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的执行周期。

(接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金知元于金韩彬而言,是好奇心与吸引力无数次叠加的发光体。他想去明白他的心情,起始像探索一个新游戏,通关密码是什么,隐藏技能又如何点亮,乐此不疲。越往后,他就又犯老毛病,竟上了瘾。

然而能让人上瘾的东西不会是甜的。

对金知元的有限认识,有来自他们来来往往厚厚一沓纸条的,也有来自那些折射在可见实体上的。

就比如哪天他定披萨作晚餐,一个不注意就会全进金知元肚里。

有一阵子更是,若非金知元第二日还要早起上班,金韩彬恨不能抓住他秉烛夜谈,似要做个深入版人口普查,把老底儿都盘清。

金韩彬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真有他想抛弃过往二十余年所受教养,动摇处世原则框架,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一个劲儿追问他人隐私实在是不礼貌。

但是不够,还不够,他还想要知道更多。他几岁初吻,几岁遗精,几岁与人初次发生关系。他通通都想知道。过分强大的好奇心来得懵懂,他脸皮薄,磨磨蹭蹭至最后,也只问到第一个。

——金知元的初恋初吻都是十五岁给出去的。

哦,早恋啊,不学好啊,金知元。

金韩彬搁笔搁得啪啪响,模样真像极当年那只小老虎,超级凶。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人总能让过去的自己从身体里偷跑出来。

他也不明白,自己胸膛里那股窜来窜去,要打穿脏腑的堵劲是打哪儿来的。

但奇异的是,金知元也不恼。除去他自己掂量过还不是时候说的,金韩彬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连吃饭是个什么模样,他也对镜,毫无厌烦地,耐心地,用标准理科生会有的贫瘠的词汇形容给他。

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一个平凡周末午后,金知元第一次以主动之姿告诉他许多自己的往事。

他出生且长自南方的一座小城,家中五口人。他出生时家境并不是很好,后来母亲同姨母一同开了间小食店,也是味好用料厚道,有了不少回头客,等他年龄到人生第一个十数时,生意已经相当红火,他那位小有名气的画家父亲心疼母亲,也常会在创作之余去店里帮忙。

大人虽十分疼他,但有时候忙起来也顾不上,所以他基本是年长他几岁的兄长与慈爱的祖母一同带大的。说至这里时,金知元难有的显出几分珍贵少年气。什么带大呀,那是说的好听的,明明是被他揍大的,哼。

他瞧见最后一个字有些发愣,室内无人发声,一瞬间空如荒野,而屋外万千春光落下,四月尾生机勃勃,今日终于放晴,他想这人还真是挑了个好时机。

柳絮风轻,似纷飞落他心头,胸腔里那颗红通通的脆弱的小东西突然刺痒起来,而某个想法也愈发强烈。

——他太想看见金知元了,这个时候的,究竟是什么样顽皮神态,那一声哼又是怎样个哼法,他太想知道了。当然,最好是能看见更多时候的,他想见见他以想象根本无法补完全的更多时候的金知元。

但是一路想至此处,实在太自然了。金韩彬突然一个激灵,惊出一身汗,他终于明白,好奇心与吸引力无数次叠加后,也喂不饱古来就不知餍足的人心。仅遇见又怎样够,想以整副感官去感受这个人的不知足,原来已早早在心头落了籽。

金韩彬有预感,他只能眼睁睁见自己最后得陇又望蜀。

他定定望住对面,最后也只是收进一团虚无入眼底。

他们明明只距离一张写的满当的纸面。金知元注意不到他,还是那样愉快地继续往下说。

“不过也是,我小时候皮的很,父母常不在家,祖母宠我爱我,也只有哥还管的住我,现在再想想,突然屁股一疼。”

他那会儿爬树粘知了,丢肥嘟嘟小青虫进前排女孩子的笔盒里,咬过几口的泡泡糖去黏小朋友鞋底,算是做尽了无伤大雅的恶,人状告去他哥那儿,他一回家就被揍屁股,转日左邻右舍见他都捂嘴笑个不停。

但儿时这些小坏事却全然不影响他日后长成个侠肝义胆好少年郎,总回馈人世间一腔善意与赤诚。小城小,半个城都知道他那出英勇事迹———某天逃课,江边溜达时好生劝下个哆哆嗦嗦要寻短见的男孩儿。生来一副热心肠,儿时扶过无数个老人家走车如游水的路口,就更不用说现下已成某种身体惯性似的陪老奶奶一同捡废弃塑料瓶,将问路人直接送去目的地,与帮环卫工人推一把垃圾车等诸多日常。学校里有些人直摇头,说他傻,也有些人瞧不上眼,骂他多管闲事,但更多的是对他崇拜又拥护,他一出教室门,后头就立即几个小尾巴跟上,一口一句知元哥好,他浩浩荡荡带一群人去网吧去游戏厅厮杀,还是去学雷锋做好事,皆为相当壮观一景儿。

总之,金知元的少年时代,浓烈灼热似他拥有的每个烫极的夏天,大片绿的黄的融成团,无比明亮,无比好。

金韩彬简直看入迷,金知元身上仿佛活着他最想成为的模样。当最后一个字落笔时,他还有些发愣的连声感叹道。

“你真是太酷了。”

“相比起你,我的青春,简直是一潭死水。”

他还在心头韵味十七岁的金知元,这人就已经噼里啪啦写来一大串。

“怎么会,你超级酷的,你经历过的那些很多我都没经历过,超级厉害的,你知道吗。”

“不要否定自己。”

“你是真的真的很不错。”

他正呜呜感动着上一句呢,下一句就破功笑出来,愈笑愈大声,往日的萎靡与郁郁都似被干净驱出身体外。

但又拉不住那个要去想的念头,如果金知元在,会不会同他一起笑呢。



金韩彬也同金知元深入说过很多,说他的诗与远方———前者他在努力,后者也在很远的远方。但是年少那会儿,他轻而易举说起理想,没有深虑的沉甸的分量,也殊不知生活是最高级的命题。当年他同家中大人正经模样聊理想与现实,意气风发下秒就被浇了凉水。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摆高位者姿态,一面摇头叹息,一面怜悯地抚摸他头发软软,他顿在当中,张张嘴,一肚子话吞回去,不知落在哪儿。

