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0年11月10日上午10点，江阳市公安局雨山路分局检验科办公室，坐着三个男人。

办公桌后穿一身警服的，是检验科张扬科长，他对面的两张椅子上坐着两个男人，左边这位微胖，看上去六十左右，一头零乱的花白头发，眼窝深陷，胡子拉茬。右边的不到三十，头发油腻，像是几天没洗过，眼圈发黑，挂着大大的眼袋，一脸颓废。不过从头到脚名牌加持，手上拿着一只“驴”牌手包。

沉默了半晌，张科长发话了，“你们商量一下，拿出个统一意见来，一个同意，一个不同意，我们工作也不好往下进行。”张科长手里的签字笔在一张“家属知情同意书”上敲了几下，笔落下的位置正是“是否同意尸检”一栏。

两个男人还是一言不发，年长的这位转头看了一眼年轻男人，目光里交织着愤怒、悲哀，又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期待。

张扬站起身来，走到年轻男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朱刚，我们知道你妻子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是在没有认定她意外死亡之前，我们有责任查明真相，还你妻子一个公道。难道你不想弄清楚她怎么落水的吗？”说着，张扬又拍了一下这个叫朱刚的年轻男人的肩膀。

这一记拍得有点力道，朱刚的右肩不易察觉地向后躲闪了一下，情绪有点激动，“我说了，晓芸喝酒喝多了，非要去湖边吹风。我上厕所的一会儿功夫，她就不见了......”

“行了，行了，别编了，晓芸就是你推下去的。”旁边椅子上的老者不耐烦地打断了朱刚，“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我们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爸爸，晓芸走了，我也很伤心，你不能这样说我。” 朱刚委屈地申辩，“你不要逼我，把我逼急了，对我们大家都没好处。”

“我哪里逼你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担，绝不连累你！该你担的你也别想逃！”老者气咻咻地，声音也高了起来。

“我也想还晓芸公道，可是一想到她躺在冰冷的台子上，被你们......，她死了都不得安宁，我，我，我就觉得我对不起她。”说着，朱刚捂着脸大哭起来。

看到朱刚这样，老者神情厌恶，站起身来摔门而去。

张科长跟着出来，一把拉住老者，“晓芸爸爸，你这样走了也不是个事啊。你要是同意，就在这里签个字，其他的工作我来做。”

老者在“家属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同意尸检”几个字，落款是“李同生”。搁下笔，老者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洇湿了刚签的字。

李同生掉头走出了这间令人压抑的办公室。

02

张扬是昨天晚上，不，是今天凌晨一点，见到这位叫李晓芸的姑娘的，准确地说，是见到她的尸体。

当时他正在实验室里盯着一只新送到检验科的白色小药瓶发呆，这只小药瓶的主人是江阳市人大代表、市里的利税大户，人称“灭火器大王”的郑国兵。

昨天上午郑国兵被保洁阿姨发现死在他的郊外别墅里。

郑国兵是“江阳市消防器材生产厂”的创始人，厂子创立至今快二十年了，利润年年增长，是市政府的钱袋子。郑厂长行事低调，为人正派，没听说和什么人结过仇。结婚多年，早年老婆和他一起在厂子里打拼，后来生意上了正轨之后，就在家全职，专心照顾上中学的儿子，一家三口住在市里的紫竹林小区，方便孩子上学。他和老婆名下另有一栋三百多平米的独立别墅，在江阳市郊区越秀湖风景带。有时周末和节假日一家人会去住上几天，平时交给保洁张阿姨每个星期一打扫一次卫生。

昨天9号，是一周一次的保洁日。上午九点，张阿姨来到别墅准备打扫，打开门却发现郑国兵倒在一楼的沙发上，没有了呼吸。沙发的角落里躺着这只小药瓶，瓶子里有六粒白色药丸。

