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了无痕·惑溺

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是否就叫做寂寞?她说,此生惟愿一心人,白首成合欢。

一个高傲狂逸,一个风流倜傥,爱的刻骨铭心,却抵不过命运之手。

——《一梦了无痕·惑溺》

1

世上有许多惊艳的时刻,比如在暮色四合的曲径,一转弯,邂逅如血的夕阳;比如在万家灯火的深处,一抬眼,望见一轮清凉的月亮。再比如,很多年前,他一袭青衫,一双眸子潋滟晴光,措手不及地闯进杜合欢的世界,给她带来一场兵荒马乱。

杜合欢的父亲在朝廷当着大官,学识渊博,自小把这个独生女视为掌上明珠,从小教她读书识字,也打算把她往大家闺秀的路子上带一带。

合欢虽天分极高,却性子古怪。别人家的小姐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最大的爱好,便是女扮男装,撇开丫头,日日流连烟花酒巷。做出来的诗词,竟是连秦淮两岸的风流才子们,都自愧不如。

秦淮河的居酒家,则是合欢最爱之地。居酒家与别处茶馆不同,对往来之人的身份分的特别清楚,也省的双看两生厌。一楼为白丁之座,物美价廉;而二楼则是清雅之地,专为鸿儒之人设置。

合欢总是喜欢坐在二楼靠窗处,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无论是含苞待放的少女,还是嫁为人妻的少妇,合欢每每见着自己中意的,总不忘抛上几个媚眼,惹得对方满面通红,娇娇滴滴。有大胆的直接上来递情书,却撞见合欢怀中凹凸有致、风情万种的萱草,只能跺跺脚,不甘心的走了。

合欢蠲(juān)怒,萱草忘忧。合欢与这居酒家的当家老板娘萱草,是青梅对青梅的交情。可是没人知道合欢的女子身份,因而居酒家的老主顾们,都觉得,这二人,关系微妙的很。

每次合欢过来,萱草都会亲自送上沏好的晨露茶。顾名思义,这茶,就是采撷清晨荷叶上的还未消散的露水,加入最上等的碧螺春和合欢花,三泡三滤后,再滴入少许蜂蜜,甚香,甚美。

合欢接过茶时,总不忘摸摸萱草白嫩嫩的小手,一副轻佻公子模样,而萱草也配合的抿嘴害羞一笑。

旁的人若想喝上这个茶,需得合欢点头才行。可是,合欢至今为止,从未点过头。

那日合欢前来,脸色不比往昔快活,眉间隐隐透露着些愠怒和无奈。萱草笑吟吟的一手叉腰,一手端着茶盘而来,用指尖挑起合欢的下巴,艳艳红唇轻启:“怎么了,我的小少爷?”

合欢扑哧一笑,盈盈握住这双手,示意她坐下。“哎,我家老头子,逼我嫁人呢。”合欢声音压的极低。

萱草却捂着嘴咯咯咯的笑出声来,大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合欢公子,难不成,真要娶了我这风尘女子吗?寻个良人,娶了吧。”

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抱着一颗八卦的心想要看戏。合欢脸皮一点也不薄,拽了萱草的手就往自己怀里带:“哪有女子能套得住本少爷,再说,本少爷就看上你了,怎么样?”顺势就要亲上去,吓得众人纷纷扭头,低呼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萱草啐了一口,笑骂道:“没个正经的,来,一会张家公子要来我这里办个作诗比赛,你留着给他捧捧场吧。”

“我杜合欢,为什么要给他张家公子捧场呢?”合欢翻着白眼喝了一口茶,摇摇头说:“今儿个这茶,不够味道,萱草你想着谁,分心了不成?”

萱草还未回答,一个爽朗却又风流的声音响了起来:“萱草姑娘,莫不是想着在下不成?”