他在始终现实主义至上的年代里,蜕过一层皮地成长,成长为一个继续成长的大人。他知道自己终不似少年时代里许的愿,变得更厉害,甚至当为最,谁都来为难他。在自个儿心里占据制高点,一点用也没有,他得用他那根叫做自信的脊柱,撑住脖颈上的那颗头颅,再同希望他改变的人们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要现实点,脚要在踩在地上活着。”他们都这样说,不停说。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被大众的浪潮推着走呢。你这样就很好啊,乖僻倔强也很好。

金知元总是一副懒散模样,脱线,满不在乎,总叫他疑惑,这人的心到底是落在了哪里。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由,这人活的远比他豁达,他从不吝啬给金韩彬的肯定同鼓励,还会时常蹦出几句哲学家话语,直接地,不加修饰地。金韩彬右耳自己堵着,左耳听了,掉进去,往心里一转一回味,嘿,还就是那么个意思。

虽然安慰话皆是隔靴挠痒,而其中道理他又哪里能不知。人世间淌过这二十余年,却只有这一人说进他心坎,和他站一边,真正给他慰藉。

他喜滋滋地想,这人大三岁还真是不一样,人生也能被多思考好几遍。直叫人受教了。

当然这话,金韩彬明面上是不得说的。

不然金知元尾巴要翘上天,这只受不得夸的猫啊。

——金知元儿时养过只猫,按他描述,金韩彬深感他就和他的猫一个德行。



但是猫的生活习惯可比金知元健康多了。这人喝酒也抽烟,有时候万宝路,有时候黄鹤楼,有些时候还会来一支甜口的煊赫门,口味不挑的很,按他自己话来说,就是容易满足好养活。

金韩彬摸过那些烟,闻来就一股子有害身体健康的味道。他抽不来,摇摇头便放下了。

他以前听人说,看一个人抽烟,夹烟的手势,掸掉烟灰的动作,就能明白他为人的细处。

可惜他看不到。金韩彬无奈耸肩,无奈对残酷现实再一次妥协。

但是他又能适时充分发挥自己过多的想象力。

——想象金知元赤裸着上身,单手撑在窗台,冷风里眯细眼,徐徐吐烟圈的慵懒模样。

一定性感极了。金韩彬不自觉吞咽口水,一颗心脏咚咚直跳。

有时候他见厕所里烟头多起来,就知道这人工作上坎坷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也晓得这人多半是蹲完厕所后又窝去阳台接着抽,一根续一根,十足不要命的架势。

他不会,也不想同他灌那些个营养过剩的鸡汤,说着的人没意思,听到的人更没意思,这些时候不适合漂亮话。但是他不管多晚,都会捞起外套与钱包,钥匙搁口袋里叮当响,去小区外几步远的便利店,买点这人喜欢的零食,走去酒类柜架前,顿几步,手搁在玻璃冰啤,圆润指头一点一点,似在再三斟酌,但最后他还是掉个方向去隔壁架子上拿了瓶橘子汽水儿,结账回家。

汽水也起泡,也打嗝,也上瘾,一样的。

他搁心里这样盘算着。

进家门后他窸窸窣窣换好鞋,拎着一点吃的闯进阳台,那双眼滴溜转一转,薄薄皮肉掩着运行轨迹,他估摸好距离,在那株巨大的绿色植株旁多一人的位置端正坐好,将汽水儿掏出来,放去脚边,怪冰的,他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同人坐这儿一两小时的,金韩彬垂眼一瞧,啧,一地烟头。他算着数,想半盒也快完了,就差不多了。他写一纸条儿,就起身回起居室沙发,窝着看他好爱的那几部老电影去。

“行啦,没什么过不去的。不如喝个汽水儿,开心一下。”

其他两季还过得去,夏天很勉强,也很搞笑。金知元憋闷之前,会先搬来个坐式老风扇搁身边吱呀吱呀,朝他呼悠悠吹,易怒场面当即也熄了半边火,而金韩彬悠哉坐在旁,乘凉观星似的一口一口啃冰棍,一手香草味儿的,一手巧克力味儿的,嘴唇红艳艳,雪地里开花。最后一地烟屁股里误入几根冰棒棍,还会无辜被说。

“喂,你倒也给我留点啊。”

“小混蛋。”

“吃这么多,你也不怕闹肚子。”

冬天可不成。金知元这个蠢蛋也晓得冷极,半小时都待不得。金韩彬估摸这人吧,大抵是从烟盒里捞根烟,叼嘴里,利落点个火,次次过肺,暴躁地抽上两根,就完事。这时候他总是特想问金知元一问题。

“您这蹲着抽,脚不麻吗。”

当然他心里盘算着差不多到点了,垂脑袋,眯眼一瞧,果然见纸条上多一行字。

“我们回里屋吧。”

金韩彬挑挑眉,笑止不住。

“卧槽这也太冷了吧。凭什么我们南方不给装暖气啊。太不科学了,什么能比得上我们的魔法攻击。”

“还有,那傻逼老板怎么名堂那么多。他那么行,他怎么不自己上啊,操。”

后面龙飞凤舞一连串的脏话,没带歇口气,金韩彬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过头来捂住脸蛋儿,扭来扭去的快笑死。

金知元你这样也太教坏小朋友了吧。

但他又是真的太想知道此时的金知元什么样了,暴躁发火的时候一定很吓人,但那也很可爱。

他还想,还想拍拍他背脊,亲口说声工作辛苦。

金韩彬长叹出声。大概自己也吃了好几串糖葫芦吧,外头一层蜜再救不了场,里面果子就快要将他酸倒了。



六.

