她气死的。

那是吴嘉第一次在这种暴力下逃出家门,十月飘雪的高原上,她赤脚踩在冻僵的土地上,一家一家的拍门,“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人,没有一户人家开门,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最终,是一个少年站出来。

将她的头发从男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少年护在她的身前,像无惧的勇士,“我就是她的奸夫,怎么样?”

他拿着刀跃跃欲试,却被不知从来冒出来的人拦下来,“那是老镇长的孙子碰不得。”

少年像是听了一个笑话,“我不能碰,她就活该被打死是吧?”

“王政,这是吴家的家事……”

“滚你妈的家事。”十八岁的王政抓着吴嘉的男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你看清楚,吴嘉的奸夫就长这样。”

男人瞪着他,喃喃自语般说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我等着你。”

“你别胡说。”吴嘉捂着额头上的伤口,拦着王政道:“你这小屁孩,懂什么叫奸夫……”

“就是要护着你的男人。”他答。

……

那天以后,男人便离开小镇,再也没有回来过,王政也入伍当兵去了,临走的时候,托朋友照顾她。

他说:“她要是少根头发,你们都别想好过。”

朋友们哭笑不得,“行行行,以后我们起床第一件事来,就是来数她掉没掉头发。”

她一度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直至那个晚上,那个男人破门入屋。

男人说:“你的奸夫太愚蠢了,以为区区几个人就能把我吓走吗?你知道,为了等他回来,等了多久吗?让他到黑龙沟来,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用尽全身力气,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

他的眼睛里布满仇恨,“我先杀你的奸夫,再来杀你。”

……

寒冷的风将她从回忆中拉扯回到现实里,寒风中的小镇一如既往的沉默。

人们一如既往的心照不宣。

她用力在脸上擦了一把,转身往旅馆走去。

凌晨五点,王政跟护卫队的人一身狼狈的将几个遇难的男女带了回来,包括一个用绳子捆着的中年男人。

同行的人诧异,“这吴老大居然还活着。”

王政看着他,笑了一下。

男人犹如惊弓之鸟,避开他的视线道:“恶鬼……恶鬼……别碰我……别杀我……”

汽车驶入小镇,车刚刚停稳,风便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吹来。

“什么味呢?”

王政没有回答,径直下车,只见吴嘉无声的一片坐在黑暗里,缓缓走到她面前,将她手中的打火机拿出来,“准备烧了这儿取暖?”

她从骨头缝里散发出来的决绝在这一刻坍塌瓦解。

她抬起头,“我以为你会死。”

声音有着连她都诧异的颤抖和哽咽。

“他最多就吓唬吓唬你。”他脱下皮手套,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进去吧。”

“王政。”她抓着他的衣服,哭出声来,“这七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那么冷漠,而我都不怨呢?我以为是我的善与宽容,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是你。”

是他一肩扛起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期待,最终成为她宽容这个世界的力量。

良久,她的目光落在用怨恨的目光瞪着他们的男人,突然想起那些年,他作为她的丈夫,所遭受的嘲笑和心照不宣的沉默,包括她作为妻子近乎默认的隐忍。

如果那时候,有一个人愿意为他站出来,他是不是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然而命运并没有慷慨赠予他这么一个人。

“吴嘉,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人各有命。”

就像在斜阳如血的倒淌河,情窦初开的少年遇见没有未来的少女,少年贪欲也好,英雄气概也罢,一句“去你妈的家事”在一片沉默中变成贯穿两个人生命的呐喊。

她看着他,终是没有再沉默。

“所以,这就是不打算给住宿费的理由?”

“不,这个才是。”他倾身吻住她的嘴唇。

周灿:简书签约作者,年轻时也曾因一个人与世界为敌,长大后才知道世界根本没空管你。已出版:《谁知后来,我会那么爱你》、《我们不知轻重的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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