屋里一切正常，门窗完好，甚至比平时还要干净。而且财物俱在，只是少了一台德国产的“福维克”吸尘器。死者衣着整齐，身上也没有外伤，看起来没有搏斗的痕迹。

郑国兵死得蹊跷，网上谣言四起，有说郑厂长包养的二奶上位无望而痛下杀手的；有说郑厂长得罪了市政府金融管理局那帮逼着厂子上市好趁机捞一笔的大佬；有更离奇的说郑厂长是资深瘾君子，这次吸食过量，一不小心，命丧黄泉......不过小半天功夫，网络上充斥着五花八门的流言蜚语，让网警们无从招架。

为尽快平息谣言，市政府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限期十天破案。分管案件的周文副局长如坐针毡，下午就成立了由刑侦科长林二强和检验科长张扬加盟的强大专案组，分析会结束后，林二强就安排人手从方方面面着手调查郑国兵。

张扬则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和这个小药瓶过招。药瓶上的说明显示依普利酮是日本生产的降压药。是不是郑厂长有高血压，随身携带降压药？

六粒药丸的检验结果很快出来了，确实是降压用的依普利酮。

可是瓶身散发出的浓烈香味有些奇怪，好像是某种香水的味道。张扬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对女人的这些香啊粉的完全没有经验，科里的同事全是男人，估计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张扬忽然想到林二强的老婆在江阳市梅里美购物中心工作，是某香水奢侈品牌的导购，没准她能帮上忙。梅里美是江阳市最高端的商场，汇聚了这几年进入中国的顶级奢侈品品牌。张扬拿起手机还没拨号，二强的电话进来了，叫他到赶到越秀湖公园，说是有人报案在公园的湖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张扬嘴里嘟囔着，气乎乎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一头钻进他的小破车往越秀湖公园飙去。

03

越秀湖位于江阳市城郊，近两年得益于如火如荼的房地产开发项目，越秀湖周边建了几个高档别墅区，是城市新贵聚集地。去年开发商又围着越秀湖建了一个休闲购物主题公园，大大地缓解了这一带居民休闲购物就近没有好去处的困境，因而每到节假日公园里总是人满为患。

张扬赶到越秀湖公园的时候，湖边空地上早已拉起了警戒线，林二强和几位同事正忙碌着，李晓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夜幕下的越秀湖公园没有了白天的热闹，静谧得有些阴森可怖。尤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没有了白天在荷叶丛中穿梭的轻舟，现在的湖面悄无声息，只有细小的涟漪随着夜风的吹动轻轻摇晃，仿佛有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被水的微波折来叠去。

中秋刚过，头顶上的月亮还是那么圆满明亮，可是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破碎的家庭。

从二强简短的叙述里，张扬了解到据女人的丈夫说夫妻二人喝酒后来公园散步，结果丈夫去厕所的一会儿功夫，女人就没了。丈夫说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就打电话叫来妻子的表哥一起找，结果在湖里发现了已溺亡的妻子。

张扬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人，湿漉漉的长发胡乱地散落在地上，有几小绺耷拉在女人惨白的脸上。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面容秀丽清爽。旁边有个男人瘫在地上，目光呆滞，眼神空洞。男人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手里拿着驴牌手包，脚上是一双黑色的乐福鞋，上面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写字母H。

这个牌子张扬认识，是上个月参加二强科里王小乐的婚礼时刚学到的新知识。婚礼上，小乐系着一条腰带，正中间有这个大写的H，同桌的办公室时尚美女晓琳告诉张扬，这是奢侈品里的奢侈品，一条腰带就要小一万。这双鞋子估计得一万多吧？晓琳羡慕地啧啧不停，说到底还是王小乐找了个好老婆。

张扬瞄了瞄地上的男人，问二强有没有在现场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二强把张扬拉到一边告诉他，有用的线索暂时还没发现，不过他觉得照男人的口述，女人在他上厕所时失足掉湖里淹死的说法不太站得住脚。上个厕所能多长时间？再说一个正常男人发现老婆不见了，难道不应该是先报警，反而是打电话叫表哥来一起找，何况这个表哥家离越秀湖公园有半个小时车程？