当酸水儿淋上,腐蚀表层的好奇心与吸引力外壳,时日一长,风过逐层剥落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内核。

他再清楚不过。

——是爱与因爱而起的繁杂欲望。



男性性启蒙总是在封闭环境里自发或影响式学习,他也较早就懂些,高中时候总听前后桌猥琐兮兮地讲些有色话题,也被捎上看过男的女的,他说不来两块肉搅来搅去的美学,但秉承世间万物存在必有其道理的原则,他也努力摆正姿态,如同研究课题似的严肃面孔,紧皱眉头,支支吾吾地看。

而腰腹之下,随即而起的蓬勃生命力,又让桃红窜上他耳朵尖,眼睫一扇一扇。

一旁热火朝天的朋友都笑他稀奇。

但金韩彬自知晓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杂七杂八后,就好似不怎么纠结他的取向问题,他这点奇异的活得比其他方面痛快,关于性的自我认知过程中也就没受什么坎坷。

当喜欢做动词时,后接的宾语,他她它皆可。是那个人就好,管他性别男女,高矮胖瘦。

他旁敲侧击问过金知元,也被这人一眼看穿真意。

“无所谓啊,我喜欢就好。其他不是问题。”

看吧,他们还真是同类。

所以,在这次关于对喜欢的自我认知上,他仍没受什么坎坷。



但是爱还会衍生而出另一种副产品。

——无处不在的担忧。

担忧存在这间房子里的空间错误是否会被逆转,又是否会被修正。

担忧金知元承于加班熬夜与无限制烟酒下的身体好坏。

担忧他欢喜之人也是否中意他。

如此这般,金韩彬想哪天对镜看,肯定会发现自己何时已多生几根白发。

但第一个他担忧也无用,该来的定会来,他拦不住。第三个他也更是担忧无用,喜欢是金知元自个儿的私事,他不该问,也不敢问。

第二个的话,他在眼前,还是可以管上一管的,朋友间的关怀总无问题吧。

当然金韩彬也纳闷,不晓得哪个点起,大概是朋友圈里愈来愈多的养生推送,与家中亲戚惜自己命也惜你一条小命的分享,注意事项左发来右发来,里头真真假假一大堆,现代年轻人长在科学教育与新潮思想里,自我判别能力与日俱增,很少谁闲来无事一一试试看,更多是不曾点进去,就已经开始嗤笑都是假的。

而眼前,他也不阻止金知元类似慢性自杀式的活法。

事实上,他无从下手,口也不好意思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个资格去管人怎么活。

但朋友间的关怀总无问题吧。

于是乎,在他误打误撞地,不知情地,撞破金知元胸中真意之后,金知元每天都能在桌上发现一杯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一次见这玩意儿时,他还以为金韩彬是因为他前一天喝冰啤时,不当心洒上这小朋友的米奇抱枕上,所以这会儿想借机毒死他。

金韩彬向他一再保证,配比科学,药性不冲突,他是问过老中医的。

枸杞,金银花,西洋参,每日组成部分都不尽相同。

他只想敬谢不敏,金韩彬却总有方法让他招架不住,最后掐着脖子,捏着鼻子,硬喝进肚。

小朋友,事后补救也不是这么救的吧。

但你真是太可爱了。



但是事实上,金韩彬也爱喝点小酒,于他而言,酒不能消愁,却能带他暂时逃离这个生愁的世间。所以曾经也家里总囤几扎玻璃冰啤,也曾经连续几日喝个烂醉,不省人事,甚至最糟糕的那天,他在满地污秽中醒来,原本一双含情眸,此时却失去神采地望向窗外那轮初生朝阳,与大片橘的红的烟霞,他想他又迎来新一天的无望。

这些事他不曾同金知元说过,也本打算任它在心底烂透,却没想在个深冬的夜里交了底儿。

那天他俩都想喝点小酒,无奈又不想出门,屋外天寒地冻又下雨,实在太可怕的天气了。

金韩彬撅起屁股在家里四处翻找,也只挖出金知元的一打果味啤酒。

他还是想念自己的玻璃冰啤,但瞧瞧外头,哎,算了,就凑合凑合喝吧。

想找人陪喝,找谁呢,他朋友不多,好的几个都不在这座城市,呃,眼前不是有一个吗,虽然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到,呃,算了,就凑合凑合喝吧。

他知道金知元酒量好,金知元不知道他酒量也不错。不过五度的黄水,他们一罐一罐往肚里浇,就着几包薯片,喝一顿。

金韩彬也没想过自己有天还能一边喝点小酒一边用笔记本聊天的,果然这世界没什么不可能的。

聊着聊着,酒劲似咕噜咕噜的气泡忽地浮上水面,他们同对方开始交起底来,打字断断续续的,总叫人一阵好等。

金知元问起他是为什么会想当个诗人的。

他好像被问倒,双手虚虚撑住脑袋,卡壳似的不动,脸上浮起一片水雾潮红,一双大眼仁儿乌黑发亮,不知在看向低空中哪个点,眉眼松散,他好似在回忆某些已成虚无的过去,沉默好会儿才抬手开始敲打键盘。

“高中那会儿,每个人都深陷青春期的泥沼,燥火与愁绪塞满脑子,还有一肚子有的没的。有些人偏爱恣情玩乐中宣泄一两点,有些人同密友说点心里话就也很好。我这个人呢,不爱疯玩,也不爱跟人说些矫情话,就爱看些书,但是太长的故事我看着看着容易晕,所以就喜欢读诗集。”

“读了很多,国内外都有,读着读着,大概也是文科生心理作祟吧,自己也总想写上一两笔,心里头的酸酸苦苦与喜乐全写进去,现在再翻出来,我自己肯定都要被酸个倒,啧,想想都觉得酸死了,还好我后来都藏起来了,谁也别想看到。”

说至这儿,金韩彬吃吃笑起来。

“我是个很容易对喜爱之事物有瘾的人,所以平日我也不太轻易去喜欢什么。那会儿也是越写越上瘾吧,就自然而然萌发想做个诗人的念头,念头在心里播了种,发芽也是迟早的事儿,刚好临近毕业,每个人都在盘算起自己未来要做什么,我也在想,想来想去都绕不过诗人这个坎儿,没办法,我认了,想大概这就是梦想吧,最后就这么定了,然后大概就走进条死胡同,一直在撞南墙。”

