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贩子赵走走

赵走走是我在兰州工作时的同事。我们俩坐一间办公室,面对面守着一张办公桌四年,这份同窗的情谊自是不同于一般人的。

我比他早去杂志社两个月。

他毕业之后,先去了一家事业单位打杂,做一本叫作《现代妇女》的杂志。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伺候一群甩着水袖跳广场舞的大妈,搁谁身上都受不了。果然,两个月不到,赵走走就拍屁股走人了。

据说,临走时候,赵走走还对一脸美宝莲彩妆的女主编拍了桌子。那女人趾高气扬惯了,被一个年轻后生这样指着鼻子,当场就气得要跳墙。而赵走走为这冲冠一怒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人事档案以“莫须有理由”被扣押了下来。

当然,这种事情只是听说。没听赵走走亲口说过,作不得准。不过,在那里郁郁不得志倒是事实。

大概九月的一天,赵走走空降到了我和美编共用的一亩三分地上。丫的看起来一副屌炸天的样子。就算只早两个月,我也是前辈,你不对我点头哈腰也就罢了,起码的打招呼问好总不过分吧?

可赵先生的眼睛向来是往天上长的。早上踩着打卡机的最后一分钟到办公室,一到下班时间,要是多待一秒钟便像是被额外榨取了剩余价值似的。

我想了很久也搞不明白,温文尔雅又精明干练的社长大人是怎么把这种货弄到杂志社的。更让我不解的是,社长对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还很是客气与爱护。讨论稿子的时候,他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话就能毙掉一篇我很喜爱的文章。

反正,我是很讨厌赵走走的,内心对他充满了不屑。不过,那时候的我已经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再不喜欢他,也只是放在心底。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赵走走之所以如此高冷,并非是故作姿态。他那种天纵英才的主儿,无论如何压制自己,骨子里透着的恃才傲物劲儿都是喷薄欲出的。

没过多长时间,我就亲身领教了赵走走的过人之处,也明白了他备受恩宠的原因。

他征服我的不过是几篇随笔小文。

第一篇是关于理想这个烂大街的词。他说:小的时候,我想做个海盗。随意淡然的口气,漫不经心地把机关算尽,让文字在他手下俯首称臣。我想起自己惊叹时只会“嗯嗯啊啊”加三个感叹号的笨拙样子,就羞愧得不好意思再瞧不上他。

还有一篇是写青海湖的。虚构了一个骑行人邂逅奇女子的故事。布景、对白,还有属于他们的专属Logo,赵走走像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或者青海湖边一颗见惯风云的石头。其实,来西北那么多年,他连阳关都没出过。

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赵走走随手翻杂志的空当,忽然抬起头郑重地说:我要给这个杂志投稿了。

我穿过他办公桌上乱糟糟的报纸、空牛奶盒、丢了笔芯的签字笔,乜斜了一眼他手头的杂志——《三联生活周刊》。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他捕捉不到的轻笑,然后顺着他的话颇为散漫地答道:好呀,好呀。

大约一周之后,赵走走就接到了三联的用稿通知。他带着买双色球中了两百块的愉悦心情向我宣布了这个消息,我脑袋旁边Guang地响起了一声惊雷。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赵走走一鼓作气又写了几篇文章,连发连中。我当时嫉妒得差点怀疑三联的主编是他二大爷,要去追根溯源查个清楚。

不过,嫉妒归嫉妒,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已经开始寻思着找个机会向他讨要签名了。就在我酝酿着如何向友人们显摆自己身边有一个将要挑起中国当代文学大梁的奇才时,赵走走又做了一件让我大跌眼镜的事情。

他自毁前程地把刚刚暖热的笔头子扔了八九丈远,发誓说以后再不染指专栏了。

且不说那笔让我眼红心热的丰厚稿酬,单是名字印在一个全国知名、发行量不菲的杂志上,都已经够我光宗耀祖的了。

赵走走放弃得非常决绝。从那以后,果真没有再写一个字。于是,一个出色的专栏作家之路,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断送了。

有天下午,我结巴了半天终于九曲十八弯地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干嘛浪费自己的才华,多少人想写都没有那个本事呢。

写下去才是浪费呢,多少有才华的人毁在了专栏上。

那时的我真是太年轻,尚不能理解他的深谋远虑,只是不迭声地为他惋惜。直到我做了四年杂志,看惯了城头变幻的大王旗,才叹服于他的见识。确乎有很多我喜欢的作者,一头扎进深似海的专栏里,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他们有的火上半年就销声匿迹了,有的一两年便江郎才尽了,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得像被榨汁机绞过的甘蔗渣。

赵走走很喜欢我们办公室窗外的一棵栾树。那棵树比较奇怪,即便是盛夏,一片深绿里也能看到枯叶。春天,当校园里各种花开到荼靡的时候,它才慢悠悠地探出明黄色的小脑袋。花是那种细碎的小花,果实则是一串小铃铛。

赵走走喜欢长时间地望着那棵树。尤其是午睡醒来被起床气包裹住的时候。

有一回,赵走走不经意间说起,下午三点钟是我一天中最绝望的时刻。

不是在早晚两个高峰里挤公交才最让人绝望么?他的话,我听不懂。可他那倦涩、迷蒙的神情,还有整个世界被贴上一层冷膜的那种恍惚,又让我有点理解他。

结婚之后,赵走走更喜欢向窗外看了。我经常看他半个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歪着头看那棵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少年的栾树。他的眼神,像是要把树叶的纹路记在心里,一笔一划。

终于有一天,赵走走的目光从栾树上收了回来。静默的大树无法使他摆脱三点钟的绝望。他去读书了。

先是熊十力,接着是牟宗三,读完牟宗三又打起了宋明理学的主意。赵走走对书的痴迷,常常让我想起段小楼说程蝶衣的那句“不疯魔,不成活”。当我还为一套台版的《红楼梦》纠结不已时,他已经砸上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朱子全集》。

《近思录》看到一大半的时候,赵走走突然发现中国哲学不能满足他了。于是,又开始转向康德。那阵子,赵走走收敛了一贯的放纵不羁,虔诚得像是刚从幼稚园升到一年级的小学生。每页书的空白部分,都被他写上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章节还粘了很多便利贴。

前后大概花了一年多时间吧,他终于读完了《纯粹理性批判》。如果说之前我还不相信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赵走走让我信了。他和三百年前柯尼斯堡小镇上的康德进行了跨时空的对话,在那里得到了类似神启一样的东西。

于是,我看到赵走走睥睨万物的脸上有了低眉顺眼的样子,连面部的线条看起来都柔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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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兰州有关的人和事,是我记忆中最珍贵的宝藏。离开的两年里,我一直在想办法挖掘,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赵走走是某天中午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突然想起要拿来写一写,可惜当时没有顺着灵光一路追踪下去,扔下这个半截子工程。今天下午,我坐在电脑前努力了三个多小时,却怎么也接续不下去,只好把这篇残文发出来。希望有一天,所有的记忆能在瞬间苏醒,我可以把想做的事情坚持着做下去。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自己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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