张扬也觉得这个浑身名牌的男人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二强把张扬拉到男人面前，“朱刚，这是我们检验科的张科长。我跟你说过，要不要尸检由张科长见过尸体后再确定。”随后二强转向张扬，“张科长，你说句话。”

张扬立即明白二强这是遇到不好说话的家属了，随即对朱刚说，“你说你上厕所十几分钟期间妻子就不见了？肯定不是意外落水这么简单。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能让你妻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她还这么年轻。”

地上的男人一言不发。

04

李晓芸被带回了江阳市公安局，当然是装在运尸袋里运到检验科的解剖室。

折腾了小半夜的张扬和林二强在办公室里睡了个囫囵觉，大清早就起来各忙各的。张扬先去解剖室看了看李晓芸，不知道为什么，张扬心里对这个死于非命的女子有着说不清楚的感受。闭着眼睛躺在办公室用椅子临时拼凑成的“小床”上，李晓芸的脸浮现在眼前，她的脸上冒着丝丝水雾，嘴巴一开一合，好像要告诉张扬什么。

工作五年了，张扬处理过各式各样的尸体，从来没害怕过。可今天这个女子让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她平躺在袋子里，脸上挂着冰冷的寒意，像熟睡的孩子沉睡未醒，只是解剖室里过份的冷气提醒着张扬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十点张扬见了李晓芸的父亲李同生和她的丈夫朱刚，两人最终签下了“同意尸检”的字。

二强则和各路调查郑国兵的同事们开了个碰头会。负责调查郑国兵社会关系的陈星河报告说，他到紫竹园小区找到了郑的老婆，据她老婆讲郑的父母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妹妹，十几年前就移民加拿大，两个人已有五六年没见面，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倒是这么大个厂子里千头万绪的人和事，郑国兵是个认死理的犟骨头，保不齐哪天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他老婆说不知道郑国兵什么时候去的别墅，本来说好6号也就是周五晚上孩子放学后，郑国兵来接他们娘俩去别墅度周末。下午五点多他老婆收到郑国兵发来的短信，说不能接他们俩去别墅了，他要去北京出差几天，周一才回来。

谁知周一郑国兵就被人发现死在了别墅里。

正说着，张扬走了进来。陈星河看到张扬，从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那个白色小药瓶，递给他，“扬哥，郑国兵老婆确认了这是他降压药的瓶子，郑国兵有遗传性高血压，一直靠药物降压。这个药他吃了有三年了，都是他老婆托人从日本买回来的。”

林二强示意张扬坐下一起开会，张扬接过袋子，摆摆手，“你们继续开，我先去会会说不了话的两位，弄清楚他们的死亡原因和确切的死亡时间。”

05

“郑国兵，男，52岁，生前系江阳市消防器材生产厂厂长。于11月9号上午9点被发现死在越秀湖秀域天成8号别墅内，尸检结果显示郑国兵死于动脉夹层破裂引起的颅内大出血，怀疑血压突然升高导致。”

11月11日上午8点，江阳市公安局会议室内，负责郑国兵一案的专案组成员在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专案组组长周文坐在前排靠近大屏幕，双唇紧闭，眉头紧锁。周文干刑警已经二十年了，经他手的案子卷宗堆起来能绕公安局大楼好几圈。上半年，他因成功破获积压了十年的江阳医科大学女大学生被QJ碎尸案，被任命为副局长。

这还没消停几个月，又来了个大案子。市政府一天一个电话盯着郑国兵案件的进展，周局长血压都快升高了。

检验科科长张扬手里拿着PPT翻页器，将郑国兵倒在沙发上的照片打在大屏幕上，“死者背部有尸斑，但整个身体还没有出现巨人观，据此，我们推测他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50小时，也就是说郑国兵可能11月6号晚上就已经去世。”

“我们在死者躺着的沙发上发现了这个小药瓶，”下一张PPT是那只药瓶，张扬接着报告，“据死者爱人确认，死者生前患有遗传性高血压，长期服用这种从日本进口的降压药。经过检测，未发现瓶子里任何可疑物残留，可以排除中毒死亡。不过瓶身有一股浓烈的香味，像是女士用的香水味道。”

