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记录好的吧？”

      “请王子放心。”

        从那个雨夜到如今已是一年时间，我手边厚厚的本子也用了三分之一，上面几十页脆弱而褶皱的纸与下面厚重紧实到近乎是一个整体的书页被精致的棕色封皮压在一起，旁边那支笔尖几乎被磨平的钢笔每天无数次划过本页，一行行黑色的自己勾勒出王子一年来的生活轨迹。

        我在王子就寝后常常翻看这个本子，一字一句细细阅读间仿佛重新经历了这一天。也许这就是王子雇佣我的原因吧，临终时再翻阅一遍这个本子，恍若重新度过了一生。

        王子除了让我记录他的言行外，还有一个要求，便是要我补充他言行的原因。身为一个合格的记录师，我是不会对雇主的要求提出异议的，于是，这个本子上被刻下了密密麻麻的括号，包容着王子一言一行的原因。

        全身墨黑的制服皮一般紧裹在我身上，我每天早上穿它时常常疑心制服还残留着我昨日的温度。僵硬的手指整理衣领，扣上纽扣，指节弯曲时发出的响声似乎在召唤清晨的那盆热水。自从入宫后，我就多了个习惯，每日早晨要将双手在热水中浸泡半个小时，透过波动的睡眠，手背上骨骼与血管的脉络愈发清晰，仅仅一年时间，我的手已累积了不少操劳过度的痕迹。中指左侧厚厚的茧子上有几个错落有致的凹痕，那是钢笔上的花纹，我从家里带来的那支钢笔临近笔尖处被我摩擦的金漆剥落，兴许是为了求得补偿，它在我指侧留下了深深的咬痕。

      “影师傅，吃早饭了。”

        侍女娜拉总是这么准时。她捧着餐盘走进狭小的房间，仿佛阴暗的室内开出了一朵藕紫色的花。

        “    其实你不用每天来送饭的，我自己去厨房拿就好。”

        这句话我对她说过很多次，但她每次都不回应，第二天又按时给我送饭。

      “影师傅，你记录过自己的事吗？”娜拉突然问道

      “自己的事？没有，再说我也没什么可记录的。”我吃着面包随意回应着

      “是么？”娜拉从围裙口袋中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看，里面是娟秀的墨蓝色小字，记录格式虽显稚嫩，但是足够让人一目了然，让人对我的生活一目了然。

        “娜拉......你为什么会想要记录我的生活呢？”

        “我也想成为一个记录师，影师傅，请您收我为徒吧。”

      娜拉淡绿色的眼睛里充满热切，让我有些于心不忍。

      “娜拉，你很有天赋，但你不能做记录师”我避开她的目光，注视着桌子上的牛奶。

      “为什么？我一定会努力的”

      “为什么一定要做记录师呢？”

      “因为……因为……”娜拉一时说不上来，我看着她美丽而充满希望的脸，叹了一口气。

      “是见到我以后才想要做记录师的吧？上好绸缎做成的衣服，丰厚的酬劳，终日陪在王子身边，是你想要的么？”

      娜拉低下了头，紧咬的下唇印证了我的推断。

      “对人生还有希望的人当不了记录师，娜拉。”我摸了摸她的头，走出门去。

      宫殿里尚且昏暗，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宛若夜虫微鸣。我一身墨黑的靠在门边与黑暗融为一体，几个小侍女肆无忌惮地边谈论宫中流言边从我身边走过，大概我真的很容易让人忽视。

      “无声无息，如影随形，不如就叫你影子吧。”王子第一次见我便这样说。

      我对于名字并不在意，王子愿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小臂上可怖的疤痕在烛光映照下愈显狰狞，像一条恶龙延伸至手腕，周围隐隐泛着的青绿色让我烦躁。

      突然宫殿里灯火通明，刚刚还三五成群的人们瞬间分散在了各个地方，王子已经坐在了华丽的餐桌前，右手边有两支盛了半杯红酒的高脚杯，一杯是王子的，一杯是我的。

      “王子”我走向王子微微施礼

      “嗯，今天晚上要办一个宴会呢，你要辛苦些了”

      “为王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王子抬手示意我喝红酒，这种酸涩中带着甜美的味道开启我每天的工作。

