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四十九)狗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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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  寡  妇

                    顾    冰

        狗寡妇,不姓狗。只因她的男人叫狗大,人们便在她的称呼前,也冠之以狗字。起先,年长点的,喊她狗大家的,辈份低的,喊她狗嫂,我们小孩,则喊她狗婆婆。后来,不分老幼,都叫她狗寡妇,她的真名,无人知晓。

        说她寡妇,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只有死了丈夫,妻子才称之为寡妇。然而,她的丈夫狗大,到她离开这个星球,是死是活,也没有确凿消息,也因为这个缘故,她的这个寡守得辛苦,守得衔冤,守得莫名其妙。

        江南多矬子,是说,由于水土关系,江南男子一般长得矮小单薄,但狗大身高码大,是江南少见的大汉。也许是身高这个原因,狗大被招在常州警察局当了警察,可以想象,狗大穿着一身黑警服,在街头一走,那些不法分子,准会望风而逃。

        而狗寡妇也是大块头,和狗大很是匹配。她身材极好,用和尚的话形容,她是珠圆玉润,丰韵娉婷,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干癟的地方干癟,一点也不含糊,加上她皮肤白晰细嫩,面容娇好,人们都说,这一对是天造地设的琴瑟鸾凤。

        但是,人生却充塞着种种缺憾,或许,这是上帝的特意安排,他给你一样东西,同时,又拿走一样东西。

      那是解放前一年的新年, 他俩拜完堂,走进洞房,狗大正待揭开新娘的头盖,一个警察走进他家。警察局紧急通知,有重要任务,让狗大即刻返回常州。就这样,新娘独守空房,直到公鸡报晓,曙光初照。

        第二天,传来消息,狗大在执行任务中不幸殉职,狗寡妇虽然无法相信,但又不能不信,抚摸着丈夫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尸体,她心如刀绞,眼泪如珠,一下子昏厥了过去,一连几日,不知道白天黑夜。

        半年过去了。按照风俗,他俩虽然拜了堂,但没有圆房,还称不上是真正的夫妻。男人亡故,婚姻也就自然解除。狗寡妇又回到了娘家。

        一天,狗大的大哥,还有她的婆婆,来到她娘家,声称解除婚约可以,但必须退回聘礼。可是,她娘家家徒四壁,哪里拿得出。一钱逼死英雄汉,万般无奈之下,狗寡妇只得又回到角落村。

        从此,她在这个家里,俨然成了奴仆,每天鸡叫做到鬼叫,过着忍气吞声的非人生活。天不亮,她就起床,挑水做饭,喂猪喂羊,晚上,人们都已沉入梦乡,她还坐在织布机前,把满腹的哀伤,倾入梭子,一寸寸织进布里。她没有怨尤,她觉得是自己欠人家的,谁让自己家穷困窘迫呢。

        新年快要到了。狗寡妇却害怕过年,她不愿想起去年新年那个新婚之夜,那是她心里无法抹去的伤心之夜,黑色之夜。

        夜阑人静之时,响起一阵狗吠,接着,一伙人闯了进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被人抱起,塞进了门口的轿中。

        原来,狗大名下有一份还算丰厚的田地房产,狗大大哥早已觊觎,打起了主意,便找了个人家,把她踢出家门。这一来,可谓一举二得,既夺了她的家产,又得了聘礼。人心,这东西,只要和钱财沾上边,就会变得黢黑,什么丑恶的行径,都能做得出。

        再说那户人家,知道狗寡妇还是黄花大闺女,倒也不嫌,愿意聘娶。但是,狗寡妇却决然不从。她觉得狗大才走了一年,这样,有愧于他。再说,今后,到了阴间,二个男人来抢,如何招架?听人说,阎王会将自己锯成二爿,分给他们。想到这,她一头从轿中冲出,这时,轿子刚好经过石桥,狗寡妇一个鹞子翻身,跌进河中,虽然及时救上岸来,但因河水冰冷刺骨,寒气侵袭,加上受到惊吓,这个性子刚烈的女人,四肢瘫软,人事不醒。那户人家见状,怕闹出人命,人不要了,彩礼也奉送了。

        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年。这年春天,一场厄运又从天而降。

        那天,县滩簧(锡剧前身)剧团在桑岗村演戏。狗寡妇被村上几个姑娘媳妇,强拉硬拽着去看戏。当然,人群中间她是绝对不进去的,那儿不时爆发像波浪汹涌一样的链斜,瓜田梨下,还是远避识相点。

        但倒霉的事,躲也躲不了,防也防不住。狗寡妇站在人群外边,二双邪佞的眼睛却正向她射来如电般的淫光。

        这二人是癟枣和鳑鲏,桑岗人。癟枣,小个子,鳑鲏,二只红眼。他们指指戳戳,嬉皮笑脸,一个说狗寡妇的奶子大,摸一把,滑!另一个说狗寡妇的屁股肥,干一下,爽!说着,就围了上去,比谁先尝到荤。狗寡妇抡起胳膊,扇了过去,巴掌落在了癟枣脸上。黑暗中,癟枣以为挨了鳑鲏的打,瞬时怒从心头起,心里寻思,好你个鳑鲏,你想吃独食?他飞起一脚,把鳑鲏踢了个狗啃泥。鳑鲏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还以一拳,癟枣脸上立刻开了花,于是,一场格斗打得你死我活。

        格斗结束,俩人非但没吃着荤,还双双挂了彩,一个打掉了二颗牙,一个撕破了一件衣。等他们明白是一场误斗,却没有自责,反而把仇恨记在狗寡妇身上,不是她招蜂引蝶,怎会如此狼狈!