“什么叫像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我们半点含糊！”周局长正色道，“到底是不是，赶紧去查清楚！”

周局长平常很少训人，这次看来实在是压力太大。张扬朝林二强扮了个鬼脸，做了个“你请”的手势。二强接过翻页器，汇报他们小队的情况。

“我们分了两条线调查，一条是死者家属，一条是他厂里情况。家属那一块情况简单，他老婆和孩子周五晚上去看了电影，周六周日的活动都有据可查，可以排除嫌疑。他老婆说因为郑国兵工作繁忙，又经常出差，为方便他在需要的时候随手拿到药，她会在他的办公室、车上、家里、别墅里都放上降压药，每次放一个月的量。她确认说别墅里的这瓶药还有6颗，两个星期前在别墅时她察看过，之后他们一家并未去过别墅。”

“瓶子里的药还是6颗，说明郑国兵6号晚上并没有服用降压药，而他的死亡原因正是血压陡然飙升导致主动脉夹层破裂。”

“他为什么不打120?”角落里传来一声轻轻的疑问，周文扭头一看，是新进刑侦科的梁非凡，这个小姑娘，今年刚从中国政法大学侦查专业毕业，头脑清晰，思维敏锐，眼光独到，是个搞刑侦的好料子，就是有点楞头楞脑的。磨一磨就好了，周文想，年轻人嘛。

对，他为什么不打电话急救？周文的脑子急速运转起来：有几个可能，一是他的手机没带在身上，但是对于一个日常对手机依赖度极高的人来说，不带手机的可能性不大。另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控制了他的手机，阻止他打电话，这个人是谁呢？他不仅需要掌握郑国兵的生活习惯，还要有机会能接触到他的手机，并且在他需要服药的时间点恰好出现在别墅。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瞬间遭受到巨大刺激，血压飙升，难以自主施救。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什么人什么事刺激到他了呢？

“死者的手机在哪?你们有没有找到？"周局长冷不丁发问，目光如炬盯着林二强。二强不好意思地直挠脑袋，脸上火辣辣的。

“我们不能仅盯着我们看到的，有时我们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很有可能是凶手希望我们看到而故意留下的貌似有用的线索，实际上是用来误导我们的。破案要靠脑子，要用心去思考那些我们没有看到的，才能做到不遗漏每一个重要环节。”

停顿了一下，周局长又发问，“你们不是分两条线调查的吗？说说另一条线的情况。”

林二强朝王小乐招了招手，示意小乐来讲述。

王小乐在厂里见了郑国兵的秘书张丽娜、郑国兵的司机老刘和副厂长杨勇民。张丽娜说周五下午6点的时候，郑厂长让她通知司机老刘晚上9点送他到别墅。当时她还问郑国兵要不要先去接他爱人和孩子，郑说不用，只送他一个人就可以。张丽娜觉得有点意外，因为平时都是要接他俩的。司机老刘说当天晚上9点他把厂长送到别墅后，厂长就让他开车回家了。郑国兵一般不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别墅，而是用车之前由秘书把他的要求安排给司机。

杨勇民是郑国兵的老搭档了，当初两个人一起白手起家，建起了这家消防器材生产厂，风风雨雨快二十年了。王小乐说杨勇民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一个劲感叹老郑死得不值得，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就是了。

“局长，我跟杨厂长说要是他不开口的话，我们周局长会亲自和他聊一聊的，可是杨勇民说就是你们局长来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说气人不气人！”王小乐提起杨勇民来还是愤愤的。

周局长站起身来在王小乐脑袋上拍了一下，“都结婚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有什么好气的？他越是不肯说，说明越有必须要他说的东西。我去会会他！”

最后周局长肯定了专案组人员的前期工作，并对下一阶段的重点工作进行了布置。一是要找到郑国兵的手机，二是要查明他是不是6号去的别墅，三是要确定药瓶的香味源头。

周局长宣布散会的时候，张扬手一抬，屏幕上出现的是刚被人从越秀湖里打捞上来的李晓芸，“周局长，这是9号夜里发生的命案，我也给您汇报一下？”

