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远了

我高中待了三年的城市叫开远,那是一座精致的城市,作为一个文学的意象是很好的。它有超市、有商业街、有公园、工厂、有红灯区、个私园……还有汽车南站和北站。

对于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来说,车站经常是一个牵系情感的地方。来到城市最先踏足的就是车站,离开时最后告别的也是车站,来来往往之间,在车站留下了太多的情绪,陈放了许多的记忆。时光荏苒,一来一往之间人事变迁了许多,车站还是那个车站,只是多了一些灰尘披覆在上头,多情的时候,就会觉得那些灰尘就是你的灰尘,你的往事都在这里尘埃落定了。

开远的两个汽车站,南站于我最为熟悉,北站倒是不常去。不是不常去,我就只去过一次,那时候富良还康健,腰好腿好精神好,整天窝在旅馆里看《西游记》。那是在暑假,一个朋友要来城里玩,我就去北站接人。北站很冷清,座落在破落的国道边上,大大的站牌显示过去辉煌过,可是现在,来往的人寥寥无几,我很快就在人群里找到了我的朋友。

南站可就不一样了,同样座落在破落的国道旁边,隔壁的水泥厂飘来的灰尘一层层地覆盖在外面,南站看起来更加破败,可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破败之地的繁忙景象反而使破败更加弥足珍贵了。

在时光匆匆流逝中,你会听到发生在过去的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你此前并不知情,听到的时候会意外,会惊喜,会感慨,会叹息,有时候还会痛悔,好像你盲目地活了几年,好像你因这样的消息又重活了一次。

“金平,那天我来南站送你,你上了车,车走了,你探出车窗笑着朝我挥手,我举不起手来,我看着你,汽车开远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说这样的话,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因为送别朋友而流泪,当我的车走了,他留在车站,站在挥别我的地方,他想到了一些什么?我的心里多少有数,然而这样的感激如何轻易表达呢?我想,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表达,我们只是缺了一次相会,缺一桌酒,缺一个完美的夜晚酣畅淋漓。然后又是各自天涯。

我也曾在南站送别人。当他的汽车开远了,我才知道她和我在这座城市“共同”待了几天,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才跟我说声再见。所以我跑过去,跑到南站,为没有共同度过却已经过去的几天感到遗憾。当我站在尘土飞扬的南站门前,她的车早不知开出去多久、走了多远,我站在那里,不能原谅她的吝啬,更不能原谅我追不上她远去的车。我就追想她的车怎么出的南站,怎么出的城,怎么过的四道拐,经过了一座城镇,又经过一座城镇,上了高速,下了高速,经过红河,经过她家门前,她平安,下车。

当我怀想往事,我常常会把开远和武汉混淆,这是两个相差极大极大的城市。相同的是,我在这两个地方都各自生活了三年。这两个三年里,我闻到同样浓臭的空气,穿梭同样的尘土飞扬的路,也许就是这些让我常常分不清哪段记忆是属于哪里的,哪一种感觉确切在哪一个城市的哪一个街角出现。但要仔细分辨,我还是可以发现开远的空气有点青涩,而武汉的灰尘是更加寂寞的。

夏天就快过去,开远的街道郁郁葱葱,夏天把饱满的热情灌注到亚热带常绿阔叶里,打算隐退。九月的夜晚,我出门觅食,看见地上清晰的影子,抬头,浑圆而白净的月亮辽远的挂在树梢。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月亮,我很感动,站在校门口仰头看着月亮,看了许久。然后跑进马路对面的酒吧,点了一瓶酒,点了一碗炸酱面。我想月亮是不是有什么魔法,我看见它就像看见一个心仪的女生那样,心神不宁。后来我常在周六晚上到那个酒吧,点一瓶酒,一碗炸酱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保持着这个习惯,我不知道我是在体味什么。那天晚上我喝了酒,一点点,走出酒吧的时候,月亮从浓密的枝叶间钻下来,神情暧昧,是我浑身不自在,我又在酒吧门口待立了许久。马路上郁郁葱葱的绿化丛里探出了一些白色,看不清楚是什么,却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来的清香。凑过去仔细看看,是些白色的小花,沿着马路一路开过去。我也就沿着马路走,走几步路就摘一朵,走几步路就摘一朵。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月光如水,手中的小白花发着清香,我心情愉快地沿着马路摘花。当我走到路的尽头,手中的花已经满捧了,四下看看,已经快要出城了。本来应该折返回学校的,我却欣喜地发现了这些花的去处,一个很美好的想法就冒进脑子里了。

我同桌的家就在这边,以前去过,还认得路,虽说一个人摸黑走小巷子还有点怕,可是我更愿意美好的想法能够尽快实现,我就拐进了小巷子左拐右拐,来到她家门前。警惕的狗狗还是发觉了鬼鬼祟祟的我,汪汪汪汪地叫起来,并且连环炮似的,引发的附近所有狗们的吠叫。我真害怕有只没栓好的狗会冲出来,所以心里在计划着要怎么夺路而逃,我贴在墙上,大气不敢呼出,几条路线都已经规划好了,狗狗们却慢慢地偃息了。

我把小白花摊开在我同桌家门前,一朵一朵地拣出来,摆出了一个爱心形状,白色的爱心贴在夜晚的月光下,明天早晨她出门上学,看到这样一个爱心,肯定会很开心的。我心满意足地检视了我的杰作,深情地朝她关了灯的窗户告别才离开。

