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角斗场

叙利亚，拉卡。

十来个蒙眼人穿着橘色囚服，垂头跪成一排，双臂反剪，绳捆索绑。他们背后站着十来个荷枪实弹的蒙面黑衣人，恶狠狠地瞪着一双双棕眼睛、蓝眼睛和绿眼睛。突然一声令下，这些蒙面黑衣人将他们解了缚，摘掉眼罩，便纷纷转步，按原路径回门洞里。

沉重的大铁门向一侧滑动着，生锈的轴承轧轧作响，声音干涩枯燥，凄厉刺耳。

大铁门砰然关闭，顿时耳根清净了许多。听着风在空中呼啸，眼前长时间的死寂却教人提心吊胆。仍然跪着的男囚们面面相觑，又偷偷地东张西望，发现自己被关进一间破旧的单层厂房内，四周窗户玻璃残缺不全，墙上到处涂写着歪歪扭扭的蝌蚪文，纵横交错的钢结构屋架蛛网牵蒙。房顶的彩钢瓦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露出几个大窟窿让火焰般的阳光直射下来，把地面水泥浇筑的隔离墩、防撞墩及雉堞烧炙得炽热灼人。

“这些水泥墩子搬来干啥子哦？”罗兴泉战战兢兢地问，“莫不是模仿诸葛亮的八阵图，也给我们摆个迷魂阵？龟儿子翻精倒怪①，硬是老鹰打饱嗝——鸡儿吃多了嗦？”

①四川方言：作怪，折腾。

罗兴泉，四川人，三十多岁，骨瘦身长，浓眉大眼，马脸胡子拉碴。他在家是“耙耳朵”，胁肩谄笑成自然。他在外面嘴硬腿软，眼珠滴溜溜乱转是习惯，贼头鼠脑的。看见漂亮女客光临自己小店，立刻心神摇曳，笑色猥琐。

“姐夫，”紧挨他的贾小蝈哭丧着脸道，“我不想在这里等死！”

贾小蝈，四川人，矮胖小子，锅盖头，娃娃脸，咪咪眼。大二暑期，他到土耳其玩耍，姐夫遵姐吩咐当他伴游。在世界七大奇迹之阿尔忒缪斯神庙和毛瑟陆斯陵墓，在东罗马帝国及奥斯曼帝国的建筑遗迹，他拿着相机乱跑乱拍，咋咋呼呼，腿上就像绑了铃铛——人到哪响到哪。在卡帕多西亚火山岩高原，哥俩乘坐热气球从数百平方公里的石林上空飘过。着陆后，按行程表旅游结束了，而他还想去土东部姆鲁特山找石雕人头照相。姐夫警告他不能去，库尔德工人党武装跟土耳其军警在那里干仗，还有神出鬼没的IS恐怖分子也在绑架外国人。他执意不听，避开姐夫疾奔而往，途中给姐夫发短信留言：“姐夫，放心嘛！照完相，悄悄咪咪的我走瓜了，正如我悄悄咪咪地来。我轻轻地摆了摆手，和山上的石头脑壳说二天再来！”姐夫读罢暴跳如雷，泼口乱骂，发誓逮住他一定要他死得邦硬。

“你不想等死，”罗兴泉没好气地说，“那我温馨提示你，看这些水泥墩子哪个顺眼，扑上去一头撞死噻！去嘛，矮冬瓜，一头撞去，你满眼都是繁星，你会说‘多么美好的夜晚，夜莺都在为我唱歌！’”

贾小蝈藏头缩颈，嘟哝道：“你……你咋个不去撞喃？”

“我怕烫噻！”罗兴泉张眉竖目道。“我细皮嫩肉，哪有你厚皮猪耐高温，滚油都炸不焦！”