2

合欢闻言,抬眼望去,一个一袭青衫衣,双眸泛桃花的男子上来二楼。他手上轻摇一把白色绢织折扇,展开时,扇面上只有一株“浅红欺醉粉”的杏花,娇艳欲滴。

“哎哟,竟是穆公子来啦,快快请坐。”萱草赶忙迎了上去,亲自为这位穆公子摆正了椅子。

穆公子笑着托了托萱草的手:“这等粗重活,哪能让萱草姑娘来做。萱草姑娘的美貌,这一带无人不知,在下慕名从若水城而来,本应该是在下为姑娘擦桌摆椅才对。”

这一番话哄得萱草面色绯红,本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会子露出了小女儿家的情怀。

“萱草哪能比得上都城里那些姑娘们呢,穆公子真是说笑了。”萱草巧妙挣脱了穆公子的手,准备下楼去。

只听得合欢冷笑一声:“油嘴滑舌,不是好人。”话音刚好,不大不小,正好让落座的人都听得到。

萱草摇摇头,微笑着下楼了。这位穆公子转头看向合欢,起身走过去,突然凑到合欢耳边问道:“在下穆坚,请问姑娘,这里可有人坐?”

合欢大吃一惊,推开穆坚后,赶紧左右张望,发现并未有人注意到这里,才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登徒子:“放肆,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如此不知礼数,对着我三尺男儿喊姑娘,你是瞎了不成!”

穆坚仰头哈哈大笑,伸手就握住了合欢的手,一脸狡黠,嘴里慢悠悠吐出几个字:“那你证明给我看你是男子呀。”

干燥指尖传来的温暖,让合欢突然有些发抖。她的手,握过无数姑娘的纤纤细腰,也拂过各种女人的柔滑脸庞,如今被一个陌生男人攥在手里,让合欢不知如何是好,震惊之余,竟然忘了推开他。

看着这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这张俊秀清冷的玉脸,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景象:柳色染雾霭,晓碧连天。她与一名男子白衣踏马、红颜白发。

穆坚只道是合欢生气了,便赶忙放开,起身就想对着合欢行礼致歉,却被清醒过来的合欢一把拉住,威胁道:“你要是刚说破我的身份,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这回轮到穆坚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姑娘家,居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这么张扬,这么调皮,穆坚相信,这一次的见面会很有意思。

可是一旁的合欢,脸颊莫名其妙的红了起来,她悄无声息的转身面对栏杆,心跳却还是很快,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思春?

“难道,本姑娘看上这个浪荡子了?”合欢赶紧摇摇头,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可是她的小动作,都被穆坚收到了眼底,她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穆坚嘴角的那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合欢本来想着相顾无言的,可是又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扭捏了一会,她又转了回来,厚着脸皮问:“哎,你从若水城来的啊?”

穆坚心里觉得好笑,点点头,端起合欢的茶杯,就往嘴边送。

合欢大惊,“那个……那个是我喝过的。”

“你喝过的才好喝。”穆坚转了转杯子的方向,将杯子上有唇印的那边靠近自己,就着这个唇印饮下了那杯茶。

“不错,好茶,看来你和萱草姑娘,交情果真不一般。”穆坚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满是戏谑的味道。

“穆公子一眼就能看出本姑娘的身份,看来也是阅女无数啊。”

穆坚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说:“那当然,穆某人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合欢不满的撅起了小嘴,对着穆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登徒浪子,不要脸”。心里却在嘀咕,这个晨露茶是不是放多了蜂蜜,怎么嘴里这般觉得甜?

3

两人唇枪舌剑之间,张家公子已经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上了这二楼。看到穆坚和合欢正在面带笑容的交谈,他心下奇怪,便上前问道:“穆公子和杜公子看来相聊甚欢呀。”

穆坚赶忙起身,对着张公子作了个揖,笑着说:“在下与杜公子乃是相见恨晚。”说罢轻飘飘的看了合欢一眼,这丫头则伸腿把凳子踢至张公子旁边,咬着牙签吐了句:“张家公子,别磨叽了,请坐吧。”

张公子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他坐下后,又招呼着同行的人一道坐下。此刻萱草也已经将众位老顾客喜欢的茶水端上来了,还命小二上了些瓜果小菜,拜了拜之后,便盈盈退下。