左拐右拐地从巷子走出去,这次我小心翼翼,没有引起连环炮似的狗吠。大路的灯光在前面出现,我都按耐不住,走出巷子我就要飞奔了,作势欲跑前我收住了脚。大路的路灯下,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楠楠私语着什么。一会儿他们分开,果不其然,是我的同桌,和那个男的。早听说他们在一起,没想到却这样证实,我心里一万个草泥马,我感觉我心里在咆哮,我就像抱头鼠窜一般往巷子里跑。也顾不上什么狗不狗的,径直跑到她家门前,把那个白色的爱心踢散了,狠狠地把那些花踩碎,然后全部扫到旁边的水沟里。狗吠声四起,我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难过的,浑身发软,理智倒还在,我想我不能撞见回家的她,于是把刚才规划好的路线重新理了一下,拣了一条与她回家的路相反的路,夺路而逃。我也没往见到他们的那条大路走,如果那样,我一定会碰上同样要回学校的他,所以我就上了绕城公路,拼命地跑去了。

回到宿舍,我记得学学第一个发现我回来了,他看着我湿透了的衬衣,“金平又去跑步了?”,我说是啊,这回还是绕城了的。

如果把记忆打乱再重新归置,你能拼凑出很多有趣的事,让不同时空的人事物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一家酒吧,那是在寒冬腊月,我从小公园穿过,看见,或者闻见一株腊梅在开放,在冷冽中,腊梅的花香显得高贵,同时寂寞。我往吧台坐下,眼睛斜睨了一下菜单,问吧台要了一瓶最便宜的酒,小小的酒瓶握在手里,寂寞反而加重了。那是在汉口,那一年过年我没有回家。

公司年会,饕餮之食,杯盘狼藉,人们都围拢到舞台那边去了。一个姑娘朝我过来,她左手握着一瓶白云边,右手抓着几支啤酒,如狼似虎,说是要和我喝。我们就那样,一瓶一瓶地喝光了啤酒,也喝光了那瓶十二年的白云边。那天晚上我到外面转了几圈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回到公司里,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后来不久离开了公司,过了很久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姑娘。

我又要回到开远了,正如我说的这里作为文学的意象是很好的一个城市,它拥有足够的事物支持叙事的展开,而我也认识足够的人们去充当我叙事中的主角。于是“开远”被我架空,又在我的虚构中充实,它可以成为任何我想要的样子,讲述任何我高兴的故事,真实性,希望无人问起。

每一个故事都需要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需要这样一个男人,他成熟、稳重、果敢、担当,给人安全感。这样一个人,他喜欢摩托车,我喜欢坐在后座上,搂着他壮实的腰,靠着他厚实的背,于夜晚,于晴天,于灰霾中,在铺满尘土的公路上呼啸而过。可是如果这样的故事稍微往大城市的新时代里偏移,那多像恶心透顶的同性恋故事啊!

那时候茉莉花已经开过一季,新的一季酝酿在印度洋季风无休止的翻云覆雨中,晴天的时候,天空开满了浓烈的红,铺天的红,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变成盖地的红。有一天要去做户外作业,她骑车从家里出来,在学校门口带上我,新洗的头发纷纷扬扬,洗发水的香味,和未干的水滴都吹到我的脸上,我紧紧抓住座位,努力在我们中间留出空隙。天空有云彩,有烈焰的红,那是十八岁的天空,我沉醉在有浓郁花香的风里。

我们这一代,高三纷纷成年,学校特为我们举行成年典礼,宣誓志存高远,忠于祖国。然而躁动的心,怎么会满足于这样虚无缥缈的宣言,不知道谁先说出要真正地成年。那天晚上,我们摸黑来到人民北路,站在那个灰暗的门口,我们却都偃旗息鼓了。我很担心老师会突然从什么地方跳出来,把我们抓个现行。当我要做坏事,我总是会担心一些不可能的事。有一天我走在苏州的街巷,见到一个长相像苏童的人走过去,就忽然担心起来,如果我真的见到了苏童怎么办呢?况且手里拿的还是余华的书,如果责问起来,我一定要和他解释我也喜欢他的书,并且阐释一番对《妻妾成群》的见解,还有对他短文的喜爱。如果他问我自己写东西吗?我该怎么办?如果他要看我写的东西,并且否定我又该怎么办?在和风朗照的那天我惴惴不安,并且在审问自己后深感绝望。

于是消失的知己浮上心头,当深夜,发现无处寻觅的一切,奈何,奈何。

南站在夜晚冷清下来,当最后一班班车发出,该到的班车如数到达,出行的人,送别的人,归来的人都离开了车站,奔赴一个温暖的房间,一个陌生的城市,等待他们的,便是人生百态。南站门前,灯光渐渐晦暗,车流慢慢减少,人影稀疏。

刚下班的她,骑着她的电动车,从城里出来,带着一天的疲倦,她经过游荡的人,经过热闹的烧烤摊,经过一段僻静的路。风吹着她额前的发丝,吹过她扎起的头发,落在后头无尽的夜色里。她从南站门前经过,白天喧嚣过的尘土被她带起,但很快就沉降下去。夜幕中,她轻盈得风一样,解化厂的浓烟是否还萦绕在城市,她闻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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