        翌日,他俩来到狗寡妇家,往她床上一躺,养伤,要狗寡妇侍候。

      柱大闻讯,扛起一把锄头,冲了进去。他怒目圆睁,一声震吼,爆发出穿云裂石般的气势和力量,真当我们角落村没有血性男人,真当姓顾的是六个半月养的?我认识你,锄头可不认识你!眼看要出人命,狗寡妇迎上去,腾地跪了下去。他大哥,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为了息事宁人,狗寡妇流着委屈的泪水,拿出二十元钱,打发了二个流氓加无赖。

        此事是平息了,但是,寡妇门前的是非,仍然沸沸扬扬。

        我们村上有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就是柱大,因为在战场上打瞎了一只眼晴,又因冻伤锯去了一条腿,回乡后,一直没有成家,还是老光棍。队里为照顾他,让他给队里养牛,而牛棚恰好挨着狗寡妇家。

        这天,大约午夜时分,月色朦胧。柱大按常起来给生产队的水牛添料。猛然间,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影踅进了狗寡妇家的院子。他脑子里立刻闪现一个念头,这年头,饿殍遍地,盗贼猖獗,狗寡妇家一定进了小偷。

        他拄着拐,随即走过去,敲响了狗寡妇家的院门。

        平时,一到夜晚,狗寡妇便闭门不出,和衣而睡。这会儿,听到柱大的喊声,狗寡妇却想也没想,起身下床,打开院门。她了解柱大的人品,他虽然脸上总是冷冰冰的,但他的心,却像一盆炭火,暖着呢。那天,要不是他扛着锄头赶来,癟枣和鳑鲏那二个歹人,不知还要闹出什么来。还有,那次从轿中跌入河里,在床上躺了月余,他每天都挤了牛奶,送到床边。这样的男人,勿须防备,这半夜惊叫,准有要紧事。

        柱大的喊声,惊动了全村,狗寡妇家门前,迅速聚满了人。小偷也很快被揪出。他,不是別人,而是桑岗村的鳑鲏。但是,他不承认偷物,而是企图偷人。

        此后,人们议论纷纷。在乡间,一些人对桃色新闻,习惯捕风捉影,津津乐道,把有的,添油加醋,尽情渲染,没有的,则极尽无限想象,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然,茶余饭后,没有了谈资,似乎觉得少了作料,平淡无奇。有人说狗寡妇春心荡漾,勾引鳑鲏,干柴遇烈火,怎会不熊熊燃烧。也有人说,柱大早就对狗寡妇垂涎,暗中吃醋,演了一出呂布杀董卓的闹剧。

        狗寡妇有口难辩,屁股上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这天,她坐在柴仓里,往灶膛中添柴烧饭,火苗哔哔叭叭地窜着,她的心也扑扑腾腾地跳着。她觉得鳑鲏可恶,无耻,不屑一顾,但柱大正直,不应该把脏水泼在他身上,天地昭昭,自己更是清白无辜的。她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把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一个人,也许就没了这些是非,但她随即打上了问号,她实在不敢继续往下想。接着,她又恨起自己,自古红颜薄命,都是自己长得好看,才使日子过得这么不安稳。人言可畏啊,当年,常州那个红遍上海滩的周璇,不就是淹死在唾沫中的吗?她的骨子里,有着一份和周璇一样的倔强和勇气。想到这,她猛地将烧红的火钳,刺向自己的脸颊。

        就这样,狗寡妇的脸上多了一块疤痕,但从此,她背后却少了那些风言风语。鳑鲏和癟枣不再艳羨她,骚扰她,她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被人们所遗忘。

        世间的事,总是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

        忽然有一天,传出消息,柱子和狗寡妇要结婚了。一个打着光棍到了中年,一个苦苦守寡十多个春秋,二个命途多舛的人,幸福本该属于他们,而又偏偏姗姍来迟。

        他俩结婚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去祝贺,热闹极了。人们故意寻开心,指着狗寡妇脸上的疤问柱子,那是什么,柱大大大方方地回答,那是一朵鲜花。有人又指着柱大的瞎眼问狗寡妇,那是什么,狗寡妇羞赧地说,那是一个心眼。是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两颗心一旦相拥,他们的眼里,就会充满甜蜜和幸福。于是,新房里洋溢起这个小村久违的笑声,一对新人脸上也飞起从未有过的笑靥。

        正在这时,殷书记突然出现在人群中。他宣布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据被捉的国民党派遣的反攻大陆的特务分子交代,狗大现在台湾。瞬间,它好像一声惊雷,把人们震蒙了,它又像一阵寒雨,把人们浇得透凉。

        打这以后,这对苦难的人,只得各分东西,难成眷属。每逢四类分子批斗会,却又多了一个人,狗寡妇,她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敌特分子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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