“张公子,今儿个又办比赛啊?”合欢撇着嘴,冲一楼的一个小姑娘招着手。

“哪里是什么比赛,不过是请各位同辈互相切磋,业精于勤荒于嬉嘛。”张公子早已经习惯这位杜大才子的脾气,倒也见怪不怪了。

穆坚上来打了个圆场说:“切磋可不敢当,在下学艺不精,要多向各位学习。”

其他人也纷纷客套起来,只有合欢转过头冷笑一句:“赶紧的,我一会还要去杏花村喝花酒呢。”

张公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清了清嗓子,便开说了:“今天我们以‘离’主题,作五言、七言,不可成词。同时,每首诗,需得有一个明显的意象方可。当然,全诗不一定要有‘离’这个字。一人一首,答不上来者,自罚一杯。最后由萱草姑娘来评点,哪首最好,如何?”

穆坚先是一愣,为何让萱草姑娘来评点,却发现合欢不屑的看了一眼张公子,顿时了悟,暗自好笑。

张公子见大家都无异议,便说:“那这样,我先来!抛砖引玉一番。大家看,那路边有一只流浪狗,怕是离了主人吧。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在场其余几位年轻公子立刻鼓起掌来,张公子一脸骄傲的摆摆手,自谦道:“不才不才。下面我们来击鼓传花,确定接下来的顺序可好?我闭上眼,随意喊停。”

一桌六人,先是传到王家公子,这位王家公子憋了半天没墨水,最后背了一首“离离原上草”蒙混过关;

再传到薛家公子,这位公子是个养马高手,上来想到他家丢了的那匹小马驹,心下难过,就吟出了“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再到了李家公子时,这厮是个斗鸟的,挠了半天头发,最后摇头晃脑的也来了一首“陇西独处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裀(yin)。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换人。”

最后轮到穆坚了,此时萱草也上来二楼给大家换茶。穆坚看着张家公子盯着萱草那目不转睛的模样,突然玩心大发。他拉着萱草坐下,口中吟到“何处相思明月楼,日暮途远空悲愁。可怜春色独自赏,约开莲叶上兰舟。”

合欢顿时将茶杯重重摔在桌子上,吓了大家一大跳。她冷冷地对张公子说:“大家都是七言,那本公子来两句五言助助兴可好?”

张公子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位脾气暴躁的公子哥,只能点点头。合欢瞪着穆坚,一字一句的吐出:“登徒若无今,知耻空欲晚。”

很明白了,这是在骂穆坚是个登徒浪子,恬不知耻呢。

虽然不知道合欢的火气是哪里来的,但是大家都担忧的看着穆坚。穆坚颇有深意的望着合欢,半晌说出一句话:“在下佩服,先行告辞。”

一场吟诗大会就这么不欢而散,张家公子对合欢怨声载道,觉得这个人实在是恃才傲物,不知礼数。哼哼唧唧后,便也走了。

唯留合欢,望着街道,吃吃地笑了,两颊一片红晕。

4

九月的雨,淅淅沥沥,秦淮河上笼罩着一层雾气,看什么都不真切。

合欢着的碧湖青色纱裙被秦淮河上的风轻轻拂起,裙上浅碧色的丝带,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穆坚的衣裳上,软绵绵而无声。

穆坚双手环着合欢的纤纤细腰,下巴搁在合欢的头上,闻着合欢身上好闻的香味,有些迷离。

“你竟然能看出我那首藏头诗?”穆坚轻轻吻了合欢的头发。

合欢闭着眼,侧了侧头,穆坚便顺势吻上她的额头,她的眉,她的眼。

“你不是也一下子看出我那首藏尾诗了么?”

