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上有那个人出现过，那么其他人都会变成将就，而我不愿意将就。
可是，在没有遇到这个人之前，你又怎么能知道，那个人不是将就呢？
那，不如将就在一起。
1
江怀擦擦手里的咖啡杯，满脸笑容，却不达眼底。店里来了一位女顾客，不是来喝咖啡的，而是，来和他相亲的。
城市的六月很热，夏蝉沉默，空气凝结，整座城市像一个蒸笼，行人都恨不得扒光了裸奔，店里的每一位顾客都想挤在空调下。唯有她穿着格子衬衫破洞牛仔裤和米色帆布鞋，扎着马尾，远远地躲在角落，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文静优雅，淡定自如，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若不是偶尔会别起掉落耳边的碎发，江怀一定觉得她是一尊雕塑。
江怀不止一次告诉他妈妈，自己心底有人，不想祸害其他姑娘，简而言之就是不想相亲娶妻生子。可作为母亲，怎么能忍受自己三十五岁的儿子孤身一人呢？
江怀曾经是个野生动物摄影师，曾扛着相机去内蒙拍摄过野生狼群，也拍摄过极光下的北极，南极冰原上大群的企鹅，水底猎食的鲨鱼，甚至去东非拍过大狮子猎豹和迁徙的动物群。
曾经见过那只三条腿的“猎豹之王”哈比，在东非大草原上和她的三个儿子，威风凛凛地巡视自己的地盘，高贵典雅而冷艳。他专注于欣赏哈比的样子和神态，忘了摁下快门，同行的助理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拍摄机会，提出想深入哈比的国土，详细记录哈比一天的生活。
他们一起深入后方，灰头土脸逃出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助理永远长眠于东非，长眠于哈比的尖牙之下。
那个助理，是他最爱的人。
他们为了拍摄角度而争吵，没来得及和好，她就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等找到她的时候，只有一双鲜艳的红色帆布鞋和一架染满鲜血的相机。
后来他辞了工作，放弃了满世界飞来飞去和曾经的梦想，退居省城，开了一家咖啡馆。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的女顾客，忍不住加快手里的动作。
他犹记得当时的自己，连痛快地放声大哭都做不到，满心的愧疚和后悔，甚至曾一度想死。左手手腕上有一条丑陋的疤痕，像一条盘踞在手腕上的粉红色的蜈蚣，张牙舞爪地时刻提醒着自己的痛苦，那是戴上腕表都遮不住的过去。
2
白初语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眼前是一杯不加糖的美式，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苦涩的味道。在急诊科值夜班的时候，有时候会遇上很棘手的病人，彻夜不得眠的时候她总喜欢来一杯美式，不加糖，一边回味一边分析病历。
她有感情洁癖，不允许别人隐瞒自己或者心里偷偷藏人。所以当她知道江怀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而且结局很遗憾的时候，她是非常拒绝的。可是同事告诉她，江怀的妈妈看了照片之后对她非常满意，再加上她是医生，可乐坏了江怀妈妈。
出于礼貌，应当见一见。
他的咖啡馆很别致，四周都是嵌入墙壁的书架，书架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书和相册，木制的桌椅板凳，吧台却很小。这样一个小店，客满却安静，没有人大声喧闹，情侣们偷偷咬耳朵，带着小孩的妈妈拿着相册悄悄指给自己的孩子看，也有下笔如神的学生在做作业。
她也拿了一本书，安安静静地轻啜咖啡，轻轻地翻书。旁人看起来她在认真地看书，其实她在想自己的过去。想来可笑，她拒绝有故事的男人，她自己其实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多年前，她和男朋友医学院毕业，并且留在医学院附属医院，还有了去上海进修的名额，这是俩人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们一路欣喜若狂，虽然火车颠簸了一天一夜才到达目的地，他们却很是开心。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把上海当做圣地，就像朝圣者去耶路撒冷一样。上海工资高，如果进修之后能留在上海，那最好不过。
