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主任

初中的政治老师是外来的，是从北京哪个大学毕业的，到我们这个小地方。

属于质朴，老实的那种人，成天穿着硕大且不合身的灰色衬衫，戴着黑色粗边，接近酒瓶子底子厚度的近视眼镜。

政治老师姓啥，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们都管他叫穷对付。

因为他吃饭穿衣戴帽，不讲究，都穷对付。

他职工宿舍和我们宿舍在一起，都是小平房。

每天几乎我们都能看到他。

他宿舍的窗户框，裂的都是大缝子，学校要给他更换。

他说：不打紧，只要是不漏风就行。仅仅为了美观，换一块玻璃，浪费资源。

穷对付老师，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求简单，不繁琐。

夏天始终穿一件灰色直掉漆，肥大且褶皱的衬衫，一穿就是几个月。

后来才知道，同样的衬衫，他特么有两件。

就连中午吃的咸菜，都坚持一个牌子，铜钱榨菜。

穷对付老师在生活上不拘小节，也不喜欢调换花样。

上课也直接豪爽，不绕圈圈。

记得，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一开始，就给我们开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知道你们不喜欢上政治课，政治是副科，不愿意也可以，趴着睡觉，别影响别人。

第二、必须保证考试都及格。

第三、虽然，你们认为将来一辈子都可能用不到这个学科，但我建议你们还是听一下，将来社会上混，还是要看形势的。谁也不能保证，你在农村呆一辈子，万一考到大城市，将来都用得上。

即便是你将来种地，在田间地头和别人吹牛，你不是也有资本吗！

我们很喜欢老师的这种性格，直接，率真。

说话实在且中听。

句句掏心掏肺。

就因为这样，有些好学生从一开始，就被他带进圈套了。

穷对付老师讲课有个坏习惯，一到高潮部分就吐沫星子满天飞，即便后面一小半都趴着睡觉，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兴奋度。

老师的口水，经常溅到前排文艺委员小女生的脸上。

然后，他稍微断一下：擦擦没事！

你是没事儿了。

可小女生的脸啊！

穷对付老师就是穷对付。

讲台上粉笔没了，他也不让课代表去学校领，直到把盒子的粉笔头用干净。

他号称：要耗尽每根儿粉笔最后的价值。

他不主张我们吃馒头浪费，吃不了，大家可以分着吃。

其实初中那会儿，大家条件都不是很差，大家谁也不差那三毛两毛的。

可他还是号召，剩下半拉馒头不好意思给同学分，给他吃。他有时候吃不了也给同学分着吃。

我们的友谊，就是从相互掰馒头开始建立的。

由于我们宿舍在一个走廊，晚上没事我们就去听他寝室，听半导体，他还特意把声音调到很大。新闻联播听完后他开始给我们白话，分析。

然后唾沫星子，不一定溅到哪个同学的嘴里。

他的业余生活很单调，除了给我们讲故事，就是听半导体，在不，就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书。

听说，宿舍看大门的阿姨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没时间：有时间，我还不如看会儿本书呢！

我们最欣赏他的一点，就是他和我们班主任唱反调：

孩子们，分数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初中三年，你们要学会克服性格上的弱势，掌握外面的局势。将来上大学进社会，都非常有用。只有内心强大了，掌握外部变化的局势，你将来才能得心应手。不要只看眼前利益，为眼前的假象，所迷惑。

