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乡村教育现状

(备注:本文地名人名全部为化名)

2014年,我顺利通过了教师招考,成为XX市XX旗的一名教师。

在等待分配学校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近几年当地的政策是新教师必须分配到乡村学校任教,任教至少三年之后方可申请调离乡村。想必是人人都不愿意到乡下去,所以政府无奈出此政策。

临近开学,在无尽的等待中终于盼来了一位自称武老师的人的电话——“常老师,你被分到四中任教,请下午速来学校报道!”我拿着电话脑袋一瞬间空白,然后在大脑里疯狂搜索“四中”这两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小县城还有一个“四中”存在。

“四中……在……哪里?”

“在花田乡呢。”

“花田……乡?呃……在哪?”

“后渠口!”

其实我还想问问后渠口在哪,但是忍住了。

我匆匆挂了电话,赶忙打开百度搜索一下这个让我感觉美好的名字——花田乡。

一搜索,吓了一跳,哇,居然是国家文物保护对象呢,出土了从新石器时代到明清时代的诸多文物,至于其由来,和大部分古迹一样说法众多、无从考证,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说法是:此城为当年佘太君携十二寡妇征西所筑。

于是,我尽快收拾行李,怀着对新工作新环境美好的想象,然后在导航里输入“后渠口”仨字,直奔目的地!

随着城市的高楼渐渐远去,道路两侧出现了大片的沙地,零星地点缀着些绿色,在九月的骄阳下毫无生机,我的心也跟着荒芜起来。这样的路走了很久,终于开始出现了一些蔬菜大棚,接着,就是排排矗立的玉米杆,一块地挨着一块地,全都是玉米,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由于对路不够熟悉,我们的车开得很慢,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一块蓝色的路标牌闪入眼帘——后渠口村。

“What?后渠口居然是个村?!”我大呼起来。开车的男友也是一脸懵。

然而,没容我震惊太久,车子随后就到达了目的地。

进入校园,三幢灰黄色的建筑呈“品”字分布,分别是食堂、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从占地面积就可以看出,这里的学生并不多。大概因为还没开始上课,校园里有些冷清,只是偶尔走过几个身穿迷彩服的学生。

到了学校,赶忙联系武老师,因为离县城远,老师们在这里上班大家都要住校的,每到周末才回一次家。他告知我们要去学校对门的小卖店找管后勤的秦校长安排住处。

校园并不大,我很快就走了出去,跨过马路,在一家昏暗的小卖店里找到了一个瘦干老头,他穿着一件发灰的黄绿色的旧半袖,黑色的裤子上被黄土粘得斑驳,好像刚从田里回来一样。

看到我,他笑着大声说:“哈!又来一个新老师!”微笑的脸皱得像个核桃,双眼眯得更小了。

我在心里想,这应该是学校的门房大爷吧。

他走出门,看到我没有跟出来,回头冲我说:“宿舍想住几楼啊?”边问边拢拉着小脑袋继续往前走,双臂夸张地前后摆动……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那位管后勤的校长。

不久,新报道的老师们陆续都来了,送别的家长们也很多,挤在宿舍楼门前小声说着什么。为了清静,我和另外两个姑娘草草选了个五楼的宿舍,忙着搬行李上楼。因为刚才有人通知说学校准备了饭菜,让家属和新老师们都去吃。

一会儿功夫,大家就都挤进了一家小饭店里,当地的一些特色菜也陆续上了桌,我们几个互相熟悉起来的新人聊着天……新到一个单位,受到如此款待大家还是倍感温暖的。

这时一个年轻人拉着一个老头走进来说:“诺,这是我们学校的书记,让他陪大家坐会儿。”

于是我又看见了一个瘦干老头,基本就是刚才那老头的缩水版——更瘦些、更矮些,穿一件条纹半袖,下半截系在裤子里,裤子因为肥大而显得空荡荡的,腰口提得老高,给人一种“胸腔以下全是腿”的错觉,腰带勒得紧紧的,大概是以防裤子太肥大而掉下来。(无意冒犯,确实如此)

老头看见我们都站了起来,立马摆摆手,说:“都坐下,坐下哇……嗯……坐下,大家坐下聊!”