进修的医院很大，进修生公寓很小，是多人间，且男女分开。一年半的时间，他们做的最奢侈的事情是坐了一次地铁，不知道怎么买票，差点弄出了一出闹剧。她所在的省城，没有地铁，直到现在还没有竣工。
或许男朋友的态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转变的，他好似开始变得斤斤计较，躁狂，甚至会扇她耳光。
可是转脸就会哭泣，打自己，求原谅。她当然选择原谅他，在偌大的上海，他们相依为命，是彼此的惟一，夫妻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是她忘了，她从来不让他碰自己，不是她矫情，而是出于本能的保护。他们的爱情在进修结束的时候终于分崩离析，感情伤口感染发炎，流脓溃烂，而留院名额就如同冰冷的手术锯，最后截肢是必然的事。
所以她提着行李离开的时候，他牵着院长女儿的手去了民政局。白初语记得他还曾吐槽过，那么胖，像一只笨熊，还想勾搭我。
她笑笑自己，居然真的会相信那个人的话。不过还好，心口的伤已然愈合，不长个疤都不敢说自己在成长。
3
“白小姐，要不要换一杯热卡布？我看你的咖啡都凉了。”一根骨节分明葱白细嫩的手指敲了敲她的桌子，她抬头，愣了愣神，这手可真好看啊，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在太长的时间除了病人，她没有以其他目的接触过异性，竟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的人搭言，明明不过一个简单的问题。
“额……那，那就麻烦了。”在江怀拿着她的杯子转身离开的时候，几乎同时，她也夺门而出。在隔壁KFC的卫生间，她看着镜子里满面通红的自己，一脸惊恐，一脸不敢相信。
就一双手，她竟然被一双手勾了魂，而且是一双男人的手。不过她似乎看见江怀左手腕表下有一条粉色的疤痕，她依稀记得大概是两年前，元旦值班的时候做过一台因为抑郁症割腕的急诊手术，男人好像也是叫江怀吧，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江怀。
她鞠了一捧水轻轻扑在脸上，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大脸蛋，幸好没化妆，不然该花了，她点了点镜子中的自己，一脸娇羞，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理了理自己的碎发，她往咖啡店走去。
“白小姐，请坐。”听着江怀叫自己白小姐，她竟有隐隐的抗拒感，她不喜欢江怀这么叫她。
“嗯，谢谢”，她顿了顿，“不过你可以不叫我白小姐吗？我叫白初语，你可以叫我小白，或者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叫我初语……”她说得很没底气，尤其那一句“初语”连着她的脑袋似乎都要低到尘埃里。
“呵呵呵……初语，你可以叫我老江，或者江怀。”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竟然还会开玩笑？
“那，我们聊聊。”话一出口就悔不当初，白初语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好啊！”江怀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正值黄昏好时光，店里顾客满满当当。她看着他站在吧台上，一脸歉意，“各位顾客，不好意思，老江的春天就要来了，喏，就是角落那位美女，我现在要陪她看电影聊聊天，你们的餐点可以免费打包喔。”
4
白初语真的没想到，他会带着她去吃饭看电影，一切都在朝俩人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们也不会想到，两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竟然越靠越拢，最后黏在一起，共用一条主动脉，共用一条下腔静脉，共用两条冠状动脉。
电影院氛围很好，人很少。呆在里面，黑漆漆一片，他们忘了今夕是何年。
白初语像个小馋猫拿着鸡爪啃得毫无气质，江怀像个好老伴递水接垃圾递纸巾，电影演得什么来着？是好像是刘亦菲和杨洋的三生情缘吧？呸呸呸，明明是白浅和夜华的！
出了电影院不过九点，他们坐着58路去了黄河边。几天前所有的58都换成了电力新能源，曾经能把五脏庙拧成麻绳的58路，现在一路稳稳当当，鲜有颠簸，白初语却晕车。