合欢转过身,回抱住了穆坚。穆坚看着怀中的这个人儿,她的眼角眉梢满满的都是笑意,明明白天还是个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主,这会却如此娇俏可人、温柔如水。一双美眸如秋水般,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沦下去……

合欢踮起脚,吻上了穆坚的唇,那双桃花眼慢慢闭上,呢喃说:“怎么有你这么主动的姑娘呢?”可是手上却越搂越紧,二人唇齿相交,那景象,似乎再不想分开。

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在秦淮河上,一轮皎洁月色将清冷的月光撒在河面上,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穆坚扯下腰间的一块碧色玉佩,交于还在喘着气的合欢手上,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说:“合欢公子,这是我们家的传家之物,上面刻了一个‘穆’字,算是先把你定下来吧。”

合欢一把抢走玉佩,嘴里却无所谓的说:“一块玉佩你就想骗走我这个秦淮第一大才子?嘁!”穆坚低下头,咬住合欢的耳垂,慢慢摩挲,轻轻说:“不给我么?不给我我就一直吻你,不放开哦。”

合欢笑吟吟抱住穆坚,爽朗一笑,说:“好啊,我就喜欢你亲我,我喜欢你这样。”

“你个小不害臊的,哪有点姑娘家的样子?”穆坚打趣道,但是他也知道,这么张扬自信的“小不害臊的”,自己再也放不下了。

“姑娘家的样子?哎,穆公子,你白天说自己万花丛中过,怎么样,别的花都什么样子啊?”合欢已经开始兴师问罪了。

穆坚在合欢脸上啄了一口,说:“你哪是什么合欢花,明明是朵恼人又烂漫的杏花。”顿了顿,说:“我最喜欢杏花了。”

直到现在,合欢才知道穆坚的身份。他本是卫国都城若水城中做丝绸生意的,家中财大势大,说富可敌国丝毫不夸张。家中一直想要穆坚能进入仕途,偏偏他就是浪荡公子哥,在都城骗了一片姑娘的芳心后,逃难般的来到了秦淮。

原因嘛,自然是听说这边美女多。合欢听到这里,扭住穆坚的耳朵,恶狠狠地说:“怎么,还要继续风流下去吗?”

穆坚笑嘻嘻的任由她打骂,搂住她,亲昵的说:“再浪的人,不也得有个归宿吗?不也会有个命里的克星吗?你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克星,可好?”

合欢伸出手,说:“归宿啊?那要交房租噢!”

穆坚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深情地说:“这里,都给你。”

合欢笑歪在穆坚怀中,调皮的说:“穆卿,咱俩这样算不算私会啊?我觉得好刺激。”

穆坚故作生气,“你不是大才子么?怎么会不知道,妻子称丈夫为卿,在礼节上算做不敬重。”

合欢轻轻给了穆坚一个耳刮子,笑着说:“亲卿爱卿,因此称卿为卿,我不称卿为卿,谁该称卿为卿!”穆坚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宠溺的搂住了合欢。

二人互相依偎之时,突然合欢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穆坚问怎么了。合欢扬了扬眉梢,说:“若我二人成亲,是不是叫官商勾结?”穆坚抚了抚额头,无奈的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合欢脸颊:“你说你爹妈怎么养出你这么个闺女?”

合欢却若有所思的看着郎朗星疏的夜空:“我母亲刚生下我就走了,去了星星那里。父亲虽然官拜三品侍郎,可是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在朝中也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你看,虽然我是个大官人家的小姐,出门都没个丫头跟着,真是寒碜。”

穆坚笑着说:“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怕跟着丫鬟坏事么?”说完他在合欢耳边呢喃:“你嫁来我们家,丫头妈子跪一地怎么样?”

“不要不要,烦死了。”

“哈哈哈,那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骑一匹马,浪迹天涯好不好?”

