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已是深秋时节,瑟缩的秋风裹着肃杀的寒气吹的枯叶沙沙作响,天上浓云密布,天地之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黑布遮住,夜色显得格外浓重。西北重镇金城外驻军处一个寻常营帐中,一老一少枯坐于闪烁的油灯前,听着帐外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少年稚嫩的脸上堆满了兴奋,憧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遇的大战。

老人的脸上波澜不惊,少年猜不出他的心里此时正在想什么,欲言又止几次后少年终于忍不住张口询问:“爹爹,你说今晚狼族会来偷袭吗?狼族人都长什么样子啊?他们是骑着狼打仗的吗?”

老人看着闪烁的灯火轻声说道:“都这么晚了,要偷袭早就来了”,轻轻叹了口气又说道:“我跟随老将军这么多年了,但其实我也没见过狼族人长什么样,倒是听老将军说过,说他们的模样和我们差不多,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狰狞恐怖,长着长长的獠牙。”

“哪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打仗啊,跟着你来当兵这么久了,每天都是训练,训练,都不知道上阵杀敌是什么感觉。”

老人忧心忡忡地看了少年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苛责说道:“我带你出来就是因为当兵能吃一口饱饭,不用像在山里的时候那样饥一顿饱一顿,打仗有什么好的,我杀你你杀我杀到最后都不得好死”。老人抬手挑了挑灯芯,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山娃,你记住,别老想着往前面冲,好好活着,你娘她还盼着我们爷俩早日回去呢;等这仗打完了你就跟我一起回家,到时候把小柔娶过门,咱一家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少年飞扬的神色蔫了几分,而后执拗地说道:“你老想着保命保命,当了大半辈子的兵,现在就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我不要像你一样窝囊,我要像少将军一样,到时候风风光光地迎娶小柔。”

老人摆弄灯芯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火焰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险些熄灭。

少年抬眼看了看老人,语气坚定地说道:“爹爹,我刚来军营的时候,也觉得一天就跑跑练练,三餐管饱,这样的日子比在山里舒服多了,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可就在昨天,我们准备出城扎营的时候少将军亲自来为我们送行,和我们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给我们讲述这些年来他随父出征所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战役,我觉得热血男儿就应该是他那个样。”

老人欲言又止,他跟着老将军打了半辈子仗,可如今少将军掌管军队,对于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将军老人一点都琢磨不透。

“爹爹,你放心,打仗的时候我就跟在你身边,你护着我,我护着你,都好好活着就是了,对了,少将军今天还教会我一首古老的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少年仍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老人却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睡一会吧,过一会就轮到咱爷俩巡逻了。”

少年虽然没有一丝睡意,可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怀里紧紧揣着擦拭了好多遍的战刀。

老人眉头紧锁,他隐隐觉得今晚要出事。


金城城楼上,弓弩手整齐列阵,神情严峻、双目如炬,注视着城外的一草一木。居中的是两个将军,一身银甲白袍立于士兵中显得格外显眼,两人目光汇聚于同一个地方——城外驻军的中军大帐,你一言我一言低声交谈着。

“小北”,老将军率先开口。

“父帅?”面目俊朗的少将军回头看了老将军一眼。

“你让小昊只带了五千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出城抵挡狼族数万大军,你这不是让他们送死吗?”老将军忿忿不平地说道。

“爹爹,您就这么不相信您干儿子的能力吗?他就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吗?对别人来说那是五千新兵,可对他来说那就是虎狼之师。”眉眼带笑的少年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

“那也不是你这么个混账打法,用五千新兵对抗数万如狼似虎的狼族,亏你想得出来!”顿了一顿,老将军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小北,我不管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小昊虽然不是我们秦家人,可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年跟着我出生入死,在我的心目中他和你们兄弟几个一样亲,你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你昊哥哥的事情,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老将军平缓的语句中有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小将军神情复杂地看了老将军一眼,似有不忍,只是一瞬,又恢复了之前的冷峻神情,语气平静地说道:“知道了,父帅。”

