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段花香的不见不散

今年沙枣花开的时候,我仍然是后知后觉。下乡的路上遇见沙枣树,枝头还有去年暗红色的果实,很风情地在风里摇摆。我是在摘果实时嗅到的花香。果实居然没有被风干,略带些涩意的沙甜一如既往。闻着它的花香,吃着它的果实,就这么唤醒了嗅觉和味蕾的记忆。

沙枣与雅致和诗意无缘,墙角、地头、路边,随处可见,荒漠、沙滩、湿地均可生长。米粒大小的黄花藏在银灰色的叶子里,很不起眼。叶子中还藏着尖刺,鲁莽伸手,指尖上就会渗出几滴血,像它果实的颜色;它的香味,是一种直白冲动的告白,能很轻易地击溃敏感脆弱的神经。接近它认认识它,需要一点粗砺和谨慎,还有足够的耐心。作为一棵树,它毫无特色的外表和隐藏的尖刺很不讨喜,所以哪怕在古人的边塞诗里,它都没有出场的机会。

在有些久远的过去,沙枣成熟的时节是孩子们的节日。摘满裤兜,边走边吃,边玩边吃,边干活边吃......沙枣有核,吃的时候需要不断的吐核。一群孩子一起玩,一会功夫地上黑黑的一滩枣核,远远看去,像是羊粪蛋蛋。吃得多了,练就一项绝技——枣核吐出嘴角的刹那,屈指一弹,枣核咻地一声飞出老远。沙枣果实没有汁液,吃到嘴里有种很低调内敛的甜味,略带些涩意,吃多了需要喝水。

稍正式些的吃法,是把沙枣和进玉米面里,上屉蒸成发糕,甜中带些微酸。更进一步的做法比较讲究:沙枣果实蒸熟,搓一搓,就会骨肉分离,去核得到的成果叫沙枣面。沙枣面当作馅料做馍,或炸或烤,一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直到今日,过年时的沙枣面油饼仍然是老少都喜欢的一种食品。我女儿立志减肥,艰难地抵御油炸食品和碳酸饮料的诱惑,从来不去德克士和肯德基,但每次做油饼,总要问是不是沙枣面的。这使我相信,对于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香甜的认知,也许是我们唯一没有代沟存在的默契。

去年秋天和女儿去看胡杨,那满目金黄的醉人秋意且先不说,景区有一处小景点,叫“闻香亭”,亭前郑重其事的立碑说:香妃(和《还珠格格》无关,我从《书剑恩仇录》里知道了这位姑娘)之所以身有体香,是从小用沙枣花泡澡。看过碑文,当即和女儿笑喷,觉得这个所谓的传说真是憨厚质朴。相比之下,金庸先生的说法要更诗意雅致一些,他说是香公主从小爱吃各种的花,所以身上就有了香气。当然,我个人更倾向于那是一种特殊的体臭(xiu)——之所以不相信这个传说,是在个人对沙枣的观感中,很难把它和香公主联系到一起。这总让我想起古时候农妇的猜想:皇帝和娘娘一定是用金锄头种田。

也不怪有人杜撰这么一个传说,沙枣花的香味确实让人闻到就无法忘怀。它有个别名,叫“沙漠里的桂花”。无关褒贬,但我却觉得两者的味道差别很大。桂花的甜,带点媚意,带点柔腻;沙枣花的甜,却是奔放而热烈,这是一种很世俗的香气。

端午前后,沙枣花陆陆续续地开了,陇上田头氤氲起甜香。那味道极具穿透力,和着布谷鸟浑厚忧伤的倾诉,就营造出一段慵懒闲散的午后时光。循着味道,在及膝的青草里兜兜转转走好久,才能在树林里或人家的墙角处找到香味的来源。


沙枣花香为西北初夏的乡野盛典开幕,没有沙枣花香的西北夏天是一部无声片,只有等它的花香开始弥散,夏季才在这里鲜活生动起来。金黄细碎的花朵,花瓣绽开成一朵朵的小喇叭,竭尽全力在初夏里喊出自己最强烈的声音,喊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千朵万朵小花就这么喊出了一种雄浑壮烈的情怀。凑到近前深吸一口气,脑子里“轰”的一声,只觉得一口烈酒入喉,酒意上头,天地山川都在飞速远去,那股醉意久久不散。

那些过往的岁月里,每到这个时节,折几枝沙枣花,找个玻璃瓶盛上水插上去,一周甚至十天半月,屋子里都始终萦绕着甘甜的香气。这让我记忆深刻。这么多年,每当闻到沙枣花的香味,我总能想到关于阳光,关于青草,关于布谷鸟和雨水的意象。

缘于这份深刻的记忆,每年都会在初夏时节赶赴一场不见不散的约定。从田头归来,随意找个器具插几枝沙枣花,不用修枝剪叶,无需在意韵味和意境,随手摆在墙脚或窗帘后,自有一种活泼肆意的风致。就这么截取一段香甜馥郁的夏季,花香里起居作息,想着外面千树万树的花枝正在艳阳里芬芳,想着季节正在一点点丰盈,想着万物正在这个盛典里一齐狂欢,这场虽未明言却心有灵犀的约定,总是让人欣喜和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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