接着大家就是交杯换盏,互相介绍。书记虽然说话含含糊糊,却是个健谈且平和的人,一直给我们介绍着学校的情况,时不时开个玩笑,气氛更加融洽起来……

饭过三巡,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阔步走了进来——身姿挺拔、精神抖擞,一身正装更衬出一脸正气,给人一种硬汉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大校长。他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挨个儿问候了大家和诸位家属,交代了学校里的各个负责人,让我们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就提出来,并给我们安排了第二天的具体事宜。


第二天,我们几个新教师结伴去买些生活用品,我这才看清了整个街道的全貌——主街道是东西向的,四中位于街道的最西端,与之不远的高楼建筑是当地的小学和幼儿园,这个村是乡政府所在地,而政府办公地点和乡医院、派出所都在街道的最东端,街道两侧大都是平房,是些小商店、小饭馆。

商店里大都是基本的生活用品及针对学生的零食和学习用具,尤其是辣条种类繁多,此外别无其他。我们匆匆转了一圈,却发现了很多山寨商品,只能无奈地买了些必需品打道回府。

回到学校,我收到了自己的教学任务:给两个班带语文课,还有担任其中一个班级的班主任。


作为班主任,第一天走马上任我就遇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就是在操场找不到自己的班。因为新教师报道晚,我完全没有参与学生们的军训活动,根本不认识一个学生,却直接开始了正常跟班任务。虽然全校不过十五个班,但是当十五个班的学生全部穿上迷彩服、列队跑步的时候,我还是看得头晕眼花,不知道到底哪个是自己的班级。

但是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一个孩子解决了。这个孩子,大家都叫他“陶陶”。

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陶陶是个特殊的孩子,我还因为他上课迟到和课上叠纸飞机的事情当场批评了他,但是批评却换来了其他同学的哄堂大笑,我很快意识到了这种大笑中的不同寻常,但是需要继续上课,我就没再理他。

而他,坐在最后一排,叠了一节课的纸飞机,扔得到处都是……

一下课,我就找到年级主任了解情况。

果然,这个孩子脑子是有问题的。据说是小时候发高烧,作为乡村医生的父亲没有及时送医,而是自己治疗,最后耽误了,成了如今这样。

陶陶生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个子也高,很喜欢笑,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很好看,但是你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笑容中那种呆滞和痴傻。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声音很粗,但是简单的交流是可以的。

每天在校园里相遇,他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闷声闷气地喊一声“老师好!”我回他“陶陶好!”他便高兴地冲你一笑。

你若是在这时告诉他:“陶陶,马上上课了!赶紧回班去!”

他立刻一脸焦急地喊一声:“哎呀……”好像恍然大悟一样,然后拔腿就往班里跑。

上课的时候,他也会故意捣乱,但是只要你板着脸训他一句,他便一节课都乖乖的,悄悄捣鼓他藏在桌洞的玩具。而每当其他同学抢着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也格外激动起来,和大家一样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喊着:“我!我!老师,叫我!”引来同学们的哄堂大笑。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冲进办公室,冲到我办公桌前,含混不清地说:“常老师!XXX他欺负我!”这时候的陶陶就显出少有的严肃,脸上有些愤怒的表情。

我赶忙认真地说:“好!我一会儿帮你批评他!”

“嗯!”他又风一样冲了出去。

陶陶还经常在下课之后跟在你后面告诉你:“常老师!我没有试卷!”这时候,你万不能因为他从来不写字而敷衍他,如果那样,他一定会继续跟着你,像固执的上访户一样,直到你给他一份试卷为止。

刚开始,大家不知道会这样,总有老师在试卷不够的时候不给陶陶发,或者在别的孩子试卷印刷不清楚的时候去和陶陶交换试卷,但是换来的总是陶陶的“殊死抵抗”。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陶陶也是敷衍不得的。

后来,应市里“阳光分班”的政策,学校对班级进行了重新调整,陶陶去了另一个班级。

他的班主任是一位管理有方的男老师,他很好地利用陶陶为班里的同学们做了成功的德育教育。

从此以后,陶陶成了班级的“宝”,班里没有人去欺负他,若是外班的学生欺负他,班里也会有人给他伸张正义;只要上课了陶陶还没回来,班里就有同学和老师申请去校园里找他,以防意外;课间休息,大家也会和陶陶打闹、逗陶陶玩儿……

