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评晏小山柳永词


夏天好像已经快过完了,北京的傍晚偶有凉风。秋天是读宋词的好季节,下午可就茶消暑,渐晚能随酒解寒。刚才说,小的时候,提起词,痴醉的皆是“大江东去”的大情怀,现在真的老了,壮阔的意境喜欢还是喜欢,可是追求这种意境的心气却真的没了。唐诗与宋词,时间上其实隔得很近,情怀却隔得太远了,盛唐风华,盛世之下难做哀音,李白的潇洒,孟夫子的风流全在开元前后最好的光阴里,走到杜甫便见得倾颓气象。宋再是大王朝,也难耐群狼环伺,积贫积弱的景象从文风中便可见一斑,宋词婉致清嘉,难复唐诗的豪迈腔调,苏东坡与辛弃疾难出几个,豪情里也带出几分凄凉来。

清丽自有清丽的好处,宋朝是个多情的王朝,情的意蕴真的全在词里。想想数得上来的大词人,往事全化入愁肠,就着酒写了出来,甚至也有到今天看来,依然能从尘埃里呛出眼泪的句子。在诗词方面,我一向固执且专情,喜欢的句子就是那么两个,可就是不想我喜欢的被太多人喜欢。宋词里,最常挂念的一句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不过要谈苏轼,得给我些时间多做做功课,不然大约要贻笑大方。今天想说的两句也正是两个最喜欢的词人的句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小山擅小令,清丽雅致,柳七长于长调,哀婉绵长。相同的是落魄失意,悲辛无限。不同的大约是,小山一生固执倔强,柳七呢,虽然也曾屈尊侍贵但终究是看得开的,也算纵情豁达。人这一生很短,可有的人,情意很长,长到无论时光流去多久,哪怕是千百年,再逢知己,也愿意为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柳永和晏几道都是这样的人。

难得微雨燕双飞

更喜欢称晏几道为晏小山,总觉得这样多出了点情怀,提起小山,就又会想到“小山重叠金明灭”这样的句子,不过写这句子的温飞卿,和晏小山就真的大不相同。

晏小山一生称悲辛无限是不为过的,只是痴绝亦无限,想一想倒是有几分可爱。有人说纳兰容若是晏小山翻版,有人说,晏小山就是另一版的贾宝玉,总觉得过于夸大其词了,家道中落的公子,翻翻二十四史,哪怕翻翻文学史,指不定能找出百十来号,总不能说所有人都像吧。虽说晏小山呀,纳兰呀,一千年也出不了几个,但拿身世去比相似性未免荒唐,文风更是没法拿来比较,他们本就是俗世全然不同于所有人的人。

晏小山是名门公子,他爹晏殊想来是不用给大家介绍了,应该没有人不知道“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一句。晏殊官居相位时,小山正初露锋芒,家中座上宾都是朝中大员,谁也不敢怠慢了他,哪用得上去巴结谁,可父亲一死,大厦将倾,昔日知交零落,谁还能不忍着这世态炎凉呢?

说小山倔强也就在这里了,明明父亲还有故交,可就是不愿意去屈尊求见,明明才学很高,却不考科举,他一生都是个孩子,最高的官位也不过是开封府推官这样的小吏,宦海沉浮中人情练达的道理,他终其一生怕也学不会。
想想当时苏轼想与他结交,结果小山一句
“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硬生生给苏老夫子顶了回去。不过这句讽刺说苏轼虽然不妥,但也堪称绝妙。
“今天朝廷上有一半都曾经是我家的客人,我也没空见他们呀”
晏小山这倔脾气,真是绝了~

像晏小山这样的人,贪恋的不是高官厚禄,是往日,他一生都在怀念往日。黄庭坚说他太痴,花钱如流水,家里的人却饿得凄惨可怜。哪知,情之一字,总是故人动人,长情之人必有所负,负家人,负自己,负庙堂,负天下,唯独把初心都付与故人。当年和沈廉叔与陈十君交好之时初遇的歌女小蘋,竟想不到能让这才子惦念一生。后来沈陈二位相继过世,家中歌女失去栖身之处也四海飘零不知去向。再在歌楼,重逢时,皆是天涯四散多年,她再为他舒袖一舞,情到痴绝,可偏偏也留你不住。他连再在歌楼住一晚的钱都没了,何谈带她走,作别时,她依依不舍,他暗自伤神,挥笔一首《临江仙》,也再没什么别的可以相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彩云会否归来没人知道,只是我们心里都懂,这一别只怕就是一生了,落花下人常常是独立,可微雨燕双飞却是毕生不可求的一场梦。
你问我,他当初为什么不娶她?他究竟爱不爱她?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情字重,盖头重,花轿重,都不敌一生的想念来得重,有重逢时分那一阙《鹧鸪天》,即使一生少聚多散,也不能再说遗憾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唯有长江水 无语东流