“我不敢告诉我父母,毕竟在他们心里,这么些年我一直乖顺,走他们安排的路,照他们想要的模样长大,而大学择专业,自然也是要按他们的心意来。而学金融商科管理这些才是他们的乖孩子,才会有出息,我希望的那不过是些他们眼里闲暇之余陶冶性情的,做不得大用处,哪怕我明里暗里同他们聊过数次,他们也只当我是不懂事。”

“所以后来没办法,我自己豁出去了,没按他们的意思来,高考填志愿时偷填了我自己想去的南城一所大学的文学系,再后来没想着真录上了,录取通知书到我家那天,是我妈收的。然后,然后就可想而知咯,我和家里大吵一架,我爸甚至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我就跑了,从家里跑了。”

当他往外跑时,带走的是满腔不被至亲理解的愤懑与某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像终于能活出自我的畅快,他离家中那盏明黄色灯火愈远时,他愈能大口呼吸,他做了他想做的,他想他不会后悔。

但当他跑至小区外这个点儿已鲜有人走动的道路边,车辆来往扬起的不知何方的尘土,簌簌落在他前两日新买的价格不菲的牛仔裤上时,他惊觉,他除去那一腔激昂热血外,口袋里就只有几张零散钞票和一个电量告急的手机。

离开那座灯火灼灼的房子,他好像一无所有,不过一个空有纸上谈兵知识的无用学生,在这个人世间甚至毫无立足之本。

他立在马路牙子,颓然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夏日的夜晚,那年的金韩彬再过两月就要成年。

“所以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跑去好友家不好意思地叨扰了几天。然后,然后说出来也很丢脸,我怂了,我还是回了家,不过还好,父母大概是被我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吓到,所以最后还是向我妥协,让我去上了这个学。”

“那四年,嗯,怎么说呢,过的不好不坏吧,虽然能脱离父母一部分掌控,但终还是深陷其中,开始一两年他们总想要我转专业,我假装不知道,听不见,忘记了。他们也没法了,就随我去了,但我知道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之后我还算过的舒心,与大家相处不错,有几个玩的好的朋友,成绩也还不错,参加了个与诗歌有关的社团,一起写了不少酸诗,内容吗,不过是些肤浅少年心事,与书里电视机里身边看来的风花雪月热血愤懑,那时候还真是不知愁滋味。”

“后来社团的指导老师见了我的作品,积极建议我去往各大报刊投稿,或者他可以将其推荐至几家常来往的报刊。但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自个儿写是一回事,要拿出去甚至给更多人看就是另回事了。我又怂了,我婉言拒绝了老师,老师再问我一次还是得到相同答案后,也没有强求我。而直到后来我才迟迟感到后悔,那时候的我也才终于读懂当年老师叹的那口气里与眼中闪烁的,是遗憾。”

“虽说写诗的起始是为了照顾自己,但是如果想成为一位诗人,你的作品就应该无畏地推向大众。”

“而我错过了这个能让我更上一层楼的机会,你知道有些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所以说起来,后来遇着的那些苦与难也是我应该受的。”

他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四年自由很快就过去了,毕业那会儿,身边人大多还在彷徨迷茫时,我已经被父亲以母亲最近身体不好,妹妹也十分想我的理由召回了家,被迫进了公司上班,学习我丝毫不感兴趣的内容。那段时间实在是煎熬,每天都在与我不喜欢的东西与人打交道,真的很痛苦,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年。”

“我实在受不了了,见母亲身子也好转不少,我就又跑了。”

说到这儿,他又觉有些好笑。

“对,我又跑了,这个行为是冲动的,也很突发的,只不过那天我站在公司的茶水间里泡咖啡,就突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疲惫袭来,我实在是太累了,然后我就跑了,带着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和一些七七八八的。冲进机场时我都还没想好自己到底该去哪儿,那时候,我一抬眼看见国内最近的一趟航班是飞去南城,我才恍然,原来那儿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然后,然后家里发现我跑了,而且如何劝说也不愿回去,父亲气极,便断了对我的任何支持,也不许又病了的母亲再同我联系,妹妹也是,他更是,甚至说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又才发觉,我真是没有退路了。”

“然后我想现在的自己总比六年前路边迷茫的自己强点吧,还是能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吧。但是说实话,很多生存之道我也不大懂,我在城中心租了个高层的大房子,每日也不做别的,就一个劲写诗,写一首,一首不满意,写一首,一首又不满意,写废了很多纸,笔记本里无数个没再打开的文档。好不容易写出满意的,兴冲冲去投稿,人家不要,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很久没写过,手生了,所以被打回,然后就接着写,我就这样走进了一个死循环,不断写,不断投稿,不断被驳回,再不断写。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了。”

“之后有天我买衣服刷完卡后,看着银行发来的信息,我真正明白了一个词的含义,坐吃山空,真的是坐吃山空,我彻底慌了,不知该怎么办,又好面子和自尊心作祟,不想问朋友借钱,也不想用妈妈偷打来的钱。我觉得我不能妥协,不能回去,我该出去做点什么来养活自己,但想起待在公司里上班的痛苦,我最后还是选择去便利店打工,剩余的时间我还可以用来写诗,说真的,这样也很疲惫,但是自己总算是能赚口吃的了。”

“可是你也知道,打工的薪水并不多,它供不太起我租的这套房,也不是那么足够我日常的花销,看着钱一点一点流走,我又彻底慌了,我觉得我快绝望了。但是就在这时候,有家报纸的主编私下找上我,说我之前投去的诗他很喜欢,他也很欣赏我,想给我发表,还想大力培养我。说实话,那会儿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欣喜若狂的,我以为终于遇到了命中的伯乐,我以为这坏日子已经触底,就要反弹了,我连忙应下,但是结果……”

