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西塘,亦是寻常风景

在东亚长达几万公里的曲折破碎的海岸线中,造物主在华夏的东南海垂勾划出了一个难得的完美圆弧。这段圆弧的中心,一条长达六千三百公里的大河缓缓投下了它举世闻名的入海口。千年来,圆弧和大河如一套弓箭,射出了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文明火种,射出了一个承载着摩肩接踵的盛世人口和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的巨大都市,同时也在历史的休憩中射出了一座又一座的水乡古镇。上海以南,浙江往北,西塘——这个占地刚刚突破1平方公里的小地方,便这样通过草蛇灰线般不那么起眼的传承在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带中扎下了根,如果中华民族的肺一样,在长江入海口呼吸吐纳,滋养着它的子民,还有那冲着“江南六大古镇”的名头前来游玩的旅人。

烟雨长廊。

西塘离上海太近了——近到无法在地图上画出一道明显的直线,却也正是因为近,总思量着还有机会,在上海逗留了近三年竟依然没有去探个究竟。或是自助,或是报团,北到天津、南至厦门的城市都逛了个遍,独独留下这一衣带水的角落,似乎也陪我一起等着一个寻觅些什么的机会。2012甲辰年仲冬,友人来上海赶考,正是出行的淡季,几个人厌倦了上海刺骨的风,乏味了几乎已成上海乃至于中国地标的几栋突兀的建筑,遂商量着就近走走。冬雨微斜,风寒料峭,“那就去西塘吧”,友人提议说。是啊,薄雾似纱,细雨如画,再加上岁末渐少的游客,这样的时节与天气,西塘已经为我们铺好了一卷水墨,正等我们品鉴,此时不去,也确实太辜负了老天的美意——于是一辆小型商务车载着我们一行三人向南方出发。窗外的风景由城市渐变为郊野,再由郊野渐变为农田,尚未入西塘便一头扎进了江南的烟雨中。车到西塘时,雨轻得像恋人呢喃的耳语,让我们都不舍得打伞;而中国东南那原本有些的刺骨的冬风,此刻也似乎渲染了隐隐的水气,变得温柔灵巧了许多。深吸一口所,随着导游踏入水乡的牌楼——我们要开始正式领略西塘那带着水墨香的滋味了。

偶遇的一只汪星人。

西塘以桥多而闻名。我们与其它几句游客拼了一桨小船,便从西塘碧澈的水网中迈开自己的步履。船夫一声欸乃,小舟晃晃,绿波圈圈,两行瓦屋矮墙闲散地从两岸向后踱去,时不时用它们的双手合龙出一座小桥在船上投下一段浅影。穿过五姑娘湖,河道便蔓延出一条直线,桥与影截出一个毫无瑕疵的圆,这边的一整条船上的各式心情,那边又是点缀了不尽历史褶皱的古老人家。倘若想想这颗椭圆形星球之上的某条古老水道,一群来自四方的行人满怀熨贴地在星球边缘缓缓穿过一个又一个实体与光影结合而成的圆,假如有哪个天外来的飞客刚好在这地球的一侧竖着看到这木制交通工具以一种懒散的姿态由上而下划出段段不规则的线条,会不会也同身在船中的我们一道醉去?也许在地球的轨道上,我们正处于它的下方,那个飞客则躺在飞船的顶蓬看着我们——正如我们仰头看着一座刚刚掠过头顶的石桥,那石桥的两侧还镌刻着一副对联:“船从碧玉环中过,人步彩虹带上行”。

