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坪记》第一章第12节   小舅(下)

外婆和大姨两家每年春节都会到我家小聚,每次都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唯有小舅显得不合群些,不是走在最前边,就是拖拖拉拉走在最后边。

有一次,小舅竟把所有人都撇在后头。当一大家子人都以为他走丢了,急得在城里到处找人的时候,他居然独自找到了回乡下的客车,早早地回了大路坪。从那一次开始我就一直坚信,小舅并不是真的疯了、猛了,虽然有时不太清醒,却有意识。

佐证这一个信念的,是小舅房里传来的笛声。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却从未进入过他的房间。

小舅的房间紧挨着老屋,和老屋相通的木门破了一个大洞,透过洞眼,可以看到没有装电灯的屋子里面黢黑一片。黑暗聚集的洞口,像吞噬万物的黑洞,总是吸引着我朝那里走去。我经常在门口徘徊,想透过这个洞口看看小舅每天都在里边做些什么。

听表姐说,小舅的房间很臭,因为他总是在里边屙屎撒尿,里面应该还有大宝贝,因为无论谁靠近,他都会大发脾气。这让我既好奇又害怕,总是让我的心跳加快,冷汗频频。终于在一天下午,趁着房间里面再没有任何响动的时候,我把脑袋伸进了洞口,我猜想小舅一定在睡觉,可当我的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开始探寻的时候,我的眼睛扫到了两束幽光,小舅坐在桌子前直愣愣地盯着我,这一瞬间,我仿佛被恶魔扼住了喉咙,血液的流动迅速加快,蹭的一下烧红我的皮肤,我热极了。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小舅大喝一声,像丛林中的豹子即将向我扑来,我本能地逃跑,竟一口气跑出了院子,再三确认小舅没有追上来以后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从那以后,小舅的房门上多了几块木板,钉得很凌乱,却彻底隔绝了室内和室外,他的房间于我而言,成了一个再不能窥探的谜。

而唯一让我感觉到他的存在的,就是从这屋里传出来的笛声。

小舅的屋子在祖宅的最右头,紧靠着外婆家的竹林,我常常坐在竹林下边的破石碾上听他吹笛子。笛声断断续续,时而轻柔欢快,时而惊恐愤懑。我从未见到过他吹笛子时的神态和表情,只是在他病后的一个下午,当我进他房间,用轮椅推他出来的时候,偶然看到了那支堆放在在杂物堆间的竹笛,虽然仍然看得出它的光滑,但从灰尘的厚度来看,小舅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这只笛子了。在我的印象里,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碰过笛子。这看似诉不尽的悲怨,有一天竟真的戛然而止了。

他突然开始卖力地干起活来。

小时候,我有次被外婆叫去后山上帮着小舅捡些冻坏了的松树枝回来,可当我到了山坡上,我发现小舅并没有在捡松枝,他在和一棵躺倒在地上的松树在较劲着。他一会儿把它扛在肩上,一会儿又拖着走一阵子,好几十斤重的树干折腾着他,让他枯瘦的身体摇摇欲坠。这一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竟凑上前去帮着小舅一起抬,小舅看了我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说什么,倒是很自然地抬起了另一头。

下山的路颇有些陡度,而且松树的树干实在是重,不一会儿就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已经支撑不住了。可就在我想要撂下树干的时候,小舅两眼一瞪,满眼狰狞,大声呵斥我:“

抬起!

我瞬间汗毛倒竖,想起了表姐平日里经常跟我说的小舅的乖戾举止,吓得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呼吸变得局促,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舅舅接着又说了声:“

抬着走。

我竟忘记了自己早已支撑不了这棵松树的重量,颤颤巍巍地跟在小舅的身后。在这空无一人的山林中间,恐惧裹挟着我,推着我跟小舅抬着这根重木头快速下山。终于到了祖屋的晒谷场,我丢下木头就哭了,小舅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又回后山上去了。听到了哭声,外婆和妈妈马上从厨房跑出来问发生了什么,我却只是一个劲地抽泣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时候的我,只看到了小舅的疯和凶狠,觉得委屈,可长大后回忆起这件事情,才觉得这仿佛是看似疯癫又无能的小舅在向我传达一些什么东西,在这天和地之间的密林深处,他日复一日地在改变一些东西,改变一棵树的去留,改变一条深沟的走向,只不过,他的改变显得是那么地微不足道,渺小到只有他知道,只有那天下午误入他的生活的我知道。

得病以来,小舅再不曾踏出过祖宅院子。今年春节,我去叫小舅吃团圆饭,小舅正用他颤抖的双手松垮垮地握着一支扫把,把屋子里边和整个屋檐下边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后山上那个倔强的男人,正在用手中的扫帚在做最后的改变——将一生的磨难越扫越远。

年后最后一次去外婆家,临走时小舅在他的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整理行李、搬上搬下,我却坐在一边认真地看他,他在笑,而我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地开心。车子启动了,他仍然看着我们,我打开车窗和小舅对视,两人相视一笑,一声再见冰释前嫌。

车开远了,我回头看着依然屹立在寒风中的小舅,耳边仿佛再次听到了小舅的那一声“

抬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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