“呃,不好意思,这段就跳过吧,我实在说不下去,对不起。”

时隔几年,第一次同人提起往日似看不见尽头的挣扎与无望,金韩彬不禁身体发起抖来,酒精催化他一腔丰沛情感,眼角洇红了个透。

——那个恶心的中年男子不断骚扰他,用言语猥亵他,甚至提出只要和他睡一晚,他想要的就都能实现。

金韩彬身体抖的越来越厉害,呼吸也愈发急促,似要喘不上气来,胃里也正翻江倒海,欲要把那些恶心的过往都自身体里吐出。他仿佛因旧事重提,又一次回到那片不见天日的深海里,那种烧灼的窒息感实在是太痛苦,太痛苦了。

虽然后来他找朋友处理了这件事,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发现自己的情绪与状态已经十分不对劲了,他那会儿甚至连生存的欲望都所剩无几。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病了。

可是他还没有实现梦想,他还没有堂堂正正地回去北城,最后金韩彬决定用自己仅剩不多的钱去看医生。舍掉对他来说价格偏高的辅助治疗,只让医生给开了药,走前那位着白大褂的医生同那时候颓丧至极的他说,有什么难过的,想表达的,就都记录下来吧,纸笔也好,文档也好,就当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倾诉,他会包容你的一切的。

后来他在挣扎反复中振作精神,坚持吃药,也坚持在便利店里继续打工,他没告诉任何人,也无人陪伴,仅以自己一副肉胎孤身受难。也是听一位常客建议,误打误撞地开始写童话故事,也误打误撞地因此一炮而红。他还上了拖欠两三月的租金,也负担的起还无法断掉的药物,他在那间见证他颓唐往事的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坚持了一年后决定逃。然后,然后就有了现在的他和金知元的故事。

而他也终于缓过来。如今手握的灼灼火光,在混沌一片里,在无边黑夜里,奋力驱走那些个张牙舞爪要拖他回去的怪物,他终于逃离出来。

呼吸声终于平稳,金韩彬坐直身体,怔愣住似的看向屏幕里金知元接二连三发来的消息,眼眶里盛一汪滚烫泉水,也终于簌簌落下,成雨,成雾。

“不想说没关系,有什么好道歉的。”

“小混蛋。”

“想哭的话,就哭吧。”

“不要担心,也不要怕,都过去了,好与不好都过去了。”

“你现在和以后都只剩下好了,会越来越好的。”

“我也会陪着你的。”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给你说说剩下的故事吧,这世间啊,没有谁是真正容易的。”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我的理想啊,是活得有意思,任何时候都是。”

金知元说,小时候天地有限,生活有如坐井观天,你能看的景其实就那么多,你这个容器能装下的也就那么多。他那时候想法很多,想要也很多,而且这种欲求其实会跟随你终生。他想要集齐海贼王的手办,想要喝遍拐角那间便利店里所有的碳酸汽水。他自然以为,长大就是解决这一切欲念与索求的万能途径。

后来他长大了,也做成自己喜欢的事。回过头发现其实更多的是事与愿违。

手办永远出不完,曾经心爱的玻璃瓶汽水,被市场淘汰一半,而新的摆满货架。

你看,这些都是事与愿违。

金韩彬缓过来后,在金知元的来回逗弄下又回复往日状态。他这时候没忍住插上一句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哲学系毕业的呢。

“谁年轻那会儿不爱寻思些有的没的啊。像你是寄情于纸笔,我呢,就自个儿在心里瞎琢磨咯。”

越琢磨越觉得,成人世界实在是太无趣了。你不刻意去做点什么,生活似乎只剩下一方四五六七八寸屏幕。所以他努力想寻点乐子,同龄的小年轻兴致勃勃地向他推荐,性爱、烟、酒和游戏。

都是些让人食髓知味的东西。

第一个呢,他暂时靠自己就足够了,毕竟心理洁癖决定他需求的对象。而最后一个他一直都在玩,大概也因为学的就是相关专业,所以很多时候觉得也就那点意思。那就只剩中间两个了,他打算都试试。

抽烟是后来同大学室友学的,烟雾填充进整个肺部,有种做梦般的飘忽感。他们时常半夜躲在厕所隔间里集体进行慢性自杀行为,夜里咬着烟路过时候,一些小姑娘嫌恶地避之不及,几个胆儿大的凑过来,先借火,后问号码。

“别误会,我当然是没给。”

“但咔哒一声,开火的瞬间,我会觉得开心一点。”

酒呢,是父亲在酒桌前同他说,年纪到了,可以同大人学喝酒,就不用似同龄人做那些喝了吐,吐了喝的愚蠢尝试。后来他被捉着在亲朋好友里,酒席聚会间,同一群男男女女少的老的更老的喝来喝去,灌自己一肚子红的白的蓝的,喝到中途,连醉还有些远,头轻脚轻的,浑身陷云里似的,他也觉得开心一点。

“一想的多,你就很容易慌。当自我无法给予自我一剂镇定时候,懦弱劣性就浮出水面了。你得靠外物,你必须靠外物,你无法整个精神浮在空中,没有寄托。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都是放屁。但糟糕的是,我选的这两样,都有着上瘾的固有属性。可当灵魂飘出躯壳,在头顶看清一切的时候,会有种可控的快乐,起码这件事是按你自己意愿发生发展结束了。所以,上瘾这种糟糕的事也算不上什么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在那种时候,在那种性格二次塑形的时候,对自我肯定的不稳定性所导致,你也知道的嘛,人总是有时自信,有时又自卑,可谓是矛盾的集大成者。而自我的质询与摇摆又常常多过肯定,所以这时候你就需要一些什么去逃离这种不稳定,毕竟逃避是人类遇事的本能反应。”

“而那年我大四,正在因为过于挑剔不想将就所以毕业很可能即失业的边缘徘徊,就在这样十足糟糕的时候,更糟糕的,甚至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发生了。”