周文复又坐了下来，“尽量简洁点，我想马上去找杨勇民。”

“李晓芸，女，27岁，江阳市安监局财务科副科长。丈夫朱刚，29岁，江阳市投资银行公司业务部副经理，两人上半年刚结婚。李晓芸的父亲李同生是江阳市安监局局长。李晓芸于9号晚上11点48分被发现溺毙在越秀湖。尸检结果显示她溺水前曾过量饮酒，且胃液中有大量安眠药残留，不排除被人推入水中溺毙的可能。”

第二张照片是朱刚瘫坐在李晓芸旁边的地上，鞋子上大写的金色H在夜色和探照灯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周局长指示目前刑侦和检验两个科要将主要精力放在郑国兵一案上，李晓芸的案子就让侦察科的顾远舟和梁非凡去处理。

06

王小乐又一次来到“江阳市消防器材生产厂”，这次是和林二强一起。门上蓝白相间的封条显示11月9号这间办公室已被警方封存。秘书张丽娜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门边。

郑国兵的办公室简单得不像厂长办公室，一张白枫台面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一把老板椅，靠墙立着一排柜子，里面陈列着几十座奖杯。

林二强饶有兴致地看着柜子里的奖杯，发现有好几个一样的，都是透明水晶做成的灭火器模型，上面刻着“安全生产标兵企业”的字样，落款是“江阳市安监局”。林二强数了数，一共有八座，从2011年是第一座，最后一座是2018年。

林二强拿起2018这座在手里把玩，“你们厂得的奖杯不少嘛？”背对着张丽娜，林二强不经意地聊了一句。

“郑厂长对安全生产抓得很紧。”张丽娜公事公办回到。

“去年怎么断了？出了什么事故吗？”林二强问。

“我们能出什么事故？不是我们拿不到奖杯，是郑厂长说我们不需要这个了。”

安监局的安全生产奖杯对生产消防器材的厂子来说无疑很有份量，不可能想要就能要。既然要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从去年开始就不想要了呢？

林二强正疑惑着，背后传来windows开机的音乐声，回头一看，王小乐打开了郑国兵的笔记本。屏幕上出现的方框提醒需要密码，张丽娜说她不知道厂长的开机密码。林二强让王小乐把电脑封存起来，带到局里交给技术科处理。王小乐这才想起来用来装证物的袋子被他落在车上，得，回车上拿吧。

柜子里零星散落着几本书，二强翻开其中一本《遗传性高血压的危害》，“你知道郑厂长的降压药怎么服用？”

“每天三次，每次一颗。”

背后传来张丽娜的声音，二强觉得这个声音闷闷的，像是张丽娜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二强猛地转过身来，看到张丽娜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坐到了门边的矮沙发上。沙发旁边有一个三屉柜，第一个抽屉门已拉开，张丽娜的右手在抽屉里摸着什么。

张丽娜一抬头正好看到二强的脸，“前几天郑厂长让我去买了一瓶香水，准备送给她老婆。这不，不是，送，送不了了嘛，我，我想我......”

“你想拿走，是吗？”二强冷笑一声，一瓶香水的便宜也要占，看来这个秘书平时没少往自己的腰包里耧好处。

“咳，女人嘛。”张丽娜很是尴尬。

“什么香水，吸引力这么大？”说着，二强绕过办公桌走到沙发边上，张丽娜右手里攥着一个方方的小瓶子，“我看看。”林二强拿起瓶子一看，是爱马仕龙涎香香水。

“你左手里是什么？”二强冷不丁地抓起张丽娜正要往衣服兜里放的左手，使劲一捏，张丽娜“哎呀”了一声，一个白色药瓶掉在了地上，和别墅那只一样。

二强拿起药瓶摇了几下，听到里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有药，就让王小乐装到证物袋里一起带回去。