甚至有一次,他们班的一个学生在周记里写到:“陶陶是个可怜的人,现在他还有他的父母照顾,可是万一有一天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呢?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找好的工作,等陶陶没人照顾的时候才有能力帮他一把,他也是我的同学……”

当时他的语文老师在办公室读出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们都被这个淳朴有爱的孩子感动了……

我真的佩服他的新班主任,他能把孩子们的德育做得这么好,而我,之前也利用班会时间不止一次强调过陶陶受欺负的情况,但是出发点确是怕出了意外惹上麻烦。

而前面所说的陶陶帮我解决了问题,是因为他每天都跟在班级队伍的后面,随不上大家跑步的节奏,他总是走一会儿又狂奔一会儿。脸上挂着憨笑、耸肩低头、双脚好像永远拖不动一样,在地下来回摩擦……

所以无论离得多远,我只要找到陶陶就找到了班级,而他并不难找。

陶陶最让老师头疼的时候就是考试的时候,因为他的成绩也要算在班级总分里的,而他的成绩毫无悬念,就是零分。这无疑严重影响各科平均分。

本着“多一分算一分”的理念,老师们教会了他涂答题卡,这样至少选择题有答对的概率,而且对于像英语这样选择题特别多的科目,还是有些收获的。

刚开始,陶陶不懂,教完他之后,考试他交上来一份ABCD全涂黑的答题卡,大家无奈地告诉他,以后涂一个就行了,之后他还是不明所以,虽然不是四个答案都涂,但是总是多涂。最后,不知道是哪个足智多谋的老师使出了绝杀,他直接指着B选项告诉他:“陶陶,以后在考试答题的时候看见这个字就涂黑,不许涂别的,涂别的会被老师批评的。”

陶陶听完惊恐地说:“鸡道了,鸡道了,我鸡道了,老师不要批评我!”

果然,陶陶的成绩破了零的记录。

然而,陶陶不是唯一的问题,不是你教会他涂个B选项就皆大欢喜的。因为全年级一百多人里就有三五个这样的孩子,而且每个年级都有。于这些孩子而言,成绩是最其次的,他们的安全才是大事——老师们必须特别留意他们的去向,保护他们的安全,监督他们的人际关系……

在农村,没有哪个家长有意识把他们送去特殊学校接受教育,甚至,他们不知道有这样的学校,最重要的是没有条件。

学校里有一个女孩子,耳朵有些问题,听力不好,所以说话也不大利索,她每天沉默寡言,唯一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在纸上写东西,额头几乎触着作业本,每当看见你靠近,她就马上捂着她的笔记本,不让你看。我们老师们都觉得她大概是患了自闭症,然而,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的父母不会为她去倾家荡产,或者说,根本无家可倾、无产可荡。

我也曾遇到过一个好好的孩子,到初三时突然举止怪异,我们老师察觉他大概精神出了问题,但是家长根本不把班主任的话当事儿,说多了,也就是请些大神们给驱鬼招魂一翻,最后实在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也只是领回家继续待着……

老师们的苦苦相劝都是徒劳。

我甚至可以看到这些孩子们的未来——女孩子,智力有问题也不妨,年龄到了总有人愿意娶,能生孩子就好,生完孩子就如草芥一样被抛弃;男孩子,好一些的,有亲友相助可得温饱,差一些的,就是流落街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连后天性突然的病变都没有人去重视、去治疗,何况那么多先天性疾病。

但是这实在怪不得他们的父母啊,除了经济问题,他们的半辈子的生活环境、所见所闻、文化水平……诸多因素影响着他们待人处事的态度。


事实上,这里大部分的农民还是过得不错的。因为紧邻黄河,很多人家都有自己的鱼池,靠养鱼为生;或者土地有黄河水灌溉,种植蔬菜大棚收入也不错;还有很多人家都养着几百只羊……

可是,精神上的贫穷才是最可怕的!