“——你还记得我家开的那间生意红火的小食店吗,当然事实上,那些年它生意一直都很红火,我也以为它会一直红火下去。但是,我也说过,这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大概是太好了吧,就遭人嫉恨,遭人惦记,那些人,说实话,我都不想称它们为人。它们在我家店里造了一场集体|食物|中毒|的事故,虽然没出人命,但因此我们家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几乎是倾家荡产地付了所有医药费与赔偿费用,还将我母亲与姨母抓|进去,说要判|三年。虽然最后查出来是被同行泼的脏水,但是一切还是被毁的差不多了。

“祖母因此病了,父母与哥哥也都一蹶不振,他们不让我回去,怕我也受影响,但我还是偷偷跑回去,见到父亲的背脊弯了,母亲头发白了好多,还常红着眼,姨母身体也不好,哥哥变得暴躁好多,有些不长眼的傻*跑跟前乱说话,都会被他骂回去,甚至打回去,一家人就如同活在热油里,谁也顾不上谁,谁也救不了谁。”

“曾经身边常来往的人对我们一家离的远远的,往日会笑着打招呼聊上几句的街坊邻里对我们避之不及,小城小,这下是整座城都知道了,走在街上时,他们不住投来又闪避的目光,好像我们身上有什么病毒似的。最后我们真的受不了了,就在一个夜里举家离开了这座我出生并长大的城市。”

那座赠予爱也给以痛的城市,他至此再也没回去过。

“别担心,没事了,真的,我说过的啊,都过去了,好与不好都过去了。换了个新环境,再没有那些,我们一家人也能好好养病,身上的病,心里的伤。这几年过去,时间确实能治愈一切,大家都好多了,都依然在认真地生活,哥哥去年春天也娶了妻。虽然家里条件没以前好了,但现在和以后都只剩下好了,会越来越好的。”

“我吗,我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就给你说说。”

“那时候为了能够撑起整个家,再也没有什么好挑的,我就立刻进了家小型游戏公司入职,那公司起步也没有很久,其实还算是创业期,所以整天都是连轴转的繁重工作,加班是日常,外卖盒子摞老高,熬夜更不用说,老板时不时施来的重压,时间一长真的受不了,我总是觉得自己下秒就会猝死在那方小小的屏幕前。”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可怕,它就更会让我想起,我当初是因为自儿时开始就爱玩游戏,然后演变成想要知道游戏是究竟怎样做成的,所以大学时候就填了这个能从事它的专业,而我的父母向来都是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他们总是支持并让我自己做主的,和你父母截然相反对吧,但是这样也有这样的不好,说出来你别揍我,真的,就因为太容易得到了,所以又毫无挑战性,又容易失去耐心。”

“我是个喜爱挑战又定不下心的人,这样的日子让我只想逃离,但是你也知道的,现实已经不允许我再做一点任性的事了,哪怕我父母仍支持我,但是我挪不动脚,我做不了,所以也就这么,算忍着吧,一直将这份工作做到现在,算是麻木了。”

“所以,也好像更离不开烟和酒了。”

身体大概是他唯一能任性的东西了吧。

他从没想过戒掉。想要一时的解脱,也大抵是不想活长久,毕竟生活作息健康是为身体健康,而身体健康大多是奔着长寿去。

这样枯燥无味的日常是不需要长寿的,他做不得自己,又在乏味的生活里活久了,就跟陷进泥沼里似的,连缓慢吞没的时间都是无聊的。

“我原以为,我无趣而短暂的人生,会被自作地,毫不留情地结束掉。”

“没想你的出现,就这么噼里啪啦大刀阔斧结束掉我的原以为。”

“当那天我正想洗把脸,却发现我明明刚扭出的水突然被谁关上了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生活开始有点意思了。”

这些话金知元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打上去,就跟自个儿心里说了一遍。

他也没告诉金韩彬,初初时他孩童时期总爱无理由扯小女孩毛茸茸麻花辫的恶血质,时隔十数年后遇着他,居然又再次苏醒。所重犯的种种,确实是他想逗弄那个好几天了都对家里各类诡异现象毫无反应的慢半拍小孩。

而生活在这其中也确实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喝至一打都成空罐,金韩彬也已经眼冒金星,他强打起仅剩的一点精神,写完最后一句话。

“金知元,你知道冷斑吗,说不定你我所属的这两个平行宇宙碰撞之后,不但形成了它,而且还创造了我们诶。”

他整个人趴在温热的木头上,正奋力昂起晕乎乎又沉甸甸的脑袋,往屏幕上凑,想看清楚金知元在他之后慢吞吞发来的那句话。

“是啊,所以我们俩一定要藏好,不能被那些人发现,否则他们会抓我们去做研究的,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分开了。所以一定要藏好,知道吗。”

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他,而且愈发喜欢他。

他好,我喜欢,他不好,我更喜欢。

金韩彬努力想咧出个笑弧度,咧到半路头一歪,安然睡去了。



七.

对,是喜欢。

金韩彬想自己再这样搞下去,是真的别想进家门了。

但他想,虽然喜欢金知元未必是好事,可他仍想喜欢。

虽然他们明在精神里好似交缠至末日,身体从未一寸贴近过。金韩彬疑惑,他们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关系。他喜欢他,他喜欢不呢,不得而知。明面上他们只是诡异的同居关系。

但私里他有着太多不能诉诸青天白日的绮梦。想同他白日宣淫,想同他贪一刻的乐极忘形。

最想同他做一对世间普通爱侣。回归稀松平常。

但天注定好像他不能,在他想要普通之时如愿以偿。

这大概是报应吧,报应他总是不普通,报应他总是不想普通。

金韩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困难重重的,超越且凌驾现有科学到达人类新高度的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看上去很像科幻电影里的男主角吗,但感情线却是以暗恋为起始,又是正统言情情节。