和药瓶一起被带到公安局的还有张丽娜。

二强和小乐把郑国兵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他的手机。

07

11月12日上午8点，江阳市公安局会议室内，郑国兵案专案组第二次案情分析会。

“怎么样，张丽娜说了些什么？” 周文开门见山问林二强。

“她一直哭，说只是想沾点便宜。拿药瓶是因为她父亲也有高血压，这个药她父亲也在吃，但是太贵了，平时她也会趁郑国兵不注意，偷偷地拿上一些，其他什么也没说。”

“那先不管她，工作慢慢做。我来说说我这边的情况。”周文停顿了下，说起昨天他和杨勇民见面的情景。

“据杨勇民说去年初郑国兵忽然说要将厂子改制成股份制，还和他们几个副厂长商量过，厂子里的大事都是由郑国兵拍板，几个副手都同意。但是也没有实质性举措和动作，倒是从那以后郑国兵明显消沉了很多，有一次郑国兵酒后说过哪怕厂子垮了，也不会让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拿去。酒醒后他问过郑国兵是不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郑只说是醉话。有几次杨勇民看到郑国兵接电话时很激动，甚至听他说过要厂没有，要命一条的话。但是郑从来不和他说这些情况。”

技术科负责数据恢复的阮从剑举手示意，周文示意他发言。

“通过技术破解郑国兵的开机密码，我们打开了他的电脑，电脑里确实有一个‘江阳市消防器材生产厂改制规划书’的文档，还有一个文档是关于改制后股权比例分配的说明。”

经侦科科长江一苇接过话头，“我们暗中调查发现，股权分配名单上出现的人有两个比较可疑，一个叫查悟仁，我们在系统里没有查到这个人；还有一个叫甄影，系统里倒是有这个人，身份信息显示他的地址在辽东省东山市张家店，是个老太太，78岁了。”

“78岁的老太太持股25%？”周文的目光落在大屏幕上，“这个老太太不是真正的持股人，她是个影子股东，你们再去挖一挖她的子女亲属情况。”周文把任务交给了林二强，“二强，说说你们的收获。”

“我们的收获有几个，一是从郑国兵办公室陈立的奖杯来看，可能这两年他们厂和安监局不如前几天关系好，从去年开始连续拿了八年的标兵奖杯没拿着。下一步可以查一下原因。

二是我们调看了别墅入口处的监控，请大家一起看一下。”二强点开视频，屏幕上出现一辆别克车，车开到别墅门口，郑国兵下车后，车就开走了。时间显示是11月6日晚上10点。随即屏幕上出现了一段空白，再有影像出现时已经是10点48分了，一辆出租车开了进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全副武装，从外形来看应该是个男人。摄像头正好没有拍到出租车的车号，只能模糊看出车身是黄色的。

江阳市的出租车有白、蓝、黄三种颜色，每种颜色有1000辆左右。没拍到车号，想要从1000辆车里找出这辆车，工作量实在是惊人。

“倒回去看一下。”楞头楞脑的梁非凡在角落里发出指令，“看这个人下车时的脚，放慢速度。”

二强把视频倒到非凡所说的位置，看到一只脚从后排座伸出来，“停停停，就这里。”非凡叫起来，“有没有看到鞋面上的字母？是不是有个大写的H？”

大家仔细一看，果然是。

虽然没有找出11月6日晚上到别墅和郑国兵见面的这个人，目前至少有了些线索，男性，中等身材，有一双爱马仕鞋，如果他穿的不是假货的话。

“李晓芸的丈夫有一双这样的鞋。”梁非凡嘟囔了一句，但是被周文的一声，“林二强，郑国兵的手机找到没有？”盖住了。

“报告首长，没找到。”林二强打了个立正，“他的手机已追踪不到任何信号，很大可能SIM卡已经被销毁。我们已经请技术科恢复手机信息，还需要两天时间。请首长大人宽限。”

“去去去，别跟我油嘴滑舌的，耽误破案，看我怎么处罚你。”看着下属们一个个面容疲倦，周文虽然内心焦急，但是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的香味解决了没有？" 周文转过来对张扬发难。