班里的一个男生,家里种了很多大棚,很缺打理人员。他的父亲竟以多给零花钱为诱惑,让孩子放弃上学、回家种地,孩子拒绝之后,仍不死心,直接告诉孩子:“只要你不上学了,明天就给你买苹果手机!”

这件事真是刷新了我的三观。

虽然说这么过分的父母不多,但是对孩子的教育不重视的家长大有人在。

曾经有一个同事给孩子家长打电话交流孩子的在校情况,家长哼哼哈哈应付了一通,就说再见,同事晚挂了一会儿电话,却听到电话那头的对话——

“谁呀?”

“就那些个泡老师哇,每天甚事也没,隔三差五给他爷打电话……”

同事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那边哗啦啦的搓麻将声传来——“胡了!哈哈哈!”

这样的父母,你指望他为孩子做什么呢?他经常把孩子作业随便撕一页就拿来给灶台引火了。给她发信息她说不认识字;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忙着;家长会你请她到学校来,她手里攥着一把瓜子,边聊边嗑,“呸呸呸”地吐着瓜子皮,你还得一边躲她的“枪子儿”一边趁她嘴得空的时候聊几句(陈述事实,无贬低歧视之意)。

当然,还有的父母是有心无力。

我曾见过一对父母,因为他们的儿子不听话被我请到了学校,他们刚刚还在山上放羊,灰头土脸地就赶来了,怕弄脏办公室,不敢进来,进来之后又不肯坐下,弯着腰陪着笑和我说抱歉的话,对着我批评他们的儿子——“我一个字不识啊,来趟乡里买东西都得一家一家地问,你也想像我一样吗……”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她说今天原本是她一个人要来的,因为家里二百多只羊无人照管,但是她不识字,来到乡里连四中的大门都找不到(别问我为什么她不问路,我也不知道),想让孩子的父亲来,她又担心孩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所以托人照看家里,都来了。

我看着这对可怜的夫妇,突然有些后悔把他们叫来,我忽略了现在是忙碌的秋季,他们有好多事情要做,而且这个孩子确实也没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而他们的儿子,全程站在那里,面对母亲的痛哭流涕和父亲的唉声叹气,昂着头,如同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面无表情。

这里知书达理、有文化的父母也是有的,但是不多。而他们对孩子教育的重视也只体现在学习方面。

有一个学生,他的周记里经常回忆自己在小学时候受到的校园暴力,不是偶尔,是经常,他反复地去回忆那段屈辱的岁月,记录中学生们的残惹手段让我心惊。我找他谈了很多次,告诉他一切已经过去了,不要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可是他的周记内容很快从回忆过去转变为强大自己,紧接着,诸如“拳头才是强者”“人善被人欺”“这个世界太过黑暗”等观点开始频繁出现。还没等我找他深谈,他就又牵扯进一起打架中,而这一次,他是打人者。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心理出了问题,而之前的说教并没起什么作用。

我联系他的母亲,问她知不知道孩子小学的经历,她淡定的说:“知道的,他和我提过几次。但是我心想,孩子欺负孩子能是什么样子?不过是你推他一把他推你一把,我和他说你离远一些,别招惹他们就是了。”

在我告知了孩子的心理,并对孩子的性格形成表示担忧的时候,他的母亲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多么严重,而我却有危言耸听之嫌。

而这个母亲,她是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是家长群体里极少数的文化人。

她确实很重视孩子的学习成绩,但是其他她不懂,或者,是多年的生存环境局限了她的教育理念。

尽管如此,但我们真的不忍去苛责这些可怜的父母,他们所有问题的根源都是无知。可是,无知无罪啊!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有的不识字,有的有些文化,但是也辅导不了孩子的作业,而且也没有时间、没有意识对孩子有进一步指导,他们还要为生计奔波;他们把人生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把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希望有一天知识能改变家庭的命运,但是他们又矛盾地相信“读书无用”,在孩子提出不上学的时候觉得这样也可以省些钱;他们很淳朴善良,在赶集的时候遇到你,会强塞给你黄瓜西红柿大萝卜,感谢你的付出,也会在家长会的时候巴巴地送你一个水杯,水杯上赫然印着“北大农饲料”的字样……

