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和《神雕侠侣》，都是写情。虽然两本书的旨趣相去甚远，故事内核上却有着奇异的相同之处：相爱的人是一对师徒，身世畸零，开始是一心研习某种高端技术；女主角是与世隔绝的师傅，男主角是热情开朗的弟子；而且，师傅都性格古怪，不谙世事，弟子反而充当着师傅与这世界间的桥梁。这种人物设置，在传统的故事原型中很少见到，看似男女角色倒置，所以具有特别的张力，绷紧了读者的心。
关于《春琴抄》，我是小时候先看过电影杂志上的简介，简直被惊到了——“三弦琴师和自己的盲眼师傅相爱，师傅被毁容后，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终身陪伴在师傅身边”。当然，后来日本小说和电影接触得多了，也不吃惊了——他们的许多行为艺术，从气定神闲的茶道、花道，到惊心动魄的“情死”、“叶隐”，都有固定的模式可循，仿佛该当如此似的，背后也没多少深意。
不过，等我偶然看到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原著，才知道这并不是日本文化传统中唯美的、程式化的“情死”。第一个感叹就是，这书写得太真实了！故事绝美，然而掺杂着人性的丑陋。比如春琴小气吝啬，性情乖戾；佐助老了以后，不厌其烦向人絮叨师傅的肌肤多么细腻光滑等。这些细节都令人骇笑，感慨这件事情怎么竟会是这样，但转念一想，确实应该就是这样！我看书快，四十分钟左右读完，意犹未尽，又回头不断重温细节。正是那些的细节，塞满了“伟大爱情”所不能填补的灰色空隙，又使得这个故事显得分外真实。
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的电影版。既是他俩主演，大概会比较唯美。果然，丝毫没有渲染春琴的暴戾、吝啬和苛刻，也没有再现佐助受教于阿琴时挨打哭泣的场面。佐助被春琴用拨子扔过来，满手是伤，却仍是一叠声的“是，老师，我错了！”坚忍地练琴，目光里闪动的全是对老师的仰慕。相比之下，小说里佐助的哭哭啼啼虽然煞风景，大概更接近教学时的真相吧？
不过，电影虽然大大的纯化了，美化了，还是保留了很多真实的东西。虽然有原著的极度爱好者气愤地说，变成了一个琼瑶片，但我真觉得不是琼瑶的气氛，还是日本。
豆瓣上的文学青年都说电影版与小说的深度相去太远，我万分赞同，但是，我还是万分喜欢电影版。首先当然是我一向喜欢日本老电影的气氛，更重要的是，三浦友和演得太好了，那种以极度的谨愿、退让、宽容、甚至是懦弱所表现出来的最深刻、最义无反顾的爱，那么艰难，却那么自然，又那么好看，真演得太好了。
三浦友和很帅，我固然知道，但好像从来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小时候，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的照片遍布杂志报纸，所以相貌是牢牢记在脑子里的，但从不曾为之心动过。
但是，《春琴抄》电影一开头，我就被三浦友和惊呆了。盲眼二小姐阿琴急着要找小伙计佐助，于是，我看到那个朴素的和装少年，从库房里匆匆跑出来，眉宇间英气逼人，表情却如此的慎重而急切，那种对所爱之人的无限谨慎，唤起了我心底许久许久前的回忆。这种情感，我似乎曾经享受过，也许从未享受过，似乎曾经付出过，也许从未付出过。那种青春庄重的神气，瞬间让我几乎泪下。
爱一个人，低下来到尘埃里，就个体发展而言，这样真是不对。但佐助为了阿琴，种种付出，甘之如饴。他恪守自己的佣人身份，是为了体贴阿琴的虚荣心，就连在阿琴父母提出要招他为婿的时候，也都执意不肯，说自己一辈子是阿琴的仆人和学生。然而，另一方面，在人生的每一个选择关口，他都果断地抉择，然后拉着阿琴的手前行，似乎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直到最后，爱人毁容，他刺瞎双眼。
我感动的是，原来，渴望了解一个人，真的可以到这样的地步。尤其是，一个男人，渴望了解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到这样的地步。只为了和她生活在同样的世界，体会她的艰难与痛苦，他开始和她一样学琴，而且在黑暗的壁橱中偷偷练习，就为了体会她作为盲人的艰辛。而后，成为她的徒弟，陪伴照顾她。最后，为了和她生活在同样的世界，体会同样的黑暗，真的可以刺瞎自己的双眼。
百度上看到一个评论非常煽情，“三浦友和英俊的充满男人气息的眼睛，在镜子里的直视，那刺向自己的瞬间，看到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内心的喜悦，再也看不见了，终于可以和小姐一样了，一颗深爱着对方的心，真的是连死也不惧怕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镜中的那双眼，已经不像出场时那个青春庄重的少年了。虽然在这之前不久，有几次特写，是佐助在春琴不知道的时候，凝望着她，隐忍而炽热的爱在眼中闪动，还是很令人感动的。但是，感情在没有自觉之前，蕴藏的力量反而更加感人吧。