“解决了，花了我两瓶啤酒，周局要给我报销。”张扬笑着说。

“你喝酒找我报销，还有没有王法。快说，怎么解决的？”周文回击道。

“酒被二强喝了，要不然他怎么会让他老婆给我们帮忙？阿珍姐说这种香是爱马仕新出的一款男士香水，气味独特，含有高浓度的龙涎香，闻起来很浓烈。因为是新品，她们对购买的用户会有登记，用于后续回访使用体验。”

“那还不赶快去查购买的人？”

“我们已经查到了，张丽娜确实替郑国兵买过一瓶女士香水，但她同时还买了一瓶男士用的。我们到阿珍的柜台调取了当天的录像，发现她当天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男士陪着她。而这位男士竟然是朱刚。”

“朱刚，是谁？”周文这几天脑子里尽是郑国兵，一时竟没有想起朱刚。

“就是前几天在越秀湖公园溺亡女死者的丈夫。”林二强提醒到。

“我说过嘛，李晓芸的丈夫有一双大写H标的鞋子，你们没人理我。”角落里梁非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非凡，你咕哝什么？说大声点。”周文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报告局长，我看到别墅监控录像上的男人穿着H标的鞋子，那天发现李晓芸丈夫的脚上也是这样的鞋子。这双鞋子江阳市所有的购物场所只卖过10双，其中一双的买主就是朱刚。”

08

“我爱小娜，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不要为难她。”审训室里，朱刚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地咽下去，放下杯子，捋了捋耷拉在额前的头发，“从哪里开始呢？

“就从我第一天遇到小娜开始吧，小娜和我是大学同学，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被她深深吸引，她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那么善解人意，像一道光，照进我阴暗的生活。我和要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可是我父母不同意，说小娜是小地方的姑娘，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对我将来的事业没有帮助。他们就是这样，从我小的时候就控制我，安排我，什么都说是为我好。吃什么饭要听他们的，穿什么衣服要听他们的，读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都要听他们的。好，我都听了，行了吗？遇到小娜，我不想再听了。”

“可是那个老妖婆用死来逼我，说只要我娶小娜，她就死给我看。她还玩真的，割腕，一地的血，不过没死成。我父亲跪着求我，说他好歹是江阳城市银行行长，他要面子，叫我不要闹了。他叫我和李晓芸谈恋爱，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是看上了李晓芸父亲是安监局局长。”

“恋爱我谈了，婚我也结了，这样总可以了吧？可我让满了他们的意，却伤了小娜的心。可我的小娜说她理解我，她会一直等我，等我能自由地和她在一起。老天爷也是可怜我的，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

“有一天我帮李同生的电脑杀毒，看到了一个名叫‘大富豪’的文件包。我以为李同生也在玩这个游戏，打开一看，根本不是什么游戏。里面是这么多年来他跟安监局监管企业的往为记录。其中有大量材料是和郑国兵的交往，他从郑国兵那捞的钱都够我和小娜远走高飞的了。可这个大老鼠还不满足，硬逼着郑国兵搞什么股份制改革，好让自己空手套白狼占干股。”

“你是怎么发现李同生想要占干股的？”经侦科科长江一苇打断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周刚，“郑国兵的股权分配名单里并没有李同生。”

“他怎么会直接用自己的名字呢？那也太容易暴露了。名单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甄影的老太太？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还没查出来？估计你们也查不出来。”朱刚微微一笑，“她是我岳母的继母，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

“好了，少说这些不重要的。我问你，郑国兵是你杀的吧？你为什么要杀他？”周文不想听朱刚絮絮叨叨回忆往事，忍不住直入主题。

“听故事要有耐心，没耐心是听不到好故事的。”朱刚依然一幅不急不躁的样子。“说到哪了，噢，对，修电脑。真是天助我也，我不仅看到了股份制的计划书，还发现了一份材料，是20年前的一桩事故。郑国兵的厂刚开张那年，有个工人在生产车间失足掉进硫酸罐，她死得很惨，和一罐硫酸溶为一体。那时李同生负责检查这个厂子的安全生产，他拿了不少钱，替郑国兵把这个事瞒了下来，郑的厂子才能活到今天。”