“你才是厚皮猪！”贾小蝈反唇相讥道。

罗兴泉睁圆眼，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朝他头上只一掌，把他打个冬瓜滚，又对他冷笑了一下，指着自己胡子说：“看见没有——胡须，俗称胡子！上嘴唇的叫‘髭”，又叫‘八字胡’、‘两撇胡’，下巴的叫‘山羊胡’，两鬓连接下巴的叫“络腮胡”，面颊上的叫‘髯’，鬈曲的叫‘虬髯’。你脸上啥子胡子都不长，还不承认自己不是厚皮猪？”

贾小蝈欲哭无泪，抱头蜷缩在地。

“嘿！嘿！”有人喊道。

罗兴泉闻声吃了一惊，窥见一个满脸毛蓬蓬的深褐色络腮胡的男囚起身责问他：“二位小朋友闹够了没有？这里是刑场，我们都是慷慨赴死的勇士！你俩应该学学牛虻①，面对行刑士兵的六支短筒马枪，脸上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平静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埋葬他的坟墓。”

①牛虻：

罗兴泉迟疑片刻，色厉内荏地反问道：“檐老鼠①身上插鸡毛——你算啥子鸟？”

①四川方言：蝙蝠。

“是哦，你算啥子鸟？”贾小蝈也一毂辘爬起跟着问。“敢用这种口气跟我们哥俩讲话！”

那人披着一头乱蓬蓬的深褐色波浪状长卷发，懒懒散散地走近罗兴泉，一字一顿道：“法——国——公——鸡②！”

②法国公鸡：法国的国鸟。

罗兴泉看那家伙人高马大，横着膀子慢摇过来，不由心里发怵；又见他黑洞洞的眼窝中幽绿色的光芒如鬼火，唬得打了一个倒退，双腿乱战道：“你你想做啥子？莫惹老子哈，老子歪①得很喽！成都体院练过武，红色年代嗨过舞！九眼桥头打过劫，川大门口飙过血！”

①四川方言：厉害。

贾小蝈冲到那家伙面前，挺起胸膛挡住他，两手叉腰道：“老子也不是耙红苕②！春熙路上赶过场，马家花园嫖过娼！地主桌上翻过本，天上人间吸过粉！”

②四川方言：软弱的人。

罗兴泉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说你瓜，硬是瓜，人家的婆娘你喊妈！啥子赶场嫖娼、地主吃粉，你说这些吓哪个？”

贾小蝈一脸委屈，揉着屁股回头道：“姐夫，这不怪我哟！你把硬火③的两句先说喽，耙的两句留给我，叫我咋个办嘛？我还是要雄起噻！”

③四川方言：强硬。

“法国公鸡”呵呵冷笑道：“你俩不会是猪八戒犁地——就靠一张嘴吧？来来来，光膀子作揖——给我露两手！”

贾小蝈赶紧退到罗兴泉旁边，悄语低声道：“姐夫，他要我们手上过哟！”

罗兴泉猫着腰，伸拳敛袖道：“怕毛！他双拳难敌我们四手。上！”

“好，上！老太婆屙尿——不嘘（虚）！”贾小蝈也猫着腰，伸拳敛袖道。

罗兴泉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命令道：“你先上！搞个火力侦查，试一试他的实力！”

贾小蝈抖擞精神，瞪大眯眯眼，紧盯着“法国公鸡”，一面对空拳打脚踢，一面吆吆喝喝乱嚷道：“嗨！嗨嗨！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嗨！嗨嗨！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其他男囚见他拽拳使腿，呼呼吼吼，便纷纷起身，一边走拢来围观，一边七嘴八舌的。一时间，叽里咕噜的阿拉伯语、土耳其语和英语絮语间杂。

“法国公鸡”招手道：“来吧，Petite  fille④，让你的拳头像雨点一样打来吧！”

④法语：小姑娘。

贾小蝈仍原地蹦蹦跳跳，时而直拳勾拳，时而左躲右闪，口里喋喋不休道：“我腾，我挪，我闪，我让，我收，我放……”

