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炳文:“缺嘴公”大义泯恩仇


  清光绪末年(1908)三月,春已归回,无端风雨不肯收尽余寒。
  铜山渔业定置作业“桁仔舵公”许顺强(本邑许秀山、刘子铭先生之先祖)自从桁仔埕被人占去一部分后,每趟潮水的鱼获量都大不如前。一想起去年桁仔埕被占的往事,许顺强总会下意识地摸摸残缺不全的嘴唇,顿时,一股无名火由然而生,双眼迸射出仇恨的光。从那时起,他不忘忙里偷闲练习“功夫”,有朝一日,要与对方一决雌雄。
  七八级东北季风夹带着雨点,把船帆鼓得满满的,海浪象小山一样一峰高过一峰,桁仔船在回澳角尾的路上,艰难地行进着。劳作了一个夜晚的伙计们,已是非常疲惫,大都猫在船舱里稍憩,只有负责"攫钩"(桁仔船作业的一种工种)的阿雄在瞭望海况。此时,船颠簸得很利害,凭着30多年海上驶船的经验,许顺强稳稳地把握着舵把,双眼凝视着远方,船头听话地躲过一个又一个浪峰,越过东门屿,澳角尾澳就在前方。
  “小猪仔囝(骂人的话)!今天有戏联可看了。”“攫钩”阿雄大声喊着。
  “看什么戏联?”舵公许顺强聚精会神驾着他的船,头不回地问。
  “后面涂永松的船被恶浪压住,后舱进水,船上看不到有人。”
  “什么?”许顺强回头一看,连忙大声喊道:“不好了,伙计们‘精神’(醒来,起床),快点救人,快!”伙计们睡眼惺忪,不知出了什么事。
  “是那个鸟人的船,不要管他,后面来船会救的”。阿雄以为舵公看不清楚是谁的船,重复说。
  “我知道。”
  “舵公,你忘记嘴唇上的伤疤了吗?”
  “不要啰嗦,把甲板上的鱼货留一点压舱,其他全部卸下海。”说着,许顺强来个左满舵,朝出事地点疾驶。
  伙计们知道舵公的脾气,不敢怠慢,把大部分的鱼货抛下大海,船立即轻快了很多。
  到了出事地点一看,正是涂永松的桁仔船,船上八个人全被抛下大海,只见三个落水的人各搂着木板,在浪尖一隐一现,另四个人抓住船舷,还有一个不见踪影,船正在继续下沉。
  这时天公作美,春雨过后,海面的风似乎平静了一些,但阵风的余威不减。许顺強掌着舵,命令船上的伙计向海上三人抛下带绳索的三支竹筒,很快地把他们救上船。他边掌舵边嘱咐伙计:一人烧开水,二人照看救上船的伙计,四人准备好带铁钩的竹杆备用。紧接着向沉船靠近,阿雄使出平日“攫钩”的绝活,把铁钩紧紧地勾住沉船的舷边,四个伙计分别被捞上来。
  “怎么没看到松仔?”许顺强发话问刚上船的伙计。
  远处一领竹帆随波涛在起伏,伙计们指指竹帆说,就在那里。
  许顺强把船驶向竹帆漂浮的地方,阿雄用竹钩把竹帆掀开,只见涂永松一个人趴在里面。
  涂永松全身泡在海水里,冷得发抖,哆嗦地说:“阿强,我们已经结下冤仇,今日劫…数难逃,天公责罚我,是报应。你把我的伙计救上去了,我感…谢你,你们可以回去了,我有愧,该死。你们不…要管我。”
  “松仔,桥归桥,路归路,快上我的船,今日我救你上岸,我们的恩怨以后再理会好不好?”
涂永松仍执意不让许顺强施救,因为这样会欠得更多人情。他寄望后面的友船经过时会施救。此时此刻,退潮的流水湍急,已看不见回澳的山头,又见不到其它船只,情况十分危急。
  “松仔,什么都不用说,今天没有把你救上来,就违背咱讨海人的良心,我会自责一辈子,东山人也不会原谅我。”许顺强焦急地劝说道。
  不见有反应。许把舵把交给副手,自已打紧长辫子,勒紧裤腰带,“扑通”一声跪在船舷边,两船的伙计见状,也齐刷刷地跪在甲板上。“你不上来,我们就跪着不起来。”大家齐声恳求着。
  竹帆里不见动静,许顺强知道再拖延下去恐有不妙,立即叫伙计用绳子把自己绑牢,平日练就的"轻功夫"这时派上用场,只见他一个跳跃,轻盈地落在涂永松身边,这时涂已气息奄奄,许顺强面对面抱住涂永松,两人全沉入海里,船上的伙计拼命地拉起绳索,经过一番折腾,终于把冻僵的涂永松和精疲力尽的许顺强这一对冤家安全地救上船。他们两人一抱,见证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
  许顺强和涂永松是怎么结冤仇的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去年入秋,铜山古城的竹桁作业都要重新打楔仔,所谓打楔仔,就是在新的渔汛到来之前,用木桩打入海底并系上竹桁仔筋,再挂上定置渔网,候潮水经过时鱼货自投罗网,渔民再根据潮汐变化,前往收网捕获。
  竹桁作业的渔场叫桁仔埕,桁仔埕位置好坏关系到捕获量的多寡,能找到流(潮汐)头的桁仔埕,等于来年丰收在望,否则只能凭运气。