哈,这回还真将生活生生活成电视剧。



收到杂志样刊那天,金韩彬刚交完自己连载故事这月的稿,身体与状态一齐不好,使致他这次更新也写的磕磕绊绊,最后终于踩线完成任务。好事堆叠,他也是这些天难得的兴致高昂,呼哒哒跑下楼去取,再次返回家中时嘴里还在黏糊糊哼着歌,净完手后迫不及待拆开包装,开心地拿着脸蛋儿直去蹭封面,一颗心脏扑通跳。他先越过自己,翻开起其他部分,但当在引言读到这句时候,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甜笑下秒就能挤出苦汁来。

他是真的做不了一流的情人,两种意义上的。他只能做个世间最普通的俗人。

他无法不去计较那些个他本该触碰得到的,却更多是无法触碰的。

所以他总会问自己,以为自己能代替金知元给个答案。

“我多想说我尽力了,但是从头至尾,我甚至连力气往哪处使都不知道。”



而吵架,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单方面的冷战,也来的很突然。

金韩彬自知道金知元会绘画后,就死缠烂打似的要他涂个自画像。磨至最后,他没想,他会瘫在沙发里,同手里那张不晓得什么流派的大头画,面面相觑。

我画的好吧。金知元自我感觉非常满意。完美继承了我爸的艺术细胞。

而后他每每再拿起这张鬼画符,大脑的处理机制永远无从下手。但奇怪的是,他心里隐隐绰绰就是有个金知元的大概轮廓。

是兔子相,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眉毛稀疏,下颚线跟刀似的,要小心。一副热心肠,待人和善,社交性比他好太多,也不会怕生,走哪儿都有一群狐朋狗友跟着。

说起这点,之后有天金韩彬不免就要发问。

那你现在怎么一下班就回家了,不出去玩吗,你那群朋友不得想你的紧哦。

一股酸味儿。

“傻,是真傻。”

金知元的回答来得飞快,我愿意呗,你个小朋友是不知道,这人啊,年纪一大,就觉得吧,哪儿都不如家里好。

后头还贱兮兮补一句,我最近总觉得夜场的灯忒晃眼,而且现在的小年轻玩得太疯,动不动就过来坐你腿上要号码,可吓人了。

谁是小朋友啊。

这次金韩彬不仅笔摔得啪啪响,人一闪,擂进屋里,门也甩得啪啪响。

“还超凶。”

他心里那股子堵劲,这次似要捅穿皮肉,直接跳出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求仁愿得仁了。

而后他们就陷入一种单方面挑起的说不明道不清的胶着状态。金韩彬完全不爱去搭理金知元,无论这人撒娇,耍无赖还是扮狠,他表面都始终无动于衷。模样像极定要同平行时空里的那个人保持距离,从而以时间与距离为刀,为剑,挑起血液里流动的情意,再一举斩断连心接脉的情丝。

他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

重感冒也似乎好了稍许,他不太咳了,只是脑袋还是会晕晕沉沉一些。

而金知元仿佛不知他意难平,欲壑也难平,只见他软硬皆不吃,便想走别的路。比如在家里总时不时弄出大的动静,让人无法不去关注,又在金韩彬要发癫时候赶快去顺一把毛,说自己跑老远给他买的什么什么好吃的,使劲浑身解数想金韩彬多看他一眼。

金韩彬哪怕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他,也大概能想出他那一肚子坏水的模样。想到就忍不住要笑,回过身去又是苦水往肚里咽。

转日金韩彬难的早起,踩过天边的烟霞与红日,与金知元倒更难的一齐洗漱。

当他瞧见自己刚打开的水流忽地被关上,却如突然魔怔般的伸出双手,在空中四处虚抓,身子也扑过去,急切想要抓住什么。

抓住什么呢,也许是那人才从按钮移走的手。

但终是连一团虚无也握不住。

“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不是吗?”

金韩彬失神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卫生间地砖上,凉意扑来,他觉得自己感冒更严重了。



傍晚他匆匆收拾好自己去赴朋友的约,金韩彬十分无奈,大概又是托金知元这个大福星的福,他大学玩的最好的那个前几日自远方返回南城,说要在这边正式定居了,一来一往语音里尽是细碎的发着光的欢喜。

这还真是,除去挂他心头那事儿外,金知元都让他如愿以偿。

他坐在出租上,司机师傅絮絮叨叨在安抚电话那头年幼的女儿,他头抵住玻璃,望向窗外车水马龙,春天的夜晚来的愈发迟,空气里开始存储热量,一切都有好好盼头,他却迷茫。

他们约了个火锅,番茄汤头的。赶到时朋友已经照顾好他的种种,他只要坐着吃就好。问他要不要喝点儿,金韩彬摆摆手,给自己盛碗红通通的浓厚汤水,然后一口一口喂进胃里,热乎的温度让这个器官解了冻,回了暖。

他们还是一样默契,几年物理距离的阻隔隔不开少年时期永不枯萎的情谊,漫天说着,开怀吃着,金韩彬几度露出他浅浅漩涡。

吃过半,他正吞着桔子汁,朋友一面往番茄锅里捞起熟透的土豆片儿,一面面向他说话。

诶,我发现啊,你现在身上,有种恋爱的生活感啊。

快快快,快老实交代,对方什么名儿,芳龄几何,具体啥情况啊,你都不主动跟我说说。

金韩彬猛地一下,橘色汁液呛进气管,大声咳嗽起来,吓得朋友边拍他脊背,边连连说,我就问一声,你哪来这么大反应喔。

好咯,你要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他好不容易气息缓过来,听朋友这么一说,匆匆嚷回去,想太多,没有的事儿,你都还孤家寡人一个呢,我怎么可能那么没良心就跑去脱单啊,你说是吧。

“我只是最近学会了如何好好生活吧。”

哦,勉强相信你吧,朋友哼哼道。



因为朋友还赶着回去办事,他们吃完饭,绕周围溜一圈约好下次后就各回各家去了。回途路上,司机走了条别的他不熟悉的道,他没想法,仍是头抵住玻璃,望向窗外车水马龙,万家灯火。