      森元132年  4月12日  清晨  阴

      我喝完红酒后立刻拿出本子写下了这句话，笔尖划过本页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过于粗糙的字体宣判着钢笔的死期。

      “要换支钢笔吗？”王子问道

      “好吧，是该换了，多谢殿下”

      王子招了招手，立刻有人端来了一个铺着红绸缎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支黑色钢笔，泛着冰冷的光。

      “本想给你换一支一样的钢笔，但是你那种钢笔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知道这支你是否用的惯？”

      “没关系，这支笔当初也是随便买的罢了。”

        我拿起了那支黑色钢笔，它比看起来更沉更凉，写字是无与伦比的流畅，可以说是一支十分出色的钢笔。曾经的笔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临近笔尖处金漆剥落使它看起来格外凄凉，就像我师父死前的模样。

        王子已经离开餐桌准备上楼了，我急忙跟上去，钢笔被我拿的有些温热。

      “森元132年  4月12日  清晨  阴

        比亚王子如往常一样吃完了早饭，准备上楼去，他走到二楼时忽然停住了，右手扶在栏杆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子，您在想些什么呢？”我问道

      “哦....在想......今天晚上要来的宾客啊。”王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样。王子这样的反应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时常如此，回答完我的问题之后时常一副疲惫的模样。

      “好的”我急忙在刚才的句子后面补充了一个括号（王子在思考今晚要来的宾客）

        “王子回过神来继续向上走，走到四楼时停住了，拐向了左侧的书房。他在书柜面前走了两遍，从第二个书柜里拿出了一本关于星象的书”

      “王子，为什么拿出了这本书呢？”我一边检查刚才的句子一边问道

      “听说近来占卜之术盛行，我也来看看”王子回答着，手指并没有翻开书页，而是在深紫色的封皮上反复摩擦。

      “好的”我如实在后面补充了括号（王子想要研究占卜）

      “王子注视了一会书的封皮，开始读书。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窗外下起雨来，王子抬头看着雨，露出了微笑”

      “王子，为什么微笑呢？”我问道

      “哎？我刚刚笑了么？”王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惊异地反问道

      “是的”

      “啊，想到了儿时的趣事呢”

      “好的”我快速地记录着

    “他放下书，专注地盯着窗外飘摇的雨丝。过了十几分钟，雨停了，王子起身走出书房，快速地走向了一楼。他经过大门时换上了雨鞋，慢慢地向花园走去。”

      “王子，为什么去花园呢？”我问道

      “看看新种的云岭花”

      “王子在花园中慢慢地走着，突然在一朵云岭花前停下，用手指拂去花瓣上的雨珠。一只毛色粗糙的小黄猫跑到了王子身边，它身后跟着侍弄花园的老侍女，一脸慌张的样子。王子并没有责怪侍女，而是和小黄猫玩了起来，，手上沾了些泥土。”

      “影子，这只小黄猫是你带来的吧？”王子边抚摸猫头边问道

      “是的”

      “它好像被烧伤过”

    “是的，是我把它救出来的。”

    “王子继续向前走，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因下雨而愈发苍翠的树叶，几滴雨水落到了王子脸上。忽然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是邻国的公主求见，王子迟疑了一下，向宫殿走去。公主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王子抿了抿下唇，嘴角勉强地向上挑起。公主见到王子很高兴，遣退了仆人，手臂环绕在王子脖子上，低声说着什么。王子也抱住了公主的腰低语。”

      我看到二人亲热的模样，默默退出了房间。刚刚抚摸小黄猫时沾染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手上，微微灼人的感觉像那晚赤红的火舌。

      三年前，这座城里最负盛名的记录师死于一场大火，这位记录师是我的师父，而那场大火是我放的。

      那晚，师父的店火光冲天，我大声呼号着救火，并把周围的木柴丢进去。等到围观的人多了，我夸张地哭着冲进火场，师父已经被我绑在床上，微弱的呼吸似乎还在眷恋生命，凄凉的模样仿佛那支笔尖处金漆剥落的钢笔，我笑了一下，把床掀翻，火焰瞬间吞噬了床铺，也咬伤了我纹着一条青龙的小臂，最后，我一身污黑的走出火场，左臂抱着一只小黄猫，右手攥着一支钢笔。