当时我们都懵懂，但也都表示认可，只要不让我学习我们就拥护。

他最后补了一句：前提是，政治必须得给我及格！

班主任病假一个月，穷对付给我带班。

一个同学家里父母闹离婚，再加上他奶奶也刚刚过世，他学习还不咋地，就不想念了。

班主任不在家，他几天不来上课。

穷对付老师毛鸭子了：这你们班主任回来，我咋交代。

于是让班长和我，那时候我是学习委员，带着他，去那个同学家。

那孩子一见政治老师找家来了，从后窗户跳出去了。

我们仨就开始一顿狂追。

穷对付老师边追边乐：小样，跟我跑，我上学时可是长跑第二名，你可跑不过我！

最后，给那孩子累的跑不动了。

他去哪里，我们跟到哪里。

穷对付苦口婆心，不管用，这孩子执拗，就是死活不念了。

天黑了，最后我们仨人，强把这孩子堵到一个小饭店。

政治老师要了几盘子饺子：咱们边吃边唠。

那孩子几天没吃饭得样子，只顾吃饺子，不理我们。

老师说：谁的亲人都会老去，谁的父母都可能离婚。我的父母在我13岁时就离了，我一样考上了大学，也一样活了下来。

孩子，要学做个男子汉！以后我们会面对更多的困难和挫折。

这点疼算什么！

老师不想妈妈吗？

老师不想妈妈吗？

穷对付老师没喝酒，却眼含泪珠。

那同学饺子吃了一半，眼泪就啪嗒啪嗒的砸在饺子皮上。

吃完饺子，我们才发现，老师吃饺子，居然忘了蘸酱油。

后来，这个同学回到班级，继续念书。

再后来，穷对付老师不给我们带班了，也依然和我们打得火热，简直成了我们副班主任。

没毕业，穷对付就要回北京了。

同学们都翻腾自己的好玩意，准备送给老师当礼物。

我和大家一样，去照相馆找了一张4寸彩色相片，送给老师。

那个父母离婚的孩子没有去照相，第二天，从家里带来了一顶军帽子，带着五角星的那种。

这是老师在课堂上收到唯一特别的礼物。老师乐了。

带着帽子，滑稽的在班级转了一圈儿。

那个孩子说：老师，这可是我妈妈小时候我生日送我的礼物。

老师突然止住了笑。

走进那个孩子，一把把他搂在了怀里：我的孩儿，你终于长大了！

那一节课基本没上，老师含着眼泪给我们讲了很多大道理：

比如，你们人生中将来会有很多很多的不顺。

你们将来不一定都要考到省重点。

你最亲的人，早晚会离开你。

这些都不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面对，学会承受。

要锻炼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来迎接外界的变化。

老师走以后，还给我班邮寄来了35张照片。

信中说：临走着急，没时间照相，就是有时间我也不愿意照相，但考虑，还是得给你们留个念想儿。

相片，还是他穿着灰色肥大且不合身的衬衫，梳着凌乱无章法的头发，带着粗边厚底子眼镜。

一看就是他穷对付的风格。

30年初中校友聚会。

老同学喝的情绪高涨，都喝的直打晃。

那个离婚的同学特意从上海飞回来，据说发展的不错，在一线城市买了房，安了家。

人基本都走散了，有的直接回宾馆了。

就班长和我，还有特意从上海回来，当年父母离婚的这个同学，我们仨没走。

他也喝大了：还记得当年我们的穷对付老师吗！我感觉那个时候跟他混，咱们物质很贫瘠，可思想和精神很富足。

在他身上学会很多，尤其是那次请俺仨吃饺子，说实话，要不是那次他和我掏心窝子，我真的可能废了！

老同学趴在桌子上，看来他真的喝不动了。

我有事情先走，出门我一回头，看见他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知道，他这几年能出人头地，一定当时也挺难，只不过不愿意给我们说而已。

要么，他是想穷对付了。

即便当年的穷对付，吝啬到连一根儿粉笔要用到渣，也不愿意向学校申请一盒新粉笔。

那就是，那个年代知识份子牛掰且令人膜拜的地方吧。

他很真实。

他把真实的世界都毫不隐瞒的说给我们听，让我们越发的成熟，更早的内心强大起来。

虽然那时候，全班政治没有超过85分的，虽然还是有不及格的。

他的目的其实达到了。

就像老师说的，人生中不都是大富大贵。

现在我们同学大多数，有的还是和老人挤在几十米的两室一厅，背着几十万的房贷，交着孩子昂贵补课费，但大家依旧都活着挺好。

这也就验证了老师当年的话。

套用班主任的原话：

你也许一辈子也用不到政治这门学科，但我还建议你了解下，学会看清大方向。

我想说：

你也许一辈子都不曾记起，当年你那个老师的名字，但我建议你怀念一下，那也需是人生中最真实的好话。

也是一个老师的良心。

还记得老师当时说过：

在我课上可以睡觉，只要不打扰别人，考试我划重点，你们至少能打60分。

他也许不是我们最负责任的老师，但也是当时状况下，副科为主科让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就像两口子离婚，你带不走孩子一样。

真实，扎心。但不是错。

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多情况不是这样吗！在冲突中矛盾，在矛盾中寻找妥协，找出那个最好的性价比。

就像穷对付老师，当年的工资也不比其他老师低，他依然选择听两年那个半导体，就是不买流行的熊猫牌录音机。

他说，我对付对付就行，那玩意我一辈子都用不到。

就像他曾经过的一句话：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考省重点，不是所有人，都要大富大贵。

我是赵主任，和你一起怀念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