而后,两人又同时看向城外,就在此时,中军大帐中的灯火闪了几下便隐入暗夜中。


城北方向忽然冒出来几点稀稀疏疏的火光,紧随而至的是轰隆隆响彻荒野的马蹄声,如奔雷之势滚滚而来,连平静的土地都有了轻微的震动,营寨外负责警戒的士兵迅速吹响了警戒号。

营帐内的少年在听到马蹄声的瞬间就仓啷一声抽出了战刀,咋咋呼呼作势要冲出去砍杀,却被后面的老人一把拽住。

“平时的训练都忘了吗,有你这么打仗的吗,那如果单打独斗能打赢的话你们平时练那些阵法有什么用?跟在我后面,记住了没有!”老人呵斥到。

等二人跑出营帐,五千军马差不多已集结完毕。虽然是些未真正上过战场的新丁,拜平日里严格的训练所赐,大敌当前并不显得慌乱。中军阵中,一袭红衣的子昊将军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将令:盾牌兵列盾阵防御狼族骑兵,长枪兵隐于盾阵后方,伺机刺杀敌方骑兵,弓弩手殿后,以密集弓箭射杀冲锋的骑兵,其余步兵按照训练时的三人方阵组合砍杀落马的骑兵。

令旗招展,五千步卒迅速组织起防御阵型,而此时,狼族的骑兵已经进入了弓箭手的射程。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一片密集的箭雨带着弧线飞向敌军阵营,刹那间便有好些个骑兵中箭到地,后面的骑兵速度丝毫未减,偶有不幸者被战马的铁蹄踩到,顿时血肉横飞面目全非。大部分骑兵冲过了箭雨,直奔盾阵而来。刹那间第一排骑兵撞上了盾阵,骑术不佳的士兵经此一撞往往会摔落马下,立马会有三五个汉军士兵冲上去一通乱砍。盾阵中也有人倒在狼族骑兵的弯刀下,一旁的盾牌兵则立即上去补缺,长枪兵藏在盾阵后方,寻找空隙刺出长枪,刺马腹、砍马腿,有条不紊,战马倒地连带着骑兵一块倒地,等待他们的将是伺机而动的长枪、长刀。

凭借着出色的阵型配合,五千士兵成功延缓了狼族骑兵的进攻,而自己的阵型也被敌军一点点压缩,一步步向城池的方向靠近。

阵中,一持刀少年数次欲冲向阵前杀敌都被身旁的老人死死拽住,数次三番,立功心切的少年被自己的父亲折磨的没了脾气,索性拖着刀,任由父亲拽着慢慢后退,眼睛却紧紧盯着阵前拼杀的同袍。

“爹爹,你就让我上去杀敌吧,让我和兄弟们一起,我保证打完了这仗就跟你回家;你若是不放心的话我们一起杀过去,多杀几个人,立了功多挣些军饷回家盖间大屋子,让娘过上好日子。”

少年终归还是心有不甘。

“山娃,听爹爹的话,爹爹是为了你好”,老人不为所动。

老人回头望了一眼城池的方向,哪里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山娃,跟着我慢慢退回去,我们这五千人就是作诱饵,慢慢将敌人拖进包围圈,等城里的援军一到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没必要冲到前面去。”

老人一边说一边拖着少年往后退,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一直犯嘀咕。以前跟随老将军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打法,少数人为饵诱敌深入,而后围而歼之,可如今指挥作战的是少将军,会有援军吗?援军什么时候到?老人一点也猜不透,越往后退心里越没底。隐约可以看到少将军站在城楼之上,看不清表情,老人总觉得少将军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深沉,让人琢磨不透。

只一晃神,没注意到前方,一骑狼族骑兵已冲至眼前,手中弯刀银光一闪,山娃前面的一个士兵被削去半个身子。那是个和山娃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还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就已经命丧刀下,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山娃一脸一身,血流了一地,带着体温的脏器掉的七零八落,有一截小肠恰好落到山娃的军靴上,在寒夜中冒着呼呼热气。

“哇呕”,山娃一下子将天黑前吃的晚饭吐了个干净,身子软软地跌倒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脸上糊着一层鲜血,没沾到血的地方苍白无色,显得异常诡异恐怖。