我们不能说他们不爱孩子,也不能说他们不懂得尊重老师,那已经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了。


乡村孩子另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单亲家庭,很多,多得超出你的想象,而且情境各不相同,情节不亚于电视剧。

这个问题在刚开学我做家庭调查的时候就发现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事实还不仅如此。而我完全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特殊家庭,介于学生的自尊心,我也没问太多。

这其中,最让我痛心的一件事情是一个同事告诉我的关于他们班里的一个孩子的情况,父母怎么回事我忘了,总之是随爷爷奶奶生活的,而两位老人已经年迈,身体状况又十分差,当班主任帮着孩子申请下来贫困补助,需要家长陪孩子去旗里的捐助活动上领钱的时候,两位老人的身体情况却差得几乎连村都出不了,更别提去旗里了,最后是托了一个同村的人带着孩子去的。

我当时就想,一个家庭到了什么样的境地,从而使他们在接受金钱帮助的时候,都没有人能去领钱。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

而这种情况并不是唯一的。学校里去家访的老师回来说,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孩子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一个家庭就是两个老人带着大大小小四个孙子,住在快要坍塌的小屋里艰难度日,因为她的两个儿子出去打工了,两个儿媳都跟人跑了,没人管孩子。

而在这里,抛家弃子跟人跑掉的女人似乎特别多,刚开始我很不理解。

后来,某一天,一个初三的女孩子来我们办公室找她的语文老师,她说着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这在农村孩子身上是极少见的。

同事好奇地问:“你这普通话谁教你的?”

她说:“我自己学的,小学的时候我在北京读书的。”

“北京读书怎么回来了呢?北京不好吗?”我们更好奇了。

“嗨,别提了!”她有些失落起来,“我妈现在还说呢,被我爸骗了。当年他骗我妈说这里要征地的,我妈跟着他来了这儿,这这么多年了,也没征啊……”

后来我和当地的一位老师谈起此事,他告诉我说,这就是这里单亲家庭特别多的一个原因之一——曾经,养鱼业和蔬菜大棚还没有兴起的时候,这里比现在要穷得多,在那些年这里疯狂征地、无数农民一夜暴富的时候,在外地打工的很多男人都以“家里马上就征地”为诱饵骗来了很多外地媳妇。(也许不能叫诱饵,因为可能他们真的这么认为,毕竟那是一段人人都做白日梦且随时能实现的日子)后来,结婚生子,却迟迟等不到征地,原本就是奔着好日子来的,结果一看是这种情况,很多外地女人就离开了。也有一些本地的,在外打工之后选择逃离这里,不回来,或者跟了别的男人跑了……

但是为了生计,男人还得外出打工,这样,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而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本就是残缺的,也会使得家中经济雪上加霜。

班里的一个男孩就是这种情况——母亲离家出走多年,父亲在外打工,他和爷爷一起生活。孩子很善良,也很吃苦,周末的时候他就去捡垃圾卖钱,补贴家用。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家长会的时候,他的爷爷脱掉鞋蹲在凳子上抽着一杆旱烟,其他学生窃窃私语、捂着嘴笑,他尴尬地红着脸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快要哭了……

有一天,他清早就跑来和我请假,说是一个亲戚在街上办事宴,他要请假去吃一顿饭。当时我对他为了吃顿饭就请假的事很生气,当然拒绝了他。

不料,临近中午,他又悻悻地来了,嗫嚅了半天,还是请求我说:“常老师,你就给我准假吧,我一会儿就回来,饭店离学校很近的。”

我冷眼看着他,没表态。

看见没希望,他似乎放弃了,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听别人说……今天的事宴……我妈妈也会来的……”

他说完,我什么也没再问,给他准了假,叮嘱他下午上课前回来就行。当时我只觉得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是如此了。

之后,我留意了他的状态,似乎没什么变化,他的周记里也没有出现关于母亲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他的母亲没去,还是去了却没理他,但愿只是前者吧!