和另一只喵星人。

“船从碧玉环中过”,那是地球引力给我们的诗意般的馈赠了;而“人步彩虹带上行”,则又是西塘的天空给我们的礼物了。西塘地处东南,依江近海,那灵动的水气足以驯服最凛冽的西北季风,这份淡然使得西塘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些时候处在一蓑烟雨的包裹之中。步在这彩虹桥上,若逢微雨,转换几个角度,便能寻觅到编织在天空的彩虹。西塘的彩虹是看不分明的,含蓄是她的性格;西塘的彩虹是架不张扬的,婉约是她的姿态——便如同西塘的人一般,不急不躁,一根竹稿就可以在这块多难的土地上撑几千年。然而彩虹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看见的,每每在清风夜半,思念着邻家小姐的书生徘徊到了桥上,万籁寂静,只有一轮孤月照映着他和他看不见的心上人——于是化为同一座桥另一侧的对子:“上下影摇波底月,来往人度水中天”。日月盈昃,儿女情长,皆成风景,这是西塘人沉淀了一代又一代的生活情趣。

画框里的风景。

河埠旁的岸壁上渐渐浮出雕工精细的孔眼石,水路的行程便已经到了终点。船夫将绳缆系到石莲花上,告诉我们已经到了西塘的中心。“旁边就是送子来凤桥,建于崇祯年间。传说建造时,适有一鸟飞来,造桥人认为祥瑞,故取名‘送子来凤桥’”。导游接下船夫的话茬指着旁边一座造型奇特的廊桥介绍着,“这座桥,西塘人叫它‘晴雨桥’,最奇特的便是它的石阶被分为两边,右边的阶梯供男人走,一层一层石板分明;左边的则设计成平缓的斜坡,那是供缠着金莲的小巧女子们步行的。”我踏上桥的一侧,南面的水道蜿蜒曲折,没多远就隐没在了观音兜勾勒出的细密曲线中。许多年前,在同一个地方,面对着远比现时更加古韵森森的风景,西塘一位已故诗人写道:“水乡百步少山踪,来风桥高似卧虹。日淡天青云翳净,登高望见莫厘峰。”西塘四周无山,与天际相撞的便是这些错落有致的水墨屋顶,再远处便被雾气弥漫,看不真切了。直到天高气爽的那几天,站在送子来凤桥上临远,才可能隐约瞥到大湖诸峰的影子,而在这位西塘诗人珍贵的远眺背后,是华夏所有人对西塘那一天几乎散不去的烟雨无尽的妒忌。

入画的巡警。

西塘如水,西塘的弄堂也像是陆地的河流——高耸的粉墙成了岸边,精致的门楣成了码头,玲珑的宅院成了内陆,它们都将由窄窄的弄堂联结成网。也恰如细腻的江南水道一般,西塘的弄堂也绝不会太宽——比不得漠北的辽阔无垠,土地在这里是个稀罕物,镇子里的人惜土如金,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百姓,民居、商号、馆舍在这里都收拢了裤脚,为得是能省出一条窄长的石板路。灯烛街、油车弄、柴炭弄……这些象形的弄堂名称无一不暗示着小镇那略显局促的江南风韵,而几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就是在这些细如弥勒佛含笑的眼睛般的小弄堂里,开始了打渔、商贸、女工等古老的生活。

屋檐外的小舟。

紧凑的格局并没有带给西塘人斤斤计较的脾气,相反,这里的人善良纯朴、热情好客,在阡陌交错的弄堂里依然保留着只有在教科书上才能偶然看见的民风。镇里的小商小贩很多,你尝一颗他们的豆子,他们怕你以为尝了就要买会连着摆手叫你只管吃不要买;在餐馆里花上几块钱,碗里会满满地装上让食客担心店家会亏本的小吃;随便找个当地人问路,他会放下自己的生意给你指点,甚至恨不能带你过去……这样的真诚让我们这些从物质社会中偶然闯进来的旅客受宠若惊。在西塘,不仅仅是那镇子是水做的,连这里的人,也是水做的。坐在船上悠悠荡荡,西塘的水把你的忧愁熨得平贴;行在岸上优哉游哉,西塘的人把你的心结化得利落。这窄窄的弄堂带着一镇的子民安安稳稳地走到了现代社会,她经过的岁月教会了如何面对尘世间的你争我夺、亦步亦趋。