凶恶的狼族骑兵可不管你害怕不害怕,扬起手中带血的刀砍向山娃,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在他的眼中,眼前的这个同龄人已经是一具身首异处的死尸。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狼族骑兵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从嘴角蔓延至整个面部,伴随着左胸部位剧烈的疼痛生命在迅速地流逝,顺着插在左胸的一杆长枪看过去,握着长枪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者,黝黑的面庞上爬满了皱纹,本就不高的身材还有些驼背,显得老迈无力。

就在山娃前面的士兵被砍死的一瞬间,老人就回过了神,来不及多想,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杆长枪,趁敌军举刀欲砍的空当,一枪捅进了他的心脏。随后,越来越多的骑兵冲进了汉军阵中,来不及多想,老人拉起跌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边防备狼族的攻击,一边拖着少年迅速后退。再没多余的心思琢磨援军的事情了,此刻,尽快退到城中才是最紧要的。

城楼上,所有的人都凝神注视着城外惨烈地厮杀,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少年将军冷漠地看着己方阵营被一步步压缩后退渐渐逼近护城河,老将军焦急地来回踱步。

“小北,你安排的援军在哪,快让他们出击,城外的士兵要顶不住了”,老将军终于忍不住了。

“父帅,如果我告诉您根本就没有援军,您会信吗?”少年神情严肃地说道。

“什么?你!你!你这是把城外的兄弟们往绝路上逼!”

老将军手紧紧按在剑柄上,身子气的发颤。忿忿地看了儿子一会后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兵说道:“速去传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鸣金收兵,让城外的部队撤回城里,再打下去这点人就死绝了”。

身边的传令兵面露难为之色,用近乎祈求般的眼神看着少将军的背影。少将军头都没回,语气冷冷地说道:“父帅,现在城里的士兵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您要是有什么命令的话就直接给您的儿子说吧,给他们说没用,还有,天色也不早了,您就回府休息吧。”

老将军气得欲拔剑杀了这个不肖子,少将军冰冷的话语却接踵而至,“还愣着干什么,伺候父帅回府休息,我的话不想重复第二遍!”

几个亲卫士兵大步上前,簇拥着老将军下了城楼,只剩下老将军声嘶力竭的怒骂声久久回荡在城楼之上,“逆子,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那是待你如亲弟弟一样的昊哥哥啊,你怎么忍心,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逆子,我要杀了你,放开我,让我亲手砍了这个逆子”……

自始至终,城楼上的白衣少年动都没动一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孤独地矗立在猎猎寒风中。

城外被冲散的士兵大部分已经聚集到了护城河边,大声呼喊着让放下吊桥,甚至有人情急之下直接跳进了河里。

少将军依旧冷冷地看着城外的一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万军阵中,红衣白马的子昊领着数十骑在敌军阵中杀的难解难分,只留给少将军一个红色的背影,如血般的红色。少将军缓缓抬起了手,然后用力挥下,这一下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少将军岿然不动的身子明显晃了一下,若不是扶着城墙,几乎跌倒。

身边的弓弩手在看到少将军手挥下的同时张弓搭箭,密集的箭雨顷刻间划过天空飞向城外士兵与城池之间的空地,虽然弓弩手在尽力避开己方军队,仍有些过于靠近护城河士兵顷刻间身中数箭,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汉军士兵一下子懵了,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城楼上的同袍兄弟。当城楼上的士兵再次张弓扬起冰冷冷的箭头时,所有的士兵几乎出于本能般地躲避。

正拖着山娃迅速后撤的老人看到迎面飞来的黑漆漆的箭雨时,同身边的士兵一样一下子楞在原地,可只是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城外这五千人不是诱饵,而是弃子,也明白了为什么少将军要用五千没有上过阵的新兵。无知者无畏,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们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战斗力。

深深的无力感袭来,这一刻老人觉得自己只是棋盘中的一个棋子,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跳不出命运的棋局。可是山娃还小,他怎么办?老人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山娃,面无人色,战刀也早就丢了,呆滞地看着城楼上的少将军,前一刻他还是山娃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毕生奋斗的目标,此刻却如同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手中银月弓张弓搭箭,如同死神挥舞着镰刀一般一箭一箭收割着脆弱的生命。