小说里，在佐助刺瞎自己双眼后，流动在他和老师之间，是片刻沉默的喜悦。“佐助有生以来，此前此后，从未感受过自己活在这几分钟里沉默的快乐。”电影里的确不好表现，所以响动大了一点。但他刺瞎双眼时隐忍的剧痛，在院子里挣扎时的狂喜，春琴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慰他，我觉得，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这和另一对知名的师生恋，杨过和小龙女，是多么的不同！同样是身世畸零的女师傅，春琴和小龙女起初都是高冷一派。春琴是高冷到底，恃宠而骄，最后得罪了豪门弟子，被人半夜用开水毁容；小龙女则只在故事的前半段极尽高冷——她的侍者孙婆婆是个热心人，临终时把偶遇的孤儿杨过托付给她，她虽是答应，并不动怜悯之情。
《神雕侠侣》的转折点在小龙女对自身感情的觉醒和确认。强敌来袭时，她出于做师傅的责任，放下断龙石，命令杨过逃生，杨过本已遵命逃出，却在最后一刻决定与小龙女同生共死——
“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我跟你死在一起。’一言甫毕，两块巨石已然着地。”
从那以后，杨过长成了一个飞扬跳脱的男人；小龙女从冷若冰霜，到五内俱沸，到生死以之、甘心顺从。至此，故事脱去了人物设置的外壳，其实仍然是世人眼中典型的男女之恋。
同是畸零人的师徒恋，小龙女和杨过、春琴和佐助，其实走向了不同的境界。杨过带着小龙女走向了大世界，他生命中的两股价值观争相拉扯着他——郭靖、黄蓉所代表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小龙女所向往的最纯粹的隐逸生活，他在完成了前者所赋予的使命后，最终选择了后者，“事成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成长的过程，也是他和小龙女因误会而分开，不断互相寻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父亲杨康身前的作为，化解了与郭靖黄蓉情感上的隔膜，经历了善恶的交战，最终与郭靖携手共入襄阳城，完成了自己在大世界的使命。然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小龙女所寻觅的，则只有杨过，她自身的形象渐渐模糊了。
佐助却牵着春琴，越来越深地走入了他们自己的小世界。其实和杨过一样，他的成就也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师傅和恋人。然而，他的成就越来越大，世界却越来越小。即使被授予了“校检”的尊称，崇拜者和学生盈门，他却除了例行的授课之外，每日只是沉溺到和春琴相伴的琐碎日常中。陪伴二人的小侍女多年后回忆她所看到的场景——
“这两位盲人师徒正手拉着手，仰脸向着天空，听百灵鸟的鸣啭声自又高又远的空中落下来。百灵鸟不停地鸣转着，同时直往高空的云里钻，过了许久许久，也不飞降下来。”
然而，在这个越来越小的世界中，春琴的形象却愈发清晰了。“在这一时期里，春琴不光在弹奏方面炉火纯青，还致力于作曲。”她是一个性格怪癖的音乐天才，他无条件的尊重和仰慕她（并没有像杨过那样去有意无意地改变小龙女），他不惜终身以仆人和学生的身份陪在她身边（当然，杨过一定要姑姑做自己的妻子也有让人回肠荡气的感动之处）。更可贵的是，他亦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为人正派宽厚，与人为善，而且终成大师，具有很高的威信，缓解着她和外界的紧张关系，却从未让她察觉到这一切。
我们所看到的佐助，对春琴永远是那样顺从、谨慎，甚至卑微，但是，每到紧张的命运关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都平静而坚定地拉起她的手，走向未知的人生。就像多年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那个一脸庄重的小伙计，领着东家的瞎眼二小姐，平静而快乐地走在学琴的路上。
《春琴抄》表面看来，太虐恋了，尤其读原书更觉得如此。不过，正如村上春树所说，世界即隐喻，文学不过是极端的隐喻。就是最平淡的芸芸众生，其中较为幸运的人，在一生中，总会领略到片刻的爱的颤栗和狂喜，而在这颤栗和狂喜中，刹那间，无比的庄重和幸福，视自己为对方的奴仆，对方为自己的老师。当然，最完美的，是双方在同一时刻皆有此想。
所以，当我看到少年时的佐助匆匆从库房里跑出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一下击中了我的内心——
在时空无涯的岁月中，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刻，那样急切而庄重的眼神、那样担心而忧虑的目光，也许我也曾遇到过？那一刻，我或许早已料到，或者也没有料到，曾经享受过，也许从未享受过，曾经付出过，也许从未付出过——周遭一片沉默，而空气中如有天使飞过。“有生以来，此前此后，从未感受过活在这几分钟里的沉默的快乐。”
蓦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不觉，我自己也变成了社会标签上的畸零人，心中刹那感到难以言喻的震动。然而，生命中有过这样沉默而光明的瞬间。我知道，天使曾来过我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