      王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静静地看着外面，我急忙站起身来。

      “王子，为什么要对邻国公主过分示好呢？”我斟酌着字句问道

      “嗯.....邻国兵力强大，与公主交好，日后借兵也会方便些。”王子似乎也在挑选词语般犹疑地回答着

      “可是，王子一年后就要与查得公主成婚了，找查得公主帮忙岂不更方便？”

      “就那样记录吧”

      王子走开了，我叹了口气，依王子的话继续记录。

        “王子与公主会面后，回到了书房，开始审阅公文。中午吃过午饭后，又继续审阅。日暮降临后，王子到更衣室开始准备晚宴的衣服，他选了一件黑色的燕尾服，胸口上别了一枚眼镜蛇样子的胸针。来宾陆陆续续地到来了，王子却一点不着急地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

      “王子，为什么不去迎接客人呢？”

      “你猜猜？”王子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般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这......我不知道”

    “随便猜一下啊”

    “我想，王子审阅了一天的公文，想必是累了”

    “有道理，就这么写吧”

    “这样可以么？”

    王子没有回答我，径直走出门去，我急忙写下这句话跟了出去。

      宫殿里本就灯火辉煌，如今又有了众多衣着华贵的宾客，更是璀璨异常。我寸步不离地跟在王子身后，右手飞快地记录下王子的一言一行，并在每行后面空出一个括号。

      “王子整理完衣领走下楼去，首先遇到了平公爵，公爵递给王子一杯香槟，二人边喝酒边谈话。查得公主一袭绿裙走到二人中间，王子表情呆了一瞬，而后吻了查得公主的手，公爵向公主示意后便离开了。王子心不在焉地与公主聊天，过了大约半小时，宫殿里奏起音乐，王子邀请公主跳舞。跳舞期间王子换了四个舞伴，都是附近国家的公主。

      舞毕，王子离开人群，一个人拿了一杯红酒隐匿在窗边的阴影中。随着月亮越升越高，宾客们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王子始终站在窗边。

      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宾客们都已经走了，侍女开始清扫宫殿。”

      “王子，为什么站在这里呢？”我问道

      王子没有回答，依旧出神地望着窗外，我不好意思继续打扰，只能注视着本子上空白的括号发呆。

      “影子，你为什么答应为我工作呢？”王子突然问道

      “为王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说真话”王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王命难违”

      “还有呢？”

      “王子莫不是醉了？让侍女扶您回去歇息吧”

      “说吧，没关系的”王子喝了一口酒

      “王子给的酬劳十分丰厚，是一个记录师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财富，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答应的。”

      “真的吗？”王子转过身来，眼神中有一丝苦涩

      “应该……”我一时没了底气，一年前那个晚上，我到底为何答应我已追溯不出。

      “唉……我就知道”王子叹了一口气。“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便有了日记，可是日记是自己写的，记录下的东西未免有失客观。于是我就想让人帮我记录下来”王子对我挑了挑眉“作为一个理智的王子，我坚信我做每件事都有原因，所以我让你为我的行为添上注脚。可是这一年来，我发现有些事的起因并非我想的那样，由果溯因常常导致错误的推断，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跟随着王子走向书房。

      “今天早上你问我为什么突然停下，我回答说是在想今晚的宾客，那是假的。后来我仔细回想才发现当时我只是被灯吸引住了而已。”王子拿出了上午那本关于星象的书。

      “我看这本书也不是为了研究占卜，只是觉得封面好看。”

      王子看着我，神色模糊不清。

      “把那个本子给我”

      我依言把本子递给王子，王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嘴角嘲讽的笑容越发浓郁。

      “这些括号啊，这些注脚啊，有几个是真的？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每个人做每件事的缘由，只怕只有上天才知道吧。”

      王子把本还给了我，我坐在王子的寝室里等着他对今天最后的总结。

      王子顶着一头湿发倒在床上，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极度的疲惫。

      “王子”我小心翼翼地把本子递过去

      “给我笔”王子拿着我的笔划掉了今天记录的所有的括号

      “以后，不用再补充注脚了”

      “好的”

      回到房间，我望着隐藏于云层间的月亮，明白我和王子终不用再为那难寻的注脚而竭尽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