身边的老父亲又挥刀砍翻了几个意欲靠近的狼族士兵,山娃看了看父亲,又回头看了看少将军,这一刻,懦弱的父亲变成了英勇的战神,而英勇无敌的少将军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恶魔。先是亲眼目睹了战友惨烈的死亡,紧接着又经历了从生到死的绝望,内心信仰瞬间崩塌,这短短时间内的经历比自己十八年经历的总和都来得强烈,来得猝不及防。恍惚中两个人影出现在眼前,慈祥的娘亲和青梅竹马的小柔,又似乎听见娘亲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一定要带爹回来。

渐渐地,少年空洞的双眸恢复了神色,不声不响地捡起一柄长刀,步伐坚定地走向父亲。

“爹爹,娘要我带你回家,我们走吧”

老人神色黯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无奈地说:“我本来打算等打完这场仗就带你回家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所以才尽量让你远离杀戮,远离人世间的丑恶,可如今一切都晚了,哎,当初就不该为了一口饭带你走上这条路的。”

“爹爹,走吧”。


子昊将军纵马奔向护城河,边走边高呼,“少将军已经投敌了,金城我们是回不去了,我们的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兄弟们,跟着我一起杀出去,和援军汇合后再杀回来,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说完便率先杀入敌阵。绝望的士兵再次看到了生的希望,再一次怒吼着冲向敌军。

城楼上,少将军在看到子昊将军率领残阵再次拖住了狼族大军后,命令士兵点起火把,瞬间城墙上亮起一排火把,弓箭手将浸过火油的箭点燃后射向城外的荒野。天干物燥,城外枯草遍地,又有预先布置好的引火材料,火借风势,只消片刻,城外战场就烧成了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的烈火如同洪荒猛兽一般扑向疯狂厮杀的士兵,着火的士兵变成一个个火人痛苦地嘶吼着四处乱跑、在本就狭窄的战场上翻滚,这样一来又会引燃更多的士兵,于是一个烧一个一阵功夫就烧成了一大片。目睹了倒在地上被烈火吞噬的士兵的惨状,士兵们怕了,对火深深的恐惧感充斥心间,随时警惕着奔向自己的火人,一旦有火人靠近或用刀砍或用箭射,哪怕他前一刻还是生死与共的兄弟。火借风势,面对迅速逼近的大火,士兵们忘记了厮杀,恐惧地往后退,推推搡搡,不断有人倒地,倒在地上的被人踩马踏,就再也起不来了,即便还活着也只能绝望地看着大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肆虐的大火无情地收割着生命,不论是汉军还是狼族,被火沾上顷刻间就成了一句焦尸,两军士兵缠斗在一块,被大火逼迫着不断退却。

可迅速逃离大火的人群惊恐地发现,退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倔开了一条深沟,沟里填满了火油,此刻正熊熊地燃烧着,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两边是悬崖绝壁,身后是不断靠近的大火,面前是巨大的火墙,狼族大军此刻彻底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不断有不甘心坐以待毙的士兵试图穿越火墙,可即便是侥幸穿过去不被烧死,等待他们的是一队整齐列阵的骑兵无情的飞箭。

冲天而起的大火映红了大半天空,从城楼望去,城外到处都在燃烧,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每时每刻都有人被火焰吞噬,撕心裂肺般痛苦而又绝望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如同地狱中厉鬼的呼号般摄人心魄,此时的战场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乱军中,子昊将军仍旧在奋力厮杀,胯下白驹已经阵亡,长枪也折了,也不知道砍断了多少把剑,用断了多少把刀,虽身中数箭鲜血不止却仍旧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如死神一般,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火光中血肉横飞,残肢断臂乱舞,中心处是一袭红的像血、红的像火的长袍。