柳永其实是初读宋词的人各个都要说喜欢的词人,“杨柳岸、晓风残月”哪里是随随便便能写出的句子。可这《雨霖铃》一阙,在我心里,始终不比《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一阙初读来,哪里有今宵酒醒何处的意味,可是却让我这当时从没去过江南的人每每能想出,江边高楼栏杆旁远望时,潇潇的暮雨,零落的草,和凄切的风声。故乡太过遥远,回去的机会恐怕一生也逢不上一次,偏偏连仅有的骄傲都一再受挫难以为继,难道果真,怀才不遇的人才写得出流传千古的文章?

后来我去西塘,夜色已晚时才到了古镇,河边十里灯火,可小雨潇潇,人居然少得出奇。坐在河边小馆子喝酒时,想起的竟然是“霜风凄紧、关河冷落”这样的句子。

我常常从柳永想到昭君,说起怀才不遇,昭君似乎是做了女子里的代表。写昭君的诗太多了,骂皇帝的,骂画工的,骂和亲的,骂谁的都有。可是有两句真的让我印象深刻。
一句是王安石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另一句嘛,是《红楼》里黛玉的诗“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只是从这句诗里的气象就看出了曹公对黛玉的偏爱。
话说回来,柳七和昭君并不像,可这两句诗形容他却也恰好合适。君王怕是轻视文人,柳词里的大气象不能得见,且听信别人对柳永的看法也就罢了,也怪他当时略有倨傲,可最终的原因,怕真是一句“意态由来画不成”,他的好,朝堂上的俗人倾尽一生也不能懂。

记得高中课本里,录了他那首《望海潮》,当时觉得特别不爽,因为这阙真的是柳词里我最不愿见的一阙,好词仍旧是好词,可是孤高桀骜的才子要极尽谄媚去写“归去凤池夸”这样的句子,个中辛酸,不知道编教材的人懂还是不懂?

柳七最后失意于朝堂,将一生付与秦楼楚馆,最后去世时,竟是歌女集资葬了他,人称风流。可这漫长无望、浪荡不羁的一生哪里是风流二字说得尽的。

诗人有时候就深情在一点一滴,一阙清词只为博红颜一笑,不问清白与否,反正身世飘零,他的人生像一曲长调,愈长愈显出哀伤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千古绝句,写给的一定是知己。可惜知己太少,一生聚散沉浮,世事错落,他应该早就看开了,毕竟,谁贪恋的是身后名呢?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他若是在活在今日,只怕是连红裙都没有了,毕竟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们活得简单而又兴味索然。
不如一起喝一杯吧,哪管今宵酒醒何处,反正人生失意无南北。

何以飘零苦,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
如果,我是说如果呀,有下一世,当个剑客,高兴就喝酒,不高兴就杀人,总之,别做诗人。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1,829评论 1 33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4,603评论 1 273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1,846评论 0 22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2,600评论 0 19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0,780评论 3 27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695评论 1 1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136评论 2 29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862评论 0 182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3,453评论 0 22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29,942评论 2 2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1,347评论 1 2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7,790评论 2 23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2,293评论 3 22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5,839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448评论 0 18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4,564评论 2 2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4,623评论 2 2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 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 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但能掩卷怃然...
    世说旧闻录阅读 1,076评论 0 6
  • 缕缕菜香悠悠飘出窗外 嗅觉灵敏的猫 翘着尾巴冲刺回家 在桌下绕来绕去 把垂涎的叫声传到了邻居的院子里 烟熏火燎的厨...
    可林光阅读 447评论 0 8
  • 曾经再珍贵的东西,若已担负不起,也应该舍弃。
    雨诺诺诺w阅读 54评论 0 1
  • 2017这一年快要翻篇了 这一年从年头开始就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就算到了现在我也心有余悸。这一年是我从学校踏入社会...
    sangb阅读 265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