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01

大学毕业以后,我选择回到家乡。

那是南方的一座小县城,而我的家,是在距离县城17公里的一个小村落里。

我是村里面走出去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大家都认为我应该找到一份不差的工作,没想到我却跑了回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啃老族。

爸妈是靠田地养我的农民,当初我考上大学他们欢喜的场景尚且记得,以至后来我毕业后对未来毫无规划,失落在所难免。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我是一望而知。

我修读会计学,当初填报高考志愿时候,老爸特地问了隔壁家的陈大叔,他是村子里的小学教师,有一定文化。陈大叔说,他有个侄子也读会计,算容易找工作的。我老爸又要了他侄子的电话,还打了几通电话过去。

大学四年里,遇到不少人,都或多或少会得到一些答案,比如:读什么专业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能力,有能力的人,自然会懂得如何靠自己的专业实现自己的价值。

也是后来,我才懂得,永远不能把别人的建议当道理,自己心底坚守一份属于自己的答案便好。

崇尚考证是很多大学里的风气,四年里,身边的同学都疯狂考证,刚开始我也跟风而行,可惜屡试屡败。大二以后,我下定决心,把空余时间都放在了喜欢的小说和电影上。

转眼四年过去,在整理行囊离开的时候,室友们把一些专业课本留下带走,说用作以后复习。我实在不愿再看到这些东西,便索性通通丢掉。

那个时候我早已经决定回家了,至于回去干什么,却尚没打算。

02

回到家后,我每天准时起床、准点睡觉,生活特别规律。爸妈把早餐弄好就出去干活了,晚上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会通宵看电影,比较我或许有一辈子的闲情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对于未来,老爸似乎没有和我沟通的打算,大概是他觉得,我是一个挺有主见的人吧,所以他选择沉默。而老妈偶尔会和我唠嗑几句,我都只有一个回答:还没想好。

走亲访友期间,他们无一不劝我应该尽早去找工作,至少,出去吃点苦头都是好的。

生活如一杯白开水,无色无味,看不出它已然变质,我不喜欢喝了,却也懒得倒掉,任由它在没有阳光的空气里一点一滴地慢慢蒸发。

突然在某一天夜里,我觉得我需要在这杯水里加点东西了。

我该离开了。

我只是想出去养活自己,谈不上事业和梦想,只要不让我的父母为我忧虑便行。

寂夜,我在思考应该去哪座城市。

我在省会读了四年的大学,受够了那里的公交和地铁,况且,一线城市的物价和房价也不是我一个人负担得起的。

最终,我选择了一座不算特别发达的滨海小城。

这座城市素有“云城”之称,不是因为云雾多、雨多,大概是因为这里汇聚有来自各地方的各种人,以及各种行业,混杂不堪,如云雾般难以看得透彻,故得此名吧。这无疑也加深了这座城市的神秘色彩。

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不多,却深刻。

大一那年春节,高三男生宿舍聚会,大家开始兴致勃勃地分享各自在不同城市初上大学遇到的笑话。

锋哥是全宿舍公认的老司机,他的经历总能让人耳目一新。

“云城,你们都知道吧!”

锋哥“咕噜”喝下一杯啤酒,继续往下说,“我以为我对那个世界懂得挺多的,没想到!上到大学才发现自己世面还是见得少的。就我隔壁宿舍的男生,都是组团去云城剪头发的。发廊,懂吧。”

“你们真的知道那里为什么叫云城吗?云,天上才有的,天上人间!懂吗?”锋哥说的起劲。

大家听后躁动不已,我也不由得笑了,顺势喝下一口啤酒。

过去半年,每个人都有了新的际遇。岁月无情,不断把人推往未知的前方,而我只会在宿舍那个有限的空间里幻想着大千世界。

幻想着,四年便过去了。

回忆的思绪戛然而止,我之所以去云城,不是因为那里的大千世界,而是因为在云城,找工作是件很容易的事。

03

我拒绝老妈再给我塞钱,带着身上仅剩的一千多块的积蓄,离开了家。

我来到云城的一个工业园,里面众多加工厂,门口几乎都摆着一块写着“招聘”的牌子。我挑了一间,直接跟门口的保安说我是来找工作的。保安把我带进了一个面试室,很快,一位中年女子过来见我。

“做长期工的?”