罗兴泉急得跺脚，骂道：“龟儿子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了！蹦上去捶他噻！拳拳到肉噻！”

贾小蝈忽然哇哇大叫，张牙舞爪扑向“法国公鸡”，却被他侧身躲过，又被他伸腿绊了个趔趄，立站不稳，眼见自己要吃跌。说时迟，那时快，“法国公鸡”轻舒猿臂，款扭狼腰，一把扯住贾小蝈的囚服，不让他跌倒。围观者无不鼓掌喝彩。“法国公鸡”淡然一笑，提醒贾小蝈说：“站稳了，我可松手了！”

看了看吐舌呆立的贾小蝈，罗兴泉也鼓掌强笑道：“点赞！点赞！狡捷过猿猴，勇剽若豹螭。鸡公先生是个练家子嘛！不过，老子并不虚你！想当年老子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法国公鸡”拱拱手，讪笑道：“原来高人在此！讨教，请！”

“不不不，”罗兴泉慌忙摆手道。“中国人习武是为了强身防身，不和别人争高低。哎呀，鸡公先生，你这个普通话字正腔圆，京味十足，讲得是比老子的川普好听哟！”

“我曾经因为学习中国武术，在北京生活了好几年。”

“噢，那鸡公先生应该算‘中国通’喽！”

“本人菲才寡学，算不上，算不上！我曾经拜师访友，倒是去过不少名山古刹，比如你们成都的青城山。我也在金牛宾馆睡过觉，在天府广场拍过照，还在黄龙溪古镇被人叫住，‘大锅（哥），我们农家乐的妹儿巴适得很，去耍哈噻！’”

“哈哈哈……”两人一起大笑。

“你是雄鸡公，那不把她们一个个干得惊风扯火①的？”罗兴泉一脸坏笑道。

①四川方言：大呼小叫。

“Non，non，non②，”“法国公鸡”连连摇头道。“我到古镇去，纯粹为了体验明清时代的川西田园生活。”

②法语：不，不，不。

“坟坝坝撒花椒面——你麻鬼哟！你我都不是纯净水，何必装纯！哈哈哈……鸡公先生，噢！不，请问哥老倌尊姓大名？”

“约翰·弗罗洛·德·科尔甘斯，法国公民，中国名字叫公白飞。我可没有装，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习武之人应当洁身自好！”

“噢，姓公，老公……㗒，不对哦，叫你老公，我好吃亏哟！”

贾小蝈突然呵呵大笑，讥讽道：“你胡子拉碴的叫他老公？”

“老子剃不得唛？”罗兴泉怒道，“两颗卵米子打架——关你鸡冠儿球事！”

“法国公鸡”说：“叫公白飞吧，叫约翰也行。无所谓，怎么都行。”

“还是叫约翰听起洋盘①些，”罗兴泉谄笑道。

①四川方言：洋气。

贾小蝈又大笑道：“法国公鸡，白飞一趟，还遭干死，硬是霉得起冬瓜灰哟！”

“莫球搭理他！”罗兴泉拉着约翰道，“走走走，到外头找家苍蝇馆子②，我请你吃赏午③，请你晕两杯！”

②四川方言：路边小饭馆。

③四川方言：午饭。

“我们怎么出去呢？”约翰转头四顾道。

罗兴泉也跟着环视四周，抓耳挠腮道：“贾小蝈，假聪明，你鸡下巴吃得多，快想想，咋个出去？”

“姐夫，翻窗子噻！”

“窗台离地面四五米高，咋个翻？我看你硬是鸡下巴吃多了——假聪明！”

“姐夫，我们把囚服脱下来连在一起，拧成一股绳。然后搭人梯，先翻出去几个，拽住绳子外面一头，让剩下的人爬绳子出去噻！”

“嘿，是个办法哟！贾小蝈，你站人梯最上头爬窗子。我晓得，爬窗子是你强项，都是偷看女娃儿洗澡练熟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