“啊，我就是个受虐狂，坐不得平稳的公交车啊。”下车后，她在黄河边大喊大叫。他拉了拉她的衣袖，走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跟前，示意她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在她的旁边。
“初语，嗯，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你就当做是我吧。”白初语隐隐约约觉得，他大概是要讲他的左手手腕上的伤疤。
“曾经有个梦想走天涯的小伙子，传媒大学毕业后带着助手满世界飞来飞去拍摄野生动物，当然他也挺成功的。他的作品屡次被搬上大荧幕，也赚了不少钱。二十五岁那年，他和助手去了东非，因为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也有更多的野生动物供他拍摄。
可是啊，你知道吗，就那一次，他只任性了一次，他的助手就被三条腿的猎豹之王吞噬了，留下来的只有一架相机和被血染红的米色帆布鞋……
他辞职回了省城，开了一家名叫“遇见”的咖啡馆。可是他却抑郁了，一度想死，那年元旦他划破了左手的静脉，差点死掉……
后来，我吃了大把大把的药物，总算是没了自杀的念头，初语你不知道，我看着妈妈的脸有多愧疚啊。那个人就是我啊，我啊！”
白初语紧紧圈住身边满脸泪痕的男子，“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他轻轻地吻上她的唇，一寸一寸攻城掠地，她一寸一寸沦陷。
5
或许是两颗心的惺惺相惜，或许是太长时间不得排遣的寂寞，又或许是肾上腺多巴胺作祟的一见钟情，他们恋爱了。
那天在黄河边她说，“江怀，不如我们俩，将就着在一起吧。”
不曾想，将就着，将就着，竟然将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订婚宴满是温馨，江怀妈妈是个优雅大方的女人，却在卫生间拉着白初语的手泪流满面。她说谢谢你救了咱们家江怀，也谢谢你接受这样的他。
“咦，阿姨，我救过他？什么时候？”
“傻孩子，你忘了吗？那年元旦，江怀的急诊手术就是你做的啊。”她抹抹眼泪，突然一个机灵，“哎呦，这孩子，怎么还叫阿姨，快快快，叫声妈听听。”
白初语讪讪一笑，挠了挠头，那个江怀还真的是他啊，想到那一点，她拉着眼前人的胳膊晃了晃，“妈妈！”一句妈妈叫得快六十岁的夫人笑得满脸褶子，拍着她的手喜极而泣。
那晚她留在了江怀家。
江怀抱着怀里的白初语，神色复杂，墨色的眼里满是疼惜。他的这个傻姑娘，竟然是第一次。
“江怀，你干嘛抱这么紧，热不热啊你，还有，你要勒死我啊！”
他不说话，只是把怀里人抱得更紧。
6
很久之后，江怀的抑郁症完全好了，咖啡馆也改了名字。下班后她坐在他的咖啡馆，捧着书一脸认真，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白初语突然想起一段话，笑出了声。“你站的路口出租车很多，但都载了乘客，等到你放弃走到下个路口时，那边却来了空车。想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给不起，因为我们总是以自己的标准爱人，所以才爱不到，然后又宁缺毋滥地自我矜持着，所以才一路错过。其实最后和你在一起的人，一定背弃了你的原则，是你意想不到的例外。”
他端过来一杯柠檬汁，一脸温和，“你笑什么呢？”
她合上手里的书，“江怀，你说我们算不算是久别重逢？”
“嘁――”
“江怀，你又嘁，舌头还要不要了！”她扔下手里的书，握着小拳拳，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初语，谢谢你。还有，我爱你。”他突然抱住眼前咋咋呼呼的白初语，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后的皮肤上，惊起一朵又一朵粉色的花瓣。
“别再生气了好不好，对胎儿不好呢！”
“嗯，那作为交换，我要吃你做的南瓜粥和水煮鱼。”
咳咳咳，江怀一个不小心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估计他是娶了个吃货回家。
回家吧。他们牵着手走出了咖啡馆，身后是闪烁的霓虹，隐隐约约能看得清咖啡馆的名字：
不如将就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