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人生

谢榭放学回到家,把地上散乱的餐盒搜集在一起,把里边的残羹冷炙倒进了一个铁皮盒子,又把靠墙的一块地方收拾干净后,才把书包规整地靠在墙边。

她拿起铁皮盒子走出门去,从屋外的工地残料堆里找到一些木头和编织袋堆在一起,再把盒子稳稳地放在中间,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那一小堆垃圾,直到确认火已经燃了起来,她才起身回到屋子。

没有了垃圾的点缀,屋子里显得更加空荡,这个用钢架和木板支起来的临时小屋是附近土地工程流产之后的遗物,现在成为了谢榭和她父亲的容身之处。小小空间里的地面,既是凳子也是桌子,同时是床。谢榭把纸笔拿了出来,翻到作业本的背面,仔细地计算还能写下字的地方,又把铅笔头在地上轻轻地磨蹭,才认真地写了起来。

屋外渐渐成了夜色,能透过小小窗户的光线越来越少,谢榭赶紧多写了几笔,再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才把纸笔规整地放进书包,从屋外拿回被烤灼得漆黑的铁皮盒。

她把盒子里的饭菜分了一大半到另一个碗里,自己囫囵着吃掉了剩余的部分,这时天已经黑透,她借着隐约的视线把被子从墙边拖了过来,把自己埋了进去,挣扎着进入睡眠。

不知时间到了几时,开关门的声音把她从浅浅的睡梦中拉了出来,她知道是父亲回来了,索性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试图再次进入梦乡,可父亲却没能让她如愿。

“你又没准备饭,你要让我吃什么?”

谢榭没有应他的话,爬起身来把碗里剩下的饭菜递到他跟前。

“这是什么东西?泔水吗?”

“是昨天你吃剩的,我热过了,”谢榭摸了摸碗又说,“现在凉了,我出去热一下。”

“热个屁热,这日娘的是人吃的东西吗?”

“就只有这个了,”谢榭小声说道,“我又没钱买。”

“钱钱钱!”父亲怒喝道,“你他娘的就知道钱,没钱只晓得找我要啊?”

“可是爸爸,我真的没钱啊,我还想找你要五毛钱买作业本…”

“老子哪有钱!钱都拿去给你个贱货上学去了!上妈了个巴子的学!”

“可是,社区的阿姨说,不是不要学费吗…”

话才出口,父亲一掌把她手中的饭碗抡了出去,饭碗砸在墙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饭菜在地上摊开来,像一堆呕吐物。

谢榭被吓得后退一步,再转眼看,父亲正怒气十足地瞪着她。

时间静默了数秒。

“妈了个巴子的贱货!是不是皮又开始痒了?”

父亲咆哮着,左顾右盼寻找顺手的家伙,可房间里空无一物,唯一能称得上是物件的饭碗在数秒前被他丢了出去。谢榭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埋着头,安静地站在原地。

“老子叫你嘴巴厉害!”

挨了一巴掌后,谢榭蜷缩着身体侧倒在地,那是她保护自己的姿势,能让她第二天身上的痛楚留得少一些。

“少给老子装可怜!爬起来!跪下!”

她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但头依然埋得死死的。

“你给老子听好!你不要以为那些臭婆娘给你说了几句好话,老子把你送到学校去你就可以得意忘形!你以为现在老子没饭吃是谁搞出来的?老子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潇洒得了几天,你以为你还能一辈子都过这种好日子?啊?背个书包上学堂,其他啥都不用想,美得很啊!”

说罢他在谢榭的头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似乎还不解气,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谢榭吃痛,半蹲着被提了起来。

“今天老子就不多说你啥,你抓紧过几天好日子,过了这几天,你该到哪去给老子挣钱就哪里去,听到没!”

谢榭连忙点头,父亲才撒手,自顾自地扯过被子躺了下去。

揉着扇得刺痛的脸,谢榭爬到墙边,等听到父亲的鼾声响起,她摸索着拾起了饭碗,把摊在地上的饭菜揽了进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直到最后一滴油渍都刮在了手指上,她才把碗放到一边,抱着膝盖尝试入睡。

天开始出现微光,父亲依然在打鼾,谢榭小心地关上了门,背着书包快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越往学校的方向走,低矮的建筑逐渐多了起来,直到街道的轮廓在清晨的雾气中慢慢显露,谢榭才到了她学校所在的城中村。

村里的早点摊早已纷纷散开了水汽,食物的香气在狭窄的街道上蔓延纵横。谢榭强忍着不去看那些热气腾腾的蒸笼和热锅,低头往前赶,但仍然有热情的老板大声招呼着她,甚至有的会赶上去拉住她,塞给她包子或鸡蛋。

“谢榭还没吃早饭吧?叔叔给你一个,不收钱,你下次来叔叔这儿帮忙的时候,叔叔再给你扣掉就行了。好吧?”