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大火肆虐,狼族大军伤亡惨重,残余的精锐骑兵由于战马被大火惊的到处乱跑,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五千汉军士兵只剩百余人,此刻正慢慢聚拢到子昊将军身边,经历过生平最惨烈的厮杀,经历过最深的绝望后,于他们而言少将军有没有投敌无所谓了,有没有援军也无所谓了,决然赴死的他们此刻没有恐惧,没有愤怒,面色平静地走向死亡。不知是谁第一个唱出了一句“岂曰无衣”,百余人于是跟着齐声高唱,战刀整齐划一地拍打着盾牌,城楼上的士兵听到歌声也擂响了战鼓,跟着城外的袍泽兄弟一同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雄浑的歌声中,徐子昊将军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以长刀撑地到死都没倒地,到死都没回头看过少将军一眼,只留给他一个血红的背影。

百余人高唱着战歌,拍打着盾牌坚定地走向敌军,雄浑的歌声、铮铮作响的盾牌逼得狼族人不断后退,生怕稍一迟疑就会被这些来自地狱的勇士杀死。百余人大步向前,凛然不惧迎面而来的飞箭,一个接一个士兵倒下,后面的士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

山娃跟在父亲身后,声嘶力竭地高声唱着岂曰无衣,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知道下一刻就是他和父亲了,但是他一点都不怕,黄泉路上有爹爹和五千个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陪着,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刹那间,前面的父亲直挺挺倒下,顺带着把他重重地压在身下,精疲力竭的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心想着就这样和父亲死在一起也好,到死都被父亲抱在怀里。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听见父亲说了句:“山娃,好好活着,照顾好娘亲”,是父亲的灵魂在说话吗,可他连一丝思考的力气都没了,就那样沉沉昏死了过去。


一轮红日冲破云层腾空而起,与火光交相辉映,天色大亮,火势渐弱,滚滚浓烟中残余的狼族兵卒相拥而泣,此刻的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惨烈的地狱,回到水草丰美的家乡后永世不再踏足中原。拦路的火墙渐渐熄灭,轰隆隆响彻云霄的马蹄声破风而来,奔腾而至的骑兵是清一色的银甲长枪,腰悬长刀连弩,正是汉军一直未曾露面的精锐铁骑。一万精骑杀入狼族残军,如同虎入羊群,只消片刻功夫便全歼狼族余孽。

一夜时间,汉军五千步卒全部阵亡,狼族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

经此一役,少将军秦沐北冷血军神的名号响彻大漠,十数年间狼族未敢再犯中原,此为后话。

浓云散尽,红日高悬,城门打开,少将军亲率一众士兵出城打扫战场。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肉模糊,分不清是汉军还是狼族。即便是少将军身边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在目睹这血淋淋的惨像之后俱是心惊胆寒,他们难以想到这些稚嫩少年第一次上战场就能这么骁勇、这么悍不畏死。

一众士兵眼含泪水仔细整理着同袍兄弟的遗体,有个少年双臂都被砍断了,仍旧死死咬住对方的脖子至死都不松口,士兵们不得不削掉狼族骑兵的一块肉才把他们分开;有个少年被弯刀划开了胸膛,却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杀死他的敌军撞倒在飞扬的马蹄下,和狼族士兵一起被战马踩的面目全非,只一身残破的军服证明他曾是这英勇的五千人中的一员;更多的是被大火烧的焦黑的尸体,难以识别他们的身份。

子昊将军的遗体仍旧挺立在战场上,路过的士兵都默默跪拜一番才离去,没有少将军的命令他们谁也不敢擅自移动子昊将军的遗体。少将军从远处走来,停在子昊将军的身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壶酒,全部洒在子昊脚下。

“昊哥哥……”只一声便哽咽无语。随后便仔细剪除子昊身上的箭头,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血迹,认真整理他的遗体。

一个小兵快速跑过来,“将军,还有一个兄弟活着”。

少将军惊得站起,“快带他过来见我”,随后立马改口,“算了,我亲自过去”。

此刻山娃已经悠悠醒转,坐在父亲的尸体旁边,老人的尸体一直保持着一个慈父拥抱子女的姿势。山娃刚喝了一大壶水,稍稍有了点精神。等少将军奔至近前时,山娃欲挣扎着起身跪拜,只挣扎了一下又摇摇晃晃地几乎跌倒。少将军赶紧上前扶住,言辞和蔼地说,“好生歇息”,看见山娃虽然精神萎靡却并无大碍,才又说道:“子昊将军为国捐躯了,副将的位置空着,以后你就是我的副将了”。