爱情公寓。

品尝过西塘最出名的五香荷包肉与荷叶粉蒸肉时已过正午,原本轻浮的雨渐渐拉成了千万条细线。被打湿的空气随风在花窗和瓦当上印出一痕痕绿苔,石板路被雨水浸湿,匆忙了南来北往的行人;而沿河的一条长廊却愈加热闹了起来。一排木柱,一行瓦片,临水的一小条土地因此躲开了雨水的挑逗,旁边的商铺也因此免去了日晒雨淋之忧——这便是西塘著名的风景线烟雨长廊,在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它默默地支撑着多雨的西塘那似水的流年;而今天,它又以它那亘古不变的姿态,勾勒出每一个游人心里份量不一的情怀。

西塘深处一位慈祥的版画家。

若只有那秀丽的河道,还不足以装裱出江南;再加上几条窄窄的弄堂,也不过是寻常的水乡;而再加上一列长廊,西塘便最终出脱成了西塘。西塘的烟雨长廊,依着河流,靠着店铺,一边的如动似静的瓦屋倒影,一边是热闹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灯红,柳青,酒香,人美,偶尔一阵轻风拂过,整个古镇都跟着晃动起来。连同着一起动起来的,还有关于这廊棚古老的传说——说是早先西塘有一位年轻的寡妇胡氏,在西塘独自支撑着一家老小和一个铺子。胡家铺前的河滩边,有一个豆腐摊,摊主王二厚道老实,他同情胡氏,常帮着做一些体力活。日子一久,胡氏便觉得离不开王二,但又难以启齿表达这份感情,便煞费苦心地借修缮店铺之机,请人沿河建起了棚屋,将店铺前的街路遮盖了起来。这么一来,王二既可免受风吹雨淋,两人也可同在一个屋檐下。不想胡家铺子因了这棚屋而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镇上商家纷纷效仿,几年来,棚屋连成了一线。后人就取“为郎而盖”之意,将棚屋叫做廊街了。

任何角度,都是风景。

平凡的寡妇,平凡的摊主,平凡的商家,西塘的传说不乐意卷入名人的是是非非,平凡是她的态度。西塘里供奉着一个护国随粮王,西塘人管他叫“七老爷”,那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崇祯年间一个货真价实、爱民如子的清官,他救过西塘百姓的命,于是西塘人就爱戴他,直到今天庙里依然香火不断——西塘的文化就是这样真实动人。西塘因水成市,依水设街,镇里的左邻右舍为方便大家伙生活一起修了这条近千米的长廊,他们没有想到这普通的街道会成为百年后家乡的地标。西塘人和所有平凡的中国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也没有想到这普通的生活会成为百年后赏古寻幽的秘境。西塘的烟雨长廊,如同一幅横卷的中国画,随着河道的弯曲舒展在西塘,两边往来的西塘人长歌互答、步影沿流,斑斑点点浓浓淡淡,构成了一幅活动的清明上河图。

街边的酒吧。

我们三人走在长廊中,那便宛如走在了画里。西塘的静谧,平和,诗意,让身处于其中的人会忘记了工业文明的种种好处,只想把韶光一瓢与此间共饮。沿着长廊的延伸线,似乎可以看到城市,看到高楼,看到在混凝土丛林中行色匆匆的红男绿女们。天下已经不是那个天下了,太和殿移到了中南海,皇帝也已经更换了名号,这里的店铺却依然象它们刚刚被建起时那样运作着。店铺里的老板坐在一张古旧而干净的椅子上,椅背的精致的雕花象征着吉祥如意、富贵平安。他吸着一个水烟壶,凝视着长廊外的烟雨,眼神中有一丝怡然的笑意。他是在笑我们吗——或许是吧。我们的人在旅行,心却离不开城市;他的人没有离开店铺,心却在旅行。我们三个相视一笑,撑开折叠伞,消失在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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