就这样,时不时的会有几天,她在经过这条街后手里会多出些食物。等卖早点的街已经看不见之后,谢榭拐进巷子的角落,从书包里掏出几个塑料袋,按保存时间的长短分开把食物装好,再谨慎地把它们放进书包,继续往学校走去。

今天早读后的第一节,是班主任负责的语文课。班主任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妇女,好像她的怨气都来自于对社会对她的不公,她不应该待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学校,对付一群有人养没人教的破孩子。用宽容和耐心对待这些小杂种们,在她看来过于浪费。

课代表还没来得及喊起立,班主任就满脸怒气地冲到了讲台上,手里挥着一个作业本,用力地砸在讲桌上,厉目扫视了一圈教室,台下的学生鸦雀无声。

“同学们!”班主任用威严十足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是六年级的学生了,早就学习了用钢笔写字,我也没有强迫同学们一定要用钢笔写,考虑到某些同学的特殊情况,用铅笔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着她甩了甩手中的作业本,继续说道:“可是就是某些同学,一直都没用钢笔写作业,老师也原谅她了;作业本反复用,老师也原谅她了;可是!连汤汤水水都一起交上来,这也欺人太甚了吧!老师允许你们犯错,可老师不可能无限制地宽容你们,你们说是不是?”

学生们不敢作声,班主任又说道:“我不管是什么情况,这样的作业,我一个字也不看!这是谁的?老实站起来!”

谢榭怯生生地站了起来,学生们齐齐地向她投来目光,她瞬间脸红得低下了头。她的桌肚子里正散发出食物的味道,有些许的汤水顺着书包的缝隙渗了出来。

“原来是你啊——我差点连你名字都没看出来。谢榭是吧?我还真是想好好谢谢你啊!”

一边说着,班主任一边踱步到她座位旁,把本子往谢榭桌上轻轻一丢,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对她说:“你把你自己写的给同学们念念。”

学生中有人下意识地鼓掌了几声,被班主任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记有意义的一天,”谢榭捧着自己的作业小声地念,“昨天我放学路过了周伯伯的店,店里有很多漂亮的玩具,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钱,把店里的玩具都买下来,我很高兴,真想快点长大,今天非常的有意义。”

“接着念。”

“没有了…”

“没有了?”班主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是你写的作文?这叫作文?”

谢榭低头不语。

“真不敢相信,我教书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我体谅你没怎么上过学,现在看你写的作文,我怀疑你到底上没上过学。你这是六年级学生该写出来的作文吗?啊?我教的一年级都比你写得好!生怕你认得的字,还没他们多?”

谢榭把头埋得更深了,嘴唇咬得死死的,努力不让眼泪跑出来。

“谢榭啊,哼哼,我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学生,红领巾也不戴,来学校连身看得过去的衣服都不换!这样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你这样会影响其他同学你知道吗?你不学也不要影响其他同学进步啊!你还用得着读书吗?啊?你说你还来学校干什么呢?才来几天,就把我的班里搞得乌烟瘴气。你说话啊?”

说着她拿起谢榭桌上的课本,朝她脸上扇去。

“你倒是说话啊!还读不读书!写不写作业!写不写作文!”

每教训一句,谢榭的脸同时被抽打一下,左右轮换啪啪作响。班主任的责骂和书本抽在皮肉上的响亮声音有节奏地交替。不一会儿,谢榭的眼泪滴了下来,鼻血也顺着嘴唇淌下,在下巴汇成一条线,积在课桌上。学生们怔怔的眼神聚集在桌上那摊红色镜面一样的血液上,没有同情也没有人惊讶。

似乎怨气散尽,班主任终于住了手,再多骂了几句作为结尾,就吩咐身旁的男生送谢榭去医务室止血,并交代男生,就说是她自己突然开始流起鼻血来,言辞咄咄几乎是在胁迫。

在从医务室回教室的半道上,谢榭突然停了下来,走在稍前的男生回头疑惑地看她。

“你先回去吧,”谢榭摸了摸鼻孔里塞着的两个大纱球,对男生说,“我想先去躺厕所。”

男生仗义地点头,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谢榭转身往厕所走去,数次回头,确认男生已经没有跟在她后边,她立刻偷偷跑出了学校。

该去哪里呢?

她先快步往家的方向走了一段,踌躇再三,又转向另一条巷子。每到一个路口她都似乎在考虑该往哪里去,最终走到一个远离街道的空地,那是另一个待建的地方,除了一些堆积的水泥管和钢材外,只剩下高至腰间的杂草。

谢榭绕到了水泥管的背后,坐下来轻轻扯出鼻孔里的纱团,手指才离开鼻尖,嘴唇又尝到了血液温润的腥味,她立刻把纱团塞了回去,仰头等待鲜血回到身体里去。

时间还在上午,天空很蓝,远处有聚集的云朵慢慢地飘移,云很白、很轻软的样子,庞大地覆盖了天空一隅,却看不出来丝毫的恶意。

感觉血液在鼻腔里变得乖巧了,谢榭慢慢放下头,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杂草和杂草之间的天空,不觉地,眼泪毫无征兆地往外流淌,她用力闭紧嘴唇,眉头努力往眉心聚拢,试图关住泪水,可眼泪依然像决堤一般倾泻不止。她把头埋进臂环,两肩不时地抽搐,偶尔发出几声哽咽。

“你躲这儿哭鼻子呐!”

从身后上方传来的声音吓得谢榭止住了哭泣,她抬头看,送她去医务室的那个男生正趴在水泥管上,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谢榭赶紧站起身来,男生从水泥管上一跃而下,得意地说:

“还好我聪明,就知道你没有回教室,被我逮住了吧!为什么不回去,从实招来!”

谢榭匆忙抹了一把眼眶,轻声答道:“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不行!必须说出你的理由来!”男孩不依不挠。

“我…我…”谢榭抓紧了衣角,怯怯说道,“我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又挨打?”

“嗯。”

“怕就回家去呗。要我被打成那样也往家里跑,没事儿,我不会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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