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早上小雨下个不停，我边跟姐姐妹妹准备祭扫的东西，边祈祷小雨等会儿能停。

父亲去世十多年了，我已经能够在去墓地的路上心情平静，也已经能够娴熟的摆祭品烧纸钱，而后磕头祭拜。不像前些年，走去墓地的路上我的心就已经揪起来了——想哭不敢哭，想喊无处喊。就连想呆呆的立在坟前跟父亲待一会儿都不行。因为，祭扫是一大家子的事儿，一起来一起走，固定的日子固定的程序固定的路线，固定的向世人展示“孝心儿女”的“秀”。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想，首先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就是在“表演”，就是在做一场“秀”。因为对于父亲生前，我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愧疚，这愧疚困扰了我好多年，直至为人妻母，直至人到中年。

年少的懵懂无知自不必提及，经常是在父亲的央求下也不吃早饭就上学，不吃晚饭要减肥。生病了父亲背着去打针，嘴馋了父亲兜里掏零钱，不曾受过一句重话，不曾受过一次委屈，我享受着所有孩子在父亲面前所能享受到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一个恶毒的声音响起——

当年都是因为有了你！你爸爸没法儿去上大学！才落得今天下场！

当年要不是你爸爸拦着，早就把你送给别人了！

那个声音说完就嘻嘻哈哈的跟别人聊去了，可一个孩子的心里却从此压上了巨石！

父亲也是嫌弃我的吧？

从此，我眼角里望着父亲，已经心有芥蒂。

从此，日渐懂事的我已经清楚了很多冷暖人情。

只是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关心我吃喝给我钱花，在我被冤枉时淡淡的说句——

我自己的孩子什么秉性我自己清楚。

那时被他宠溺惯了的我竟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满不在乎的扭头就走。

一边还想着:全世界都误会我呗！我无所谓！

无论如何，在我经常不被待见的童年里，父亲的爱像一处绿茵，让我依恋。所以升入中学以后，我立下了“宏大志愿”——

一定要考上大学！为父亲争光，也为自己争光！

我中学里文科突出，理科吃力。曾经那个恶毒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能考上大学？！我就头朝下围着村子走三圈！

不用谁诅咒，我在高中会考时数学不及格，一气之下，连高考都没参加！

我当初的誓言，被自己的意气用事甩得干干净净！

之后我工作，我谈婚论嫁，我生下儿子当了母亲。

那是我人生中最繁忙的几年，也是我最忽略父亲的几年。

年少时不会体恤父亲，年轻时不曾顾及父亲，等到自己做了母亲，自然而然的把另一个小生命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时，才想起了和父亲的血脉亲情！才明白了父亲其实是我生命里的独一无二。

然而，时光没有给糊涂的我太多机会。

在我的儿子尚在襁褓之时，父亲病情加重。他因小脑萎缩终日拄着拐杖人也瘦的变形，跟他讲话也只是木然发笑，已不能再和人正常交流。

我非常难过——那个疼我爱我的父亲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时我为了方便照顾孩子，在离家不远处开了间小理发店。父亲经常慢慢走过来坐在墙边的凳子上看我干活。有一天我跟人聊天说，孩子爸爸很晚才回来，我一个人天黑下来时还有点害怕呢！谁知那天从不在晚上出门的父亲突然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就还是默默地看着我忙里忙外。我先是纳闷，等后来想明白了，不由得偷偷躲到门后哭起来。那时的我，还是有爸疼爱的幸福的孩子……

父亲去世时，我看到骨灰盒被埋住的那一刻哭得昏天黑地。我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开了……我急欲挣脱拉着我的人们，只求父亲别离开我！

之后的几年，我成了惊弓之鸟。

我不能想起父亲，我不能听到跟父亲相似的叔叔的嗓音，我不能看到父女亲密无间的画面，我甚至不能唱任何关于父爱的歌看任何关于父亲的电影。

因为会泪崩。

就是那次看杂志，被一个题目就弄崩溃了——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

我看了这个题目一眼，就已经不敢翻下去了，我怕眼泪开闸，无休无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对父亲的爱伴随着愧疚折磨了我多少年！

如果，我从小是乖巧可人的小孩儿。

如果，我考上大学成了让父亲骄傲的女儿。

如果，我嫁个有钱人早早就有能力赡养并陪伴父亲。

可能我的内疚感会少一些。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是自私的随着心愿而为。我无以为报的父爱，却像日夜奔腾不息的血液，不停的在我身体里翻腾着，折磨着。

我曾经忽视过的父亲！我曾经埋怨过的父亲！到最后都沉淀成了脑海里微笑慈祥的模样！

时光带走了父亲，把我雕刻成当年父亲的样子。

当我苦苦哀求孩子吃饭的时候，当我把盘子里孩子爱吃的肉串默默留着的时候，当我为孩子掖好被角的时候，当我看到孩子清秀斯文的侧脸的时侯，我总是会想到父亲！

只是这时我会微笑，不再以泪洗面。

父亲把爱的种子撒到我心里了！父亲把最好的基因遗传给我了！

父亲其实从没离开过我！一刻也没有！

清明节的小雨在十点左右停了，我们走在清爽无尘的乡间小路上，脚步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