山娃回头看了眼父亲,沉默了片刻才说到:“爹爹希望我回家讨个媳妇,侍奉娘亲,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是爹爹的遗愿”。

少将军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

山娃没等来将军的回答,于是又说:“少将军,您能给我一匹马吗?我想带我爹回家。”

少将军转头对身边的亲随说道:“护送爹爹回家”,说完又回头对山娃和蔼地说:“你先好好休息一阵,完了让他们护送老人回去,让老人风风光光地回家;我再去看看其他兄弟们”。山娃再没说过一个字,神情木然地看着少将军起身离开。


等战场清理完毕已是晌午时分,少将军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远远地看见少夫人等在城门口,目光戚戚地看着远处。待看到缓缓走来的少将军,随即急切地奔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少将军,随后扫视了一圈少将军身后的军队,轻启贝齿,柔柔地问了句:“昊哥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少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夫人,用疲惫不堪的语气说道:“昊哥哥为国捐躯了”。

听到这几个字从自己的夫君嘴里说出来,犹如晴天霹雳,少夫人愣了一愣,一脸惊愕,柔弱的身子踉跄着,似乎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可能。她多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于是眼含泪花拉着夫君的胳膊不停地问:“夫君,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故意开玩笑吓我对不对?昊哥哥一会就会回来对不对?”

少将军似乎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轻声吩咐少夫人的侍从“夫人累了,送妇人回府歇息”。而后神情落寞地走向城中,全然不顾身后悲恸的妻子。

一路静默无声,行至父亲府邸大门口,少将军扑通一声跪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下,身后一众亲随也默然无色地跪下,守门的侍从看见后急忙奔至近前欲扶起少将军。

“速去告知父帅,不孝子回来受罚了”,少将军缓缓说道。

侍从们不敢耽搁,匆忙奔进府门通告。片刻功夫负责通告的侍从又匆匆忙忙跑到少将军面前,却吞吞吐吐地不知道怎么传达老将军的旨意。

看见侍从这副难堪的表情,少将军已然猜到了结果,嘴里蹦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直说!”

侍从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道:“老将军说,说他没,没你这个儿子”,偷偷看了眼少将军,依旧是面不改色,不愠不怒,接着又说道:“说,说让你好好当你的护国大将军,今,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少将军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轻轻挥了下手。侍从如逢大赦,匆忙说道:“将军,小的告退”,说完转身就走。

不一会功夫,老夫人匆忙走出府门,看见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不忍,疾步上前欲拉起地上的儿子,“小北,别在这跪着了,刚打了一晚上仗,别累坏了身子,快回去吧,悦儿她也需要你陪着”。

“娘……”少将军欲言又止。

“你呀你,从小到大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可都没你这次闯的祸大,这次连娘也帮不上你了,你爹哪里谁说都没用,你爹的性子我了解,恐怕这次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老夫人还想再说下去,老将军苍老的声音从府内传了出来,打断了老夫人的絮叨。

“理他作甚,他若想跪就让他跪着好了,你若想陪着他,那你以后也别进这个院门了!”

老将军的话语中有不可抗拒的威严,老夫人只能无奈转身离开,边走边说:“儿啊,快回去吧”。


深秋的夜晚来得早,街道上亮起了几点灯火,少将军仍旧跪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下,孤身一人,亲随们迫于他不可违抗的军令已于天黑前离开了。月冷星稀,长夜无声,少将军孤身一人跪在府门外,府门前的台阶上覆上了一层白霜,在冷清的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寒光。夜已深,万籁俱寂,思绪却格外清晰,他想到了五日前的他和昊哥哥。

狼族大军压境,金城内一片肃杀之气,寒夜中,少将军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城外草木凋零一片萧索。身后站着子昊将军,同样是眉头紧锁,目视远方。

“昊哥哥,狼族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有没有什么破敌良策?”少将军回头询问身后的子昊。