合欢娇羞地点点头,月明星稀,二人恨不能一夜白头。

5

日子很快,三个月疏忽而过。秦淮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成不变的过着,不过居酒家的当家女掌柜,突然多了个大大咧咧的表妹,而杜家也多出了位小姐。

这位小姐还有个意中人,是来自都城的一位富家公子。

可是杜小姐的父亲杜大人却成天唉声叹气,自古商人为贱,即使再有钱又有何用。合欢则嘲笑父亲迂腐,她说:“嫁做商人妇又如何,他爱我,我也爱他就够了。”

每次说完,就开开心心打扮一番,跟穆坚出去约会,剩下杜大人捶胸顿足,后悔把这个姑娘性子养的这般野。

寒冬腊月的秦淮河虽然不能通船,但是照样热闹非凡,三三两两的孩童在上面滑冰,也有人在凿冰捞鱼,好不快活。

合欢从小就喜欢滑冰,她戴着顶紫貂帽,身穿一套粉色襦裙,脚踏着磨得光滑的木制冰橇,在冰面上肆意旋转,在一片冰封的背景下,穆坚觉得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

可是,合欢脚下的冰面突然裂开,她还未来得及呼救,整个人便掉了下去。落水的瞬间,她看到了穆坚满眼的惊慌,听到了一声扯断心肠的呼喊。

当日,杜府一片混乱,全城的郎中如流水一般被请进了合欢的闺房,但都摇摇头出来,“杜大人,杜小姐在这寒冬落水,且在冰水中浸泡过久,寒气侵体。若能在今夜退了这烧,那便有救,否则,老朽等实在是无能为力。”

杜大人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宝贝闺女,老泪纵横,他冲进客厅,颤抖的指着浑身湿漉漉的穆坚,失声痛哭:“为什么要让她去溜冰!为什么不早点救她!我就这一个闺女啊!”说完竟然晕了过去。

穆坚慢慢走到合欢的床边,轻轻抚摸着她滚烫的脸,从被子中拿出那只打了他无数巴掌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又吻,哭着说:“合欢,我的合欢……”

外面风雪漫天,屋内炭火正旺,可是所有人的心都冷到了一个冰点。

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进外面的大雪中,脱了外袍,躺在雪地里。杜家的家丁吓得半死,也纷纷跟着跑出去,哆哆嗦嗦地喊着:“穆……穆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我们小姐已经冻坏了,您可千万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躺在雪中的穆坚,对他们虚弱一笑,若是合欢当时看到,她必定会惊讶,凡世中竟有笑容能让漫天繁星失了色的人。

第二天,合欢醒了。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一个人紧紧握着,转头一看,那张芝兰玉树的脸,离自己近在咫尺。

穆坚正闭着眼,安静的躺在自己身边,睫毛微微颤动,神情却一片安详。

趴在床头照顾了一宿的杜老爷泣不成声,又颤颤巍巍地对家丁说:“快,快去请大夫,说小姐醒了。”

合欢却没听到,她只是默默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抚上穆坚的额头,用手指描绘他的容貌,怎么才一天没见,这人竟瘦了一圈了。

“合欢,你还有哪里难受?”杜老爷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合欢的额头,发现烧已退了,心就放下了大半。

“爹,他怎么睡在我身边了?难道我生病的时候,您已经帮我俩成了亲?”

杜老爷心底骂道,这个没出息的。人家姑娘醒来,若是发现身边躺着个男子,那都是花容失色,就你,不仅上手摸两把,还一脸惊喜的反问自己的老爹。哎,真是女大不中留。

“……合欢,你昨夜高烧不退,穆坚这孩子,把自己在雪地里凉透了,然后抱着你帮你退烧,自己也烧了一晚上,这会,应该也是退了。”杜老爷说完,摇摇头出去了。

秋闱刚过,朝野却动乱不堪。杜老爷正在连夜奋笔疾书,他要禀告圣上,宰相收受贿赂,对秋闱之事一手遮天。这份折子本来昨日就要直达圣听,这样才好联合各位御史大人一同上谏,只是自家闺女奄奄一息,他根本没有时间。

合欢此刻却是悲喜交加,她微微起身,在穆坚唇上吻了吻,不料抓着她的那只手也紧上了半分。

“合欢公子才是登徒浪子,刚刚退烧,就轻薄穆某人。”穆坚苍白的嘴咧开笑着,侧了身,对合欢说:“过来点,让我亲亲你。”

合欢哽咽着往他怀里凑着,穆坚便一下又一下的亲着合欢的额头。

“你好吗?”合欢闭着眼问。

“你呢?”

