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如烟,团圆亦不如愿

冬天读《小团圆》,一点也没有“团圆”的温度,只觉得天气已经够冷了,却有点什么,比这腊月天儿更肃冷。

这种冷,和寒风、凉水或是衣裳单薄都没有关系,也不是心寒而来的伤感绝望;不是对生命的处处中伤,也不是半空的水杯引发的悲观主义。只是太透彻,太细节,太真实的人性,让人来不及给自己找个借口,坚决地否认它。

因为张没有愤世嫉俗地告诉你人性有多坏多坏,却是把世俗写得那么巨细靡遗,然后你就懂了:人性不是被写坏了,而是被写实了。

故事本身其实蛮难读进去的,当然如果你对张的生平有所了解,应该很快可以一一对号入座。童年时父母家族造成的心理阴影,长大后才女爱渣男的爱情八卦,张给了所有人一个新的名字,然后错乱急促地讲了好多她的老故事。

最喜欢看的,不是那些隐晦的爱情,却是她描写封建大家族的真实感,有种诡谲的亲切。九莉家就是个大家族,父亲永远是恐怖冷淡的,亲戚之间有扯不完的事,左不过是钱、人情、女人、面子,都是下人们的饭后谈资。

也许是受童年影响太深,张对亲情的表露也是极其冷淡的。更多的是一种偏执的傲,大概是负气吧,但是负气的人,总是因为有期盼。

九莉和母亲蕊秋的关系让我看得着迷,这又是另一种诡谲了。蕊秋爱自己,太爱自己。九莉在香港差点被流弹炸死,事后想起这么严重的事该告诉谁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蕊秋。

楚娣催促她给在国外的蕊秋写信,一滴茶不小心滴在信纸上,渲晕开来。楚娣只不过开玩笑说:蕊秋看到还以为你哭了呢。九莉就坚决地要重新抄一遍。她怕母亲误以为她想念她想到落泪,她不肯这样示弱。

母女这种最原生的情感,以为是可以对付一切隔阂的绕指柔,以为可以从流淌的血液里驱赶感情的冷漠。但就算是难得地放下孤傲,终于肯坦诚一点面对这种情感,也偏要以嘲讽的口吻。

九莉知道蕊秋为她花了不少钱,就一直攒钱要还给她。长大后终于攒够了,在蕊秋再一次准备出国的时候,终于还给她。然而,蕊秋却以为九莉要用这种还钱清帐的方式和她断绝关系,突然哭着拒绝了,这是九莉第一次看见母亲因为自己而哭。却在心里暗暗地想,看到母亲哭成这样,其实一点感觉也没有。怎么会没有感觉呢?她赢了呀,胜之不武。

蕊秋离开前,让九莉挑一样她的首饰。九莉拿了一对耳环,再留一样给弟弟九林。但是放了一年多也没戴过,觉得看着耳环总想起母亲和弟弟,就和楚娣拿去首饰店卖了,楚娣说价钱卖的不错,九莉却突然坦白: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连首饰店的老板都知道她不愿卖掉母亲的耳环,她偏偏要在蕊秋走后,用这样叫人心里一堵的方式,松口承认她对蕊秋的感情。

不相关的人都知道,可是蕊秋知道吗?

中国人向来追求“和”,又总是假装亲情是追求“和”的最所向披靡的利器,因此,即使是表面上的“和”,也大可理直气壮地忽略人性本身的“不和”。长这么大之后,我当然懂,有时候维持表面上的“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必要”也许并不能完全等同“合理”,理直气壮也就不那么有底气。相信亲情的同时,又能理智地承认人性,大概这样,留在人生里的,才是有分量的感动吧。

楚娣和蕊秋算是心心相惜的姑嫂俩,蕊秋出国很长一段时间,九莉都和楚娣生活在一起。

九莉对姑姑的依赖和信任胜过母亲,即使生活上九莉顾及楚娣而处处谨慎小心,但她们起码是亲近的。母亲蕊秋回国后,也住进楚娣的公寓里,楚娣竟然因为担心蕊秋心生猜忌,让九莉别来她的房间,省得蕊秋以为她们在背后议论她。

蕊秋最后一次出国,在楚娣的公寓收拾行李。楚娣见蕊秋喜欢一个饼干桶,就说送给她。蕊秋推搡着说不要,自己再去买一个就行。九莉在一旁看着,突然惘然起来:母亲和姑姑这样的生死之交,曾经彼此义气相挺地一起和盛家闹翻,一起出国远走,如今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饼干桶礼让起来。

这样冷冰冰的细节,像刻刀一样,在一块光滑圆润的木头上,尖锐地干脆地划出一道道缺口。它们任意而散乱,拼凑不出美好的图案。但也许醒目的刻痕也来自生命本来的模样。

人间处处都有小团圆,鹅黄灯下的热汤和围坐相依的肩膀,走过沙漠漂过海洋爱过几个人之后又回到你身旁,用尽思念的相拥和在你衣领晕开的热泪,错愕对视之后的片刻沉默和甘心投降的释怀微笑。但任何一种,都不是这个孤傲一世的才女的结局。

年老忆往事,往事盼团圆,团圆暖旧梦,旧梦遗孤老。

母亲的冷绝,父亲的恐怖,盛家的崩裂,韩妈的陪伴,后妈的离间,弟弟的惟懦···童年旧梦里期盼过亲情的团圆,独身孤老后再回首,它们,都如愿团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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