我点点头。但我不知道究竟要多久才能称得上长期。

她确认了一些问题后,递给我一份劳动合同。我的要求很简单,管吃管住就行。合同签完后,中年女子叫来另一个人给我安排住宿。

下午5点多,我找到宿舍。

一进门,本能让我目光扫视一周:宿舍除了一个小伙子,其余都是大叔。

小伙子很热情,上来便用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并问我需要帮忙不。

“不用,谢谢!”面对别人的热情,既然做不到视若无睹,就该礼貌拒绝。

我收拾好行李后,宿舍里的人都换起了工作服,小伙子走过来对我说,他们准备去吃饭然后上夜班了,离开前,他还问我要了微信。

小伙子叫阿飞,南方人。

晚上,宿舍剩我一个,我打开朋友圈,不少刚工作的同学都在抱怨自己的工作很累,同事难以相处。

“在宿舍还适应吗?”阿飞这时给我发来微信。

“还好。”

宿舍的环境确实还好,有空调、热水,但只有两个公共插座,也没有可以放电脑的书桌,最叫我接受不了的,是这里没有wifi,阿飞说这里也安装不了宽带,所以我带过来的电脑,只能作为摆设。

晚上11点,阿飞又给我发来一张图片,是一份宵夜,“这是鸡蛋面,夜班的福利。”阿飞继续热情地给我介绍着厂里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7点多,他们陆陆续续下班回来,当天我得去参加培训,次日正式上岗。

自此,我每天都在厂房、饭堂、宿舍三点一线徘徊着,每天下班后,穿着清一色天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涌出厂房,散向四面八方,场面宛如学校放学时般壮观,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挂着一丝倦意,连笑容都掩盖不住。

每天都重复着流水线千篇一律的工作,要不是有血有肉,早跟机器人无异了。

一个星期过去,宿舍的人都在上夜班,而我是白天班,所以基本没有太多交集。

我开始受不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怀念以往的安逸。

偶尔从梦里醒来,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现实,我应该是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我应该立马跳起床赶去教室上课,否则就会迟到,是这样才对。

不应该是这样吗?

04

我打算到外面租房了。

我是一个但凡脑海里有一点的想法就要去行动的人,不问实际、不顾后果。我曾成功把一些想法付诸美好,但也尝尽了冲动的恶果。

阿飞一听说我要租房,显得很吃惊。

“我住不习惯,睡不好。”我找不到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但足够说服我自己。

“明天是周日,不用上班,我陪你去找房子吧。”

我过意不去。

“没事,附近我比你熟悉。”

走出厂大门,绕过两条僻静的小街,便来到了一栋陈旧的出租区,阿飞利索地找到电话,一会就联系到了房东。

“最少得租半年!”房东斩钉截铁地说。

我顿时拿不定注意了,直觉告诉我,我不会在这里耗费半年。

再次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站会在这里,何尝不是一时冲动的恶果?

阿飞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他跟房东噼里啪啦说了大半天,最终房东答应租给我三个月。

每个月350块,押一付三,房东说宽带的事可以帮忙代办。

我差不多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付了房费,接近身无分文。

阿飞说,就没见我这样打工的。

“开心最重要嘛。”我打趣地回答。

我的房间在三楼,这里楼道就如迷宫一样,房东对我说:“你记好了,出楼梯后往右走,在第一个十字口右转,到第三个十字口再右转,尽头便是了。”

房子虽小,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房东把我拉进了一个群,说都是租客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她都会在群里通知。

阿飞又坚持要回去帮我把行李搬过来。

回去路上,阿飞对我说,附近治安不太好,我一个人出去要多注意安全。

“今晚请你吃个夜宵吧。”我理应好好感谢阿飞。

“好啊,附近有间大排档夜宵不错的。”

入夜,大排档里果然爆满。人群在胡乱叫喝,旁边厨师炒菜的声音“滋滋”作响,餐桌上还时不时传来玻璃酒瓶的碰壁声,热闹非凡。

“喝酒不?”我问阿飞。

“喝一点吧。”

我点了几瓶啤酒和几份小炒。

大学四年时光里,我陪朋友们也喝过不少酒。

喝酒的理由有很多,有人却一心求醉。

求醉的人,心中本有迷雾,几杯酒下肚,情绪越发激动,不出一会便乖乖把心事给吐了出来。倒是旁观者,喝了一杯又一杯,也依旧清醒。

总该有人糊涂,有人清醒。

我猛地喝上几口,想来也挺久没喝。

酒只能上头,而回忆却上尽心头。

“你什么时候出来工作的?”我开始和阿飞闲聊起来。

“都出来四、五年了,我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

算起来,阿飞应该比我小那么两、三岁,但他的社会阅历明显比我丰富太多。

“我觉得你做事挺稳的,为什么不读了?”