“要说我岳父真是细心，他把跟这个事故有关的照片、资料都保存在电脑里，有些甚至是后来翻拍的。我翻了翻，还翻到了当年死者的身份，她的丈夫就是郑国兵的司机，他们当年封锁了消息，骗老实巴交的老刘，他那时还是小刘，说他妻子遇到车祸不幸去世。因为现场太过惨烈，他老婆的遗体已经火化了。老刘那个时候还在老家江西农村种地，郑国兵给了老刘一大笔钱补偿，又挽留他留下来给郑国兵开车。”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电脑里记得这么清楚？”林二强觉得他说得有些玄乎。

“电脑里当然没有这些，是李同生告诉我的。我发现了这个文件包后，就在想这一定是老天爷在帮助我。你想，当年的事故，李同生作为公职人员，犯的可是包庇罪，他现在可是戴着局长这顶乌纱帽呢，要是我给他抖落出去，他的帽子肯定是戴不成了。所以我就和李同生摊牌，我不揭发他，条件是我要和李晓芸离婚。”

“李同生这个怂货，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把当年他们合伙骗老刘的事告诉了我。老家伙还指点我可以用这个事找郑国兵要一笔钱，他让我和他女儿离婚后就离开江阳市，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为了尽快带小娜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需要一大笔钱。想来想去，我决定用李同生教我的办法搏一搏。我用李同生的名义给郑国兵发了个短信，约他谈一谈二十年前的旧事。果不其然，他同意晚上在他的别墅见面。”

“约好后，我心情特别愉快，不是吗？这么多年被管制被压抑，我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了，美好的未来正在向我走来。我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还喷了不少小娜送给我的龙涎香香水，小娜知道我只用这款香水，真好闻哪。心情一好，喷得有点多，弄得我一手的。哈哈。”朱刚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严肃点！”周文敲了敲桌子，提醒到。

“我如约来到别墅，郑国兵以为要见他的人是李同生，所以刚看到我，吓了一跳。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脸涨得通红通红，像紫色的猪肝。我告诉他我是李同生的女婿，我不会伤害他，只想拿点钱。”

“他很爽快地同意给我200万，说周一就让财务打给我。一边说一边抱着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说我只要现金，我又不傻，财务转账，分分钟就查到我了。我让他写了张借条给我，三日内付清。他写完后，我发现他脸色越来越不好，大颗的汗珠往下滴，说话都没有力气。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费力地往楼上指了指，我猜是让我到楼上帮他拿药，我找了半天，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吓坏了。”

“于是你把药瓶放在沙发上，打扫了屋子，带走了留有你指纹的吸尘器？”林二强接过话，“郑国兵的手机呢？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郑国兵死了，我非常害怕，虽说他不是我杀的，你们一定会查到是我约的他。所以拿走了他的手机，拨下SIM卡，扔到越秀湖里了。”

09

“就是这个地方，我从背后推了她一下。”林二强、顾远舟和梁非凡押着朱刚来到越秀湖公园，在一个被高大的杨树遮挡住摄像头的位置，朱刚指认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从李晓芸身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他会一直爱她，如果在要加一个期限，他希望是一万年。李晓芸咯咯笑着，张开双手说我们摆一个《泰坦尼克号》里杰克和罗丝的经典造型吧。朱刚说好，李晓芸刚踮起脚尖，朱刚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在来越秀湖公园之前，朱刚带李晓芸去了江阳市最好的西餐厅，他哄李晓芸喝了三瓶被他事先掺入大量安眠药的啤酒。晓芸晕晕乎乎的，说要来公园醒醒酒。朱刚用昨天就准备好的木棍死死地按住李晓芸不时冒上来的脑袋，只到她完全沉没。

完成这一切后，他给张丽娜发了条微信，“小娜，我们很快就自由了，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