  许顺强捷足先登找到一块“流头”桁仔地,用竹筒浮标为界划定范围,告知此埕地已被选用。但因材料供应不上,没能及时前往打楔。待第三天备足了材料,到埕地一看,流头前方已被人占去了三分之二,许顺强驶船往前方瞭望,埕地确认被涂永松的船号占去,他上前向涂永松说明延误的原因,请他另找别处埕地。涂爱理不理,准备打楔。许顺强让步说,不然每人各二分之一,涂还是不理睬。许驶船靠近涂船,用意是此事还未谈妥之前,双方都不要施工。涂永松的伙计们不情愿地停下来。
  这时,涂从后舱抓了一把船上切鱼用的扫帚刀,对许顺强说:“快驶开,不然有你好看的”。他知道,许有功夫,单挑打不过他,拿把刀壮壮胆。许顺强把船靠得更近说:“不要拿凶器,你看是我上你的船还是你上我的船,咱们見个高低,我打不过你,桁仔埕归你,你打不过我,桁仔埕归我,好吗?”涂永松没勇气回答。海面上刮起了风,眼看就要满潮了,今天不能作业打楔了,白白浪费了一天打楔工工资和肉饭钱,涂恼羞成怒,把手中的扫帚刀向许顺强的头上一扔,许猝不及防,不左不右地砸中嘴巴,顿时血流如注。上岸后,乡绅从中调和,事态没有再恶化,但两家从此结下了深仇。
  治愈后的许顺强还是破了相,后人都称他为“缺嘴公”。
  言归正传。涂永松被救上船后,伙计们七手八脚用棉被把涂裹紧,一边用原先烧的一锅热水淋沐全身,一边喂饲热米汤,涂慢慢缓过气来。
  在澳角尾宫(福兴宫)边、城顶城下,渔眷们扶老携幼,人山人海。两艘“冤家船”已经超过回澳时间很久了,他们焦急地凝视着海上,黙黙地祈祷着,但愿两船不要在海上再动干戈,或出什么事,都能平平安安回家。
  帆点由远而近,渐渐地进入人们眼帘。“一、二、三……、十五人,还有一人坐着,共十六人”,岸上人们不约而同地点着船上的人数。“一个不少”,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许顺强寛宏大度,舍生取义的消息不翼而飞,很快地传遍古城内外。他的高尚品德成为市井街肆人们赞誉的热题。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这时,船也已经靠岸,负责后勤的桁仔寮“总铺”们用门板把涂抬回家,大家按照铜山古城的风俗习惯,凡大难不死之人进家门之前,必须用稻草烧火“跨火堆”,以利驱除其晦气。
  经过两天的调理,涂永松已恢复了元气。第三天,他在家人帮助下置办了四色礼品,带领全船伙计,手提肩挑、吹吹打打到许家答谢。许顺强闭门不見,由“总铺”传话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前日的事每个讨海人都会这样做,没有什么,不用答谢!
  涂永松“扑通”一声跪在门前,满脸涕泪道:“阿强兄,我悔不当初,你大腹大量,以德报怨,救我全船性命,恩重如山,今日不接受我一点心意,我就跪在这里,永远不起来。”随行的伙计们也一齐跪着恳求。
  门里面,许顺强的妻子对他说,人家上门来赔礼,已自责于心,我们理当以礼相待,冤家宜解不宜结呀。许叹了气,沉默不语。
  一会儿门开了,许顺強的女人携着自己的男人走出来,双双把涂永松扶起来,请入堂中,让坐上茶。八仙桌上,摆放着涂永松送来的四色:光绪元宝银元一封,前蹄猪脚一腿,米酒两坛,桔饼八块。许顺强的女人不但模样长得好看,而且贤淑晓理,她请来妯娌商议后,遂按铜山风俗,除银元之外,其他礼品各收了一半,另一半礼品连同银元让涂家"压回"(回礼),寓意礼尚往来。女人通达的世故人情,让两位海汉温顺服从。
  故事并没有结束,自此之后:
  两人互换帖头,拈香设誓,八拜为交,义结金兰;
  桁仔埕重新界定,两船肥瘠搭配,双方互相谦让,最后只好抓阄确定;
  两姓联姻,同结秦晋之好。涂永松把孙女许配给许顺强当孙媳妇,乡人许秀山、刘子铭先生等的曾祖母就是涂永松的孙女;
  两家后人从此过往甚密,凡有红白喜事,均各尽礼仪。如:许家后人许锡辉(现年七十多岁)上世纪七十年代结婚,涂家以母舅公身份送来四色礼物,以示祝贺;母舅公也名正言顺地成为许家座上宾。
  ……
  “缺嘴公”许顺强被仇人所伤害虽耿耿于怀,但在仇人生死攸关时刻,他能摈弃前嫌,置自家财产于不顾,冒着生命危险倾力搭救,这种宽宏大度、善行为本、以德报怨的高尚品德,一百余年来为东山人所乐道;涂永松惭愧悔过,知恩图报,也终于回归善念。他们之间的故事,在铜山古城传颂为一桩“冤家变为亲家”的美谈。
  (作者:陈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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