“金城城防坚固,粮草物资充足,以现有的兵力坚守绝对没有问题,狼族远道而来,粮草匮乏,坚持不了多久”,“这些你都是知道的,父帅也是这个意思,你不单单是想问这些吧?”子昊回问一句。

“什么时候英勇善战的徐子昊也学会乌龟战术了?”少将军戏谑道。

“我也想出击,可你知道狼族的精锐是三万骑兵,马背上长大的他们骑术精湛,来去如风,我们的骑兵根本追不上,还怎么打?”子昊显然对刚才这句玩笑话很不乐意。

“是啊,狼族骑兵来去如风,四处烧杀抢掠,等我们的军队赶到时他们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次就算你守住了,他们下次还会来,下下次,不停地骚扰你,所以你必须把他打疼了,打怕了,让他再也没有勇气和你抗衡才行,最好是重创他们的三万精锐骑兵,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最好是能把他们困在一个地方,可以派一队兵作为诱饵,骗他们进伏击圈,然后不停地消耗他们,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派我们的骑兵出击,定能重创他们”,说着抬头看了下天空,“这个季节,倒是可以用火”。

听完后少将军哈哈大笑起来,“好计,好计”。

子昊听出来这句话里又有戏谑的意思,然而并没有恼怒,兴奋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作战计划了,兜着圈子考我呢是不是?什么作战计划,快给我说说”。

于是少将军详细说出了思虑良久的作战计划,听完后子昊震惊的半晌无语,因为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决绝,太狠辣,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他这个情同手足的兄弟做的出来。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子昊才徐徐说道:“你几次三番羞辱狼族的使者,而且扬言只需五千步卒就可抵挡他十万大军,我以为你是故意咋呼呢,没想到你真的打算用五千人对抗十万,还是五千新兵。”

少将军却意气风发的说道:“五千新兵怎么了,年轻气盛、热血男儿,有我在,这五千人不比久经沙场的老兵差。”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只有我做饵才能钓到狼族这条大鱼。嗯……这一去,我们五千人就回不来了,爹娘和悦儿就得你照顾了。”

“你的爹娘妻子凭什么让我照顾,你自己照顾去。”

“因为你是我和悦儿的昊哥哥啊。”

“一晚上就说了这一句人话!”

突然间两人都沉默了,神情复杂地看着对方。

考虑良久,子昊还是开口了:“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带这五千人去的”。

少将军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什么事我都让着你两,护着你两,就连我最喜欢的人让你娶了,这次你就让我一次吧”,子昊仍在坚持。

“谁要你让了,悦儿她喜欢的本来就是我”,看到子昊忧伤的神情,少将军撒娇一般地说道:“昊哥哥,你一直都肯让着我,就再让一次嘛,父帅肯原谅你,未必会原谅我”。

“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你我都知道,死去的人了无牵挂,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我能力不如你,轻松的事就由我来做吧”。

少将军还想继续坚持,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子昊接着说:“其实你心里清楚,我们兄弟两性格不同,身后事你会比我处理的好得多,谁去谁留已经由我们的性格决定了,你只是想在我这寻求一个安慰,那我今天告诉你,你是我兄弟,就算全天下人都不理解你,我理解你。”

“士兵你随便挑,我给你最好的装备,三日后我为你送行”。说完后少将军一个人先离开了。

望着少将军孤独的背影,子昊默默地说了一句:“小北,对不起”。


在这个霜冷风寒的夜晚,少将军孤身跪在青石长街上,少夫人独坐在窗前空对一轮明月黯然伤神。一双芊芊玉手轻抚着略微隆起的小腹,嘴里自言自语:“一天就知道练兵、打仗、练兵、打仗,快要当爹了都不知道。”

“昊哥哥,你说了要一辈子护着我们两个的,怎么就食言了呢?”

“沐北,怎么你突然一下子就变得冷漠无情,感觉完全跟一个陌生人一样;府里的那些侍从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变得冷酷无情,对你的昊哥哥见死不救吗?”