“我很好。”

“那我也很好。”

6

半个月后,穆坚要回若水城了,一是春节快到,再游荡在外,怕是家里人要将他扫地出门;二是杜老爷说,二人已有肌肤之亲,需得快快完婚,否则有损合欢名声。

这倒是顺了两个小年青的心意。可是,这一个多月的分别,让合欢心里怅然若失。

二人在船边依依惜别,抱了又抱,穆坚不顾旁人眼光,将合欢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吻下,直到合欢快要窒息,才不舍的放开。

“等我,合欢,等我回来,十里铺红,将你娶回我穆家,做我的穆夫人。”

“恩,从此红颜白发,快意江湖。”

多少年后,每当合欢再想起这一幕时,总是不禁自嘲,若是能知道,那是属于他俩的最后一刻的话,她怎么都不会放开的。

穆坚的身影,随着船只的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合欢的眼中。她还未来得及擦干眼泪,家中管家便急急过来,说是家里出了大事,让小姐赶紧回家。

真的是天大的事。

杜老爷在朝中得罪了权贵,权贵将此次秋闱的泄题事件,栽赃在杜老爷身上。圣上耳根子软,便一道圣旨下来,抄了杜老爷及相关人员十九人。男丁发配边疆,女丁通通充军妓。

朝廷的动作很快,圣旨来的当天,杜老爷就被官兵带走,他甚至来不及为合欢打算。那日,合欢一身素缟,对着杜老爷的背影三拜九叩,然后挺直了背,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杜老爷被带走的第二天,便有一波官兵,封了整个杜府,还把所有的男丁带上手镣脚镣,连审问都没有审问,直接当日就送往边疆。合欢拿出一只金手镯,央求其中一位官兵告诉她父亲的情况。

那位官兵把镯子放在嘴里咬了咬,才咧开一口黄牙说:“昨天就发配岭南了,那种瘴气熏天的地方,估计活不了多久。”

繁华了多年的秦淮河,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只是这杜家,如同在一场龙卷风中一般,刹那就被摧残一空。

只是,不知怎的,合欢没有被充军妓,只是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而她被分配的地方,则是杏花村。

她再也没有听说过穆坚的消息,只是曾在服侍两位喝醉的官兵呢喃:“若水城内的穆公子,前日子和宰相之女元冰小姐成婚,那排场,真是大的不得了啊。”

“是啊,一个富可敌国,一个权势滔天,这两家结合起来,啧啧啧。”

“不过,听说这位穆公子,因为要帮一位军妓求情,差点被家族赶出家门。”

“那位军妓后来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某一天穆公子突然就决定,求皇上赐婚,要迎娶宰相之女。这不,刚结完婚,就当上了一等侍卫,以后也是仕途坦荡啊。”

“还说呢,求赐婚的时候就给皇上提要求,皇上差点一怒斩了他。”

“啊?什么要求?”

“这我倒不知道,反正听说皇帝后来答应他了。”

她笑着又敬了这两位军爷一杯酒,可是这杯酒却全是苦涩的味道,放下酒杯时,合欢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

哦,她已经不叫合欢了,她是杏花村的头牌,头牌的名字,都叫杏花。

年纪大了之后,她曾经跟自己收养的孤女清姬说,有一次跳舞时,她瞥见人群中有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穆坚,那道眼神,就跟当年她落水时,他看她一般。

欲买杏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合欢想,这辈子,再也遇不上对她那样好的一个男人,她也不会再为任何一个人,素手烹淡茶,洗手作羹汤。

从桃花委地到暮雪轻扬,从并肩而行到孑然一身,从青丝到白头,再没有你。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三十年后,老杏花在喝着清姬留下的“虫酒”,想着刚刚听到的消息:卫国换了个宰相,姓穆,名坚。

她看看手中那块玉佩,想着那个温润风流的男子对她说:“这块玉佩,就当是把你定下来了。”

(若想知道清姬的故事,可以看《从不恨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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