“成绩不好,读不下了。家里兄弟姐妹也多,照顾不来了。你呢,出来几年了?”

“我?刚毕业呢。”

“大学?”

“嗯。”

那晚和阿飞聊了很多,看得出,他是一个很想掌控自己人生的人,只可惜迫于现实,他失去了太多机会。

宵夜过后,阿飞再次叮嘱我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

05

夜很静,路上行人也少,我踱步走过一个个路灯,影子也不断地伸长缩短。听说,人要是迷茫了,就去黑夜里找找自己的影子,因为有影子的地方,就必定有光,而光,就是希望。透过影子,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最起码,鬼是连影子都没有的。

我突然想起阿飞对我的叮嘱,不由心生怯意,随即加快了步伐。

回到出租楼,楼道的声控灯明显不够灵敏,我只好用力踏一下地板,活像深夜里的一头丧尸,在一步一顿地行进着。

“右转,第一个十字口右转,然后……”我努力地回忆着。

我掏出钥匙,插进门孔。

竟然扭不动!试了几遍后,依旧无济于事。

我显得不耐烦,开始用上暴力,并想象着所有的可能,锁坏了?还是……

“谁啊?”

屋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整个人被吓得颤抖,走廊的声控灯也在此刻突然熄灭。

我脑子立马变得清醒,拿起钥匙拔腿就跑。

我回到了楼梯口,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掏出手机,打来备忘录,“右转,第一个……”

又到了尽头,我再次掏出钥匙,总算是对了。

我惊魂未定,回想刚刚一幕,那分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这女孩该是吓坏了吧。

第二天中午下班,我打开微信,发现那个租客的微信群里有数十条信息。

我下意识拉到第一页,信息的内容再次将我吓出一身冷汗。

“大家注意,昨天晚上12点多,我快要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试图撬我的锁,幸好我睡觉有把门反锁的习惯!请大家以后多留点心眼,注意安全,特别是单身的女性朋友。”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么变态?”

“好变态,好可怕。”

“有没有监控,去看看监控吧。”

我就这样被扣上了“变态”的恶名,着实哭笑不得。

我不敢说话,只好私下找房东解释了这一切。

搬进出租屋后,人明显精神多了,再一个星期下来,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下班后,我一般和阿飞一起吃饭。

“可以的话,去学点可以谋生的手艺,在工厂打一辈子的工没用的。”我对阿飞说。

“那你呢?”

我顿时哑口无言。

一天下午五点半,照常下班,晚饭后,我一个人慢悠悠赶往住所。

不用加班的晚上,我一般窝在出租屋里看电影。

在通往出租屋的那条小街转角处,有一间不显眼的小卖部,看店的是一位老奶奶。我常来这里买水。

我走进去。

“你好,请问你有现金吗?我可以微信红包给你换吗?”突然,站在收银台前面的一位穿着运动装的女孩叫住了我。

“噢,有。”我迟疑了片刻,但这种举手之劳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对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我加你微信吧。”女孩笑着说,“老奶奶只收现金,我又忘记带钱包。”

女孩的微信昵称单字一个“秋”,头像也很是熟悉。

租客群!她正是那个房间里的女孩!

果然,女孩付钱后径直走进了出租楼的大门。

“刚刚谢谢你。”

女孩给我发来微信道谢,我告诉她,我跟她住在同一栋楼里面。

06

最近厂子里要加工的货比较少,晚上基本不用加班,虽是清闲,但也意味着工资不会太高。

反正清闲,我便寻思着如何再找点赚钱的法子。

我想起大一时候,朋友给我介绍的一份写景点脚本的兼职。

我添加了一个叫雨姐的编辑为QQ好友,她把我拉进一个QQ群,分配任务。脚本8块钱一篇,最初我试着写了几篇过去,问题太多,基本被驳回。

后来我渐渐抓住了规律,写了几十篇后,雨姐突然在群里说这个项目暂停了,我们也不用再写了。

数天后,雨姐私聊我,说我脚本写的不错,如果我愿意,可以给几个项目我继续写。

就这样,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写脚本赚点钱。大四后,基本再没写过。

我打开邮箱,数了数我大学四年里给雨姐发过去的脚本文章,一共210篇,我几乎写尽西藏的著名景点,藏区的雪域高原、蓝天白云以及异族风情早已烙在我的梦里,只是我却从未有机会去到那里。

雨姐一直在旅游,朋友圈的定位遍布全国各地。偶尔和她闲聊的时候,她说她都是在穷游,以后我有需要的话,可以过给我一点经验。

我又找到雨姐,问她我是否还可以写脚本文章,雨姐也答应了我。

一天晚上,我正写着脚本,肚子却突然罢工。我懒一个人得出门,我便想到了阿秋,我鼓足勇气,给阿秋发去微信:“你要吃宵夜吗?”