“沐北,你在哪?你快来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凌悦啊,凌悦,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就已经解释了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昊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你有什么苦衷,你也不能对昊哥哥见死不救啊,你怎么能放火烧我们的昊哥哥呢,你让我们娘俩以后还怎么面对你。”

眼泪一滴接一滴划过清丽的脸庞,打湿了桌上摊开的一张纸,笺短情长、存心难表,一夜未眠,只留下寥寥数字。

黎明时分,少夫人起身走出屋子,唤来入夜前就吩咐妥当的贴身丫鬟,“小鱼,我们走吧”。

长夜漫漫,府门紧闭,少将军一直在门外跪着,期间只有老夫人悄悄出来过一次,给少将军带了件披风,暖了一壶酒。天快亮的时候,院门徐徐打开,老将军缓缓走出门站到小将军面前,父子二人俱是面容憔悴,短短两日,老将军的头上又添了许多白发。

“起来!”

少将军赶紧起身,期盼地看着父亲。

“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不要在我这糟老头身上浪费光阴,我是老了,可我不糊涂,于国于民,你是个好将军,于父于兄,你不是好儿子好弟弟;做什么样的选择就得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既然你选择了做一个好将军,那就认真做好你的份内事,莫辜负了那五千亡灵;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可以安享晚年了,可你选择的路却并不好走,好自为之。”老将军说完后便转身回府。

少将军强忍着眼泪朝着父亲的背影重重地扣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决然而去,诚如父帅所说,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就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狼族虽然大败,金城内还有许多军务需要处理。

少将军回到将军府,侍从们已经开始忙碌着打扫庭院,一夜时间,枯叶落满了庭院。他径直从侍从们中间穿过去,想趁天色尚早稍稍休息片刻。屋子里空无一人,窗明几净,卧榻收拾地整整齐齐,窗前的木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四个字“夫君垂鉴”,墨迹还未干,少将军一眼就认出是悦儿的笔迹。

今诀别,勿挂念。

凌悦

短短八个字,少将军却一直拿着看,许久后才小心翼翼折起来贴身收好,转身离开了将军府。


十年后,和十年前一样的深秋寒夜,金城外,荒草遍地,一座石质墓碑前,两个男子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些香烛贡品。

“来了?”秦沐北倒了一杯酒递给身旁的男子。

“来了,”山娃接过了酒杯。

“大娘嫂嫂可好?”

“托将军洪福,都好。”

“孩子们都长大了吧,小虎子今年应该有九岁了吧?”

“谢谢将军惦记,孩子们都好。”

两人一个努力找话题,另一个刻意保持距离,说了几句就无话了。

“昊哥哥,兄弟们,我和山娃来看你们了,带了你们最爱喝的酒,来,我们一起喝”,沐北干脆放弃了尴尬地客套。

沐北、山娃一起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壶里剩下的酒全部洒在了地上。

“将军,十年了,我已经不恨你了,我想他们也一样,这十年里,将军你一直在派人暗中接济兄弟们的家人,让他们衣食无忧。”

沐北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算是默认了吧。

“十年光阴足够我想明白往事了,你牺牲五千兄弟换来了金城十年的安定,老百姓安居乐业,于国于民你都做了一件好事,每个人心里都有对错,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选择而已。现在想想,走了的那些兄弟们倒挺幸福的,了无牵挂;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天天梦见那地狱一般的惨像,将军这些年也不怎么好过吧。”

山娃接着说,“我很快就能放下,将军您恐怕这一辈子都很难释怀吧?爹爹生前告诉过我,他说你看着少将军意气风发,可你不知道他和你一样的年纪却要背负起不该在这个年纪背负的重担,做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未必不是件好事。”

“爹爹是有大智慧的人”,沐北对着墓碑说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两人不约而同地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上,坐着一对母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少年稚嫩的语调跟着轻轻哼唱。

“娘,爹爹真的是盖世英雄吗?他认识这两个大叔吗?他们知不知道爹爹去哪了?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让我去问呢?”

母亲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像极了十八年前的沐北,“那两个大叔是爹爹的,是爹爹的,故人,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去哪里了,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来看你昊叔叔的,等他们走了我们就过去”。

“娘,我长大了能和爹爹一样成为盖世英雄吗?”

“做英雄很苦很累的,娘不许你做英雄,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那我不做英雄好了,娘你别丢下我,我要一直和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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