然而,他这样的家庭还算是特殊家庭中的正常家庭。有的孩子境况还不及他。

隔壁班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三天两头地出幺蛾子,其中最让我震惊的一件事情就是她因为和班里一个女生闹矛盾,为了报复,去引诱了那个女生的所谓男朋友,然后又把那个男孩儿甩了。

这件事情的原版本出自学生之口,比我以上陈述的要难听得多,中学生早恋的问题我就不在此探讨了,但是这其中所显露出来的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心机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她的家庭情况是我事后得知的——母亲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她从小就活在母亲毫无理由和征兆的打骂里,后来父亲又有了女人,她的姨妈害怕她父亲会离婚而抛弃没有生活能力的姐姐,把她母亲的身份证一直扣着。事情的结果就是——她和她的精神病母亲、父亲的女朋友、还有父亲同处一室生活了很多年。

我实在想象不到,她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父亲和其女朋友拳打脚踢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初三开学的时候,英语老师检查作业,她没完成,还气呼呼地说:“我昨天刚因为打架从拘留所回来的!我说不要上学了,我爸非得让我来!”

可是,来了也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但是不得不说她是个聪明的学生,她的悟性很高,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家庭,我想,她的人生会有所不同吧。


在这样的一个乡村教育的环境里,每逢遇到那些十分优秀的学生,我们在心里都有些替他可惜,真想告诉他的父母,你把这个孩子送到城里去吧!

首先,农村教育水平和城市教育水平差距太大了。我不想妄自菲薄,但是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师资力量不及城市。

尽管我们的老师们“抛家弃子”,一学期都住在学校,只在周末回家,外地的老师周末都不回家,大家都住在学校年久失修的简陋宿舍里。大家年轻、精力充沛、热情高涨,我们从早上工作到深夜,利用每天晚上的时间去不停地开会学习、研讨课题、分析成绩、与学生谈心、给学生补课……尽管我们的校长殚精竭虑、致力于课改,从方方面面省出经费,派老师外出学习、参观……但是我们的成绩还是最差的!

我不想给乡村教师找理由,但是谁都无法否认学生的家庭教育、学习基础和教师丰富的教学经验对教学成绩的影响。尤其是去市里学习,当我们的英语老师都不会操作新型点读笔、并为其强大的功能啧啧称奇,而城里的孩子已经人手一个的时候,你还能不承认这种教育差距吗?

而我们的孩子,他们的十一假期是在地里和父母掰七天的玉米,他们不知道还有一种方式是国内旅游、甚至国外游学,他们当中甚至很多人连县城都没来过,他们没吃过汉堡包、没去过游乐场、也不知道有“共享单车”……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一个学生在周记里激动地描写他去了市里参加宴会的场景,光酒店屋顶光芒璀璨的大吊灯他就写了三段,极尽赞美之词。

过窄的视野导致他们过狭隘的认知。连那些全年级第一第二的好学生都时时沾沾自喜,他们以为在这一百六十多人的年级拿个第一名就前途无量了,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教育局偶尔会组织“送教下乡”活动,让城里的老师去乡下讲课,给乡村教师学习。

可是尽管这些城里的老师对学情做了最低的估计,把课堂设计的简单又简单,她们往往还是会败下阵来——课堂任务无法进行下去。她们知道有的中学生连拼音都不会,但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居然这么多。

有的老师总是会趾高气昂地指责一番我们这里的教师教学不精、学生愚昧迟钝……这点我不否认,但是我真想建议她来乡下教学几年,用她顶尖的教学水平拯救一下我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人,没准她能功成名就呢!


因为在学生初二的时候我身怀有孕而没有继续教学,他们毕业时我还在休产假,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情况,后来和同事打听到一些——考到普高的学生寥寥无几,考到市一中的只有一个,剩下的大部分都去了职高,还有一部分进入社会。

去年九月,我在乡下学校教学已满三年,申请调回旗里,也听说学校自去年来所招人数更少,如今三个年级才六个班。

同调岗位的共十几人,和三年前我们分配到这里的名额相当。我们都将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和工作,但是我想,所有回来旗里的老师都不会忘记那段乡下教育的岁月吧,那里虽然已经没有我们所带的学生,但那里还有我们牵挂的孩子们,我们仍然牵挂着这些乡村孩子们的未来,我想说“我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在何处?”但是,我分明已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备注:本文所涉及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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