“怎么,要请我宵夜?我在上班呢。”许久,阿秋才回我。

上班?这个点还没下班?

我想不出个中缘由,但也没多问。

日子在没有尽头的轨道上继续运行着,期间老妈偶尔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不要太过劳累,如果实在太累,就回家吧。

某天刚下班后,我收到阿秋给我发来的微信:“我今天菜买多了,过来我这边吃饭?”

阿秋出租屋内的格局里和我的差不多,但是整洁得很,厨房用具一应俱全。

“你真名叫什么啊?”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阿秋,事实上,我想问的问题,太多了。

“都说了叫我阿秋就好。”

“那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干嘛告诉你?”

吃过饭,阿秋逼着我去洗碗,我白吃了一顿,自知理亏。

刚把碗洗好,就被阿秋赶出了门口。

被赶出来那一刻起,我便开始筹划着,如何能再来这里蹭饭。

周日,我对阿秋说,我想吃红烧肉,便买了一点回来,但我那里没有煮饭的厨具,所以我想……

即便逻辑上说不过去,但阿秋还是同意我过去吃饭了。

“看你样子,是刚出来工作的吧?”阿秋问我。

“刚毕业。”我点点头,阿秋弄的菜也确实好吃。

“早点回去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啊?”我盯着阿秋,卸掉妆容后的阿秋,脸色红润,犹像秋天里的红苹果,十分好看。

“你猜?”阿秋突然诡异一笑,“我白天休息,晚上上班。”

“快说!”

“夜!总!会!”她凑近我,她一字一顿地说,“听过吗?”

夜总会?

我笑了一下,问道:“不会是那个吧?有空我去看看你?”

“滚!”

07

往后,我隔三差五会找借口到阿秋那里蹭饭,后来干脆借口都不找了,把碗洗完后也开始死赖不肯走,阿秋并不在意。

阿秋白天果真是个特别清闲的人,一到晚上七点,便出门去上班。

我担心她晚上下班回来的安全问题,她说有个帅哥男同事护送回来,会很安全。

我不愿再问。

转眼一个月过去,我也快可以拿工资了。

而这时候,室友阿黄给我打电话,说他那里刚好有一份不错的实习,挺适合我,干得不错的话,可以转正,如果需要的话,就得赶紧过来。

我有点抓不住主意,但脑子告诉我:我必须离开了。

“我准备回去了。”当晚,我给正在上班的阿秋发去微信。

“什么时候?”夜里的阿秋,总是不会及时回复信息。

“过几天吧。”

“好。”

第二天下班,我照例打开手机,收到阿秋的微信:“今天菜买多了,过来吃饭吧。”

“喝酒吗?”我问阿秋,我不知道和阿秋喝酒是什么滋味。

“喝!”

回去的路上,我在那间小卖部买了三罐啤酒。

吃饭的时候,阿秋猛地把一罐啤酒喝光。

“你看看你穿的这身工服,多丑,早该回去了。”她指着我来不及换下的工服说。

“还好吧,比校服丑一点。”

我告诉阿秋,我房子租了三个月呢,我得去找房东退租。

“没用的,估计只能退你押金。”

阿秋想了一会又说:“这样吧,你租给我,刚刚好我的房子这个月到期了,两个月500块,租不租,到时候一并把押金转给你。”

我笑着说,你不嫌麻烦就住吧。

晚饭后,我照例把碗洗了。阿秋又准备赶我走的时候,我突然贴近她。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那天晚上,撬你锁的那个变态,是我。”我缓缓说。

阿秋面无表情,“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阿秋说。

“嗯?”

“我经常出门不带现金,借此加男人的微信。”

“不如你换个工作吧。”

“开什么国际玩笑?”

离开那天,天气依旧很热。

刚上公交,微信提示收到阿秋打过来的转账850块:500块租金,350押金。

我打开支付宝,给阿秋转过去20块。

“你是?”她并不知道我是谁。

我再转过去499块,随后把她的支付宝号码拉黑。

我决定先回家一趟,“妈,我明早到家。”我拨通了老妈的电话。

挂了电话,我看了一眼手机的日期。

9月23日,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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