车驶至一处时,金韩彬浑身都如同过电击,眼珠子跳了一下,太阳穴跳了好几下,心脏直接跳至嗓子眼。他急慌慌让师傅靠边停车,付了钱,连找的零都没接过来,整个人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是金知元同他说过他上班的大楼,没想在自己这里,竟是同样地址,同样模样,同样名字。

离那栋建筑物愈近,他紧张的腿直发软,口干舌燥,他如同就要去揭晓一个答案。事实上,他确实是去揭晓一个答案。

他还是在门口停住脚步,大口往深里呼吸,好几下后才慢吞吞挪进去。

金韩彬站在那块指示牌前,垂下的手指无意识抠弄裤缝,他屏住气息自第一个字读起,符号也不落下,直至最后一个字,他也没看到他想要的结果。不可置信似的,他再反过去看好几遍,仍是一样的。

他连退几步,伸手抓住一个正要上电梯的陌生男士,开口询问,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抖。当他看见人冲他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嘴型似在说没有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瞬间被抽成荒芜的无边真空。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答案其实一直就在那里。



金韩彬失魂落魄地走完回家余下的路,大脑仿佛一度停止运转,他差点就被路边立着的矮栏杆绊倒,当走至小区门口几步远的便利店,他好像突然回了神,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候更需要酒精,更需要烂醉呢,他匆匆迈进去,路过饮料柜架时连眼也没抬,等再出来,他怀里已经是几扎啤酒抱着。

上楼他就没等及似的开了瓶往嘴里灌,等进门开了灯再胡乱脱了鞋,一瓶已经快见底。家里安静的可怕,金知元大概还在公司里加班吧,当然也不一定,说不准当下在哪个bar里玩的正在兴头上呢。

他扑哧笑出声,尾音掉进一锅又酸又涩的汤水里。将东西四散扔在地上,自己就抱上跟宝贝似的酒,瘫沙发上吹完一瓶两瓶,大抵是本来感冒也没大好,最近喝的又少,今天的酒格外上头,他大脑发晕地往旁一栽,侧倒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念个不休。

金知元,我们可真完蛋。

喜欢你,可真完蛋。

环游的行星,怎么可以拥有你。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还在想,停不下来的想,又仿佛是与心里的那个金知元对话。

你那儿的平行时空,还是美梦成真的代名词吗。也许那儿约翰列侬永远活着,铁树每季都开花,春天种下一个你,秋日会收获千千万万个你,能让我去无尽浪费我自己。

当然,也许那儿也有个我,他能与金知元相爱,如果他们相遇。

但是我能保证,这儿不会再有个金知元了。

因为我不会让自己遇见他了。金知元只有一个。



等金韩彬再醒来,张嘴就嘶地一声,哪里都好难受,他晕乎乎地撑住沉重的整副身躯坐起身,再努力抬起黏在眼球上那层薄薄皮肉,大拇指用劲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但还是不舒服的很,他想弄点解酒的,便赤着双脚往厨房走去,脑袋不适地晃了晃,就这么余光随处一扫,却发现阳台那株巨大的绿色植株旁站了个人。

他下意识绷紧松散身体,想抄起脚边的酒瓶子,大喝一声哪来的小贼。

却突然后来后知后觉的福至心灵,他有些不敢置信,不知该笑该叫还是该哭,身体剧烈颤动起来,而那诸多不适与不愉快也早已扔去脑后。

此时他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他,那是金知元。

他就在那里。

金韩彬挪动小步,争取悄无声息地慢慢自后贴墙摸过去,呼吸也屏住,生怕弄出个什么动静惊动前方不远处的人,下秒就似虚空里正午十二点的肥皂泡,碎了个了无痕。

他怕惊醒这间房子里的一场海市蜃楼。

眯细眼,他才迟迟看清这人正抽着烟呢,是他想的模样,单手撑在窗台,窗户大开,往里灌一阵阵的风,唯一不同是未赤裸上身,倒着了件宽大卫衣,裤垮垮搭在腰间。

这时候金知元似终于注意到身后灼灼视线,嘴里叼着烟回过身来,见到是他,立马拿食指并中指将烟夹了去,站直身子,正正式式的,好好瞧他。

金韩彬这时才认清楚金知元是何长相,真好,和他心里那个大概轮廓竟然真是一模一样的。

这人英气疏阔眉眼里闪闪发光的愉悦见到他,彻底迸发出来,树头万千华英落地,落至他身上时,两人一起无声大笑起来。

他们谁也没动,站原地看对方许久,久至金知元手中烟就要燃尽,怎样都不够。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骨节分明的手指自卫衣兜里夹了只白色瓶子出来,举高,说了至此的第一句话。

“这是你在吃的药吗?”

金韩彬怔愣住,呆呆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嘴里倒老老实实,极乖巧地回答。

“啊,是的。”

“病要好了吗?”

他还是怔愣模样,一双熠熠含情眸却露了情,死死抓住金知元不松劲,太多东西被湿润地裹在里面,将溢不溢。下秒他见金知元勾了唇梢,回答立马就自喉管里蹦出来。

“大概是再好不了了吧。”

金知元一听,立马笑着往旁边扔了药瓶,朝他勾勾手指,沾过尼古丁焦油的嗓子哑声道。

“韩彬,过来,来我身边。”



当金知元两片薄凉贴上他唇,将最后一口烟渡进他湿热口腔里时,他还没回过神来,刺激性气体凶神恶煞地窜进气管,欲要在他身体里开疆扩土,他强抑住喉咙根涌上来的咳嗽之意,整个身子却抖开始起来,金知元先放开搭他脖颈上的手,给他一下一下轻拍脊背,目光温柔似柠檬色日光下浪潮扑来,一点一点吻遍干燥海岸。

他们都无话,待金韩彬缓过来时,金知元又次贴上去,被吻住那人一张小脸蛋儿,连面上绒毛都红透,似树头正熟果实,衔来吃也是汁水四溢,又黏又甜,甜进心底,还烫的很。

他被吻的迷瞪瞪,却还在想,这烟尝来甜的,也不知是金知元同他说过的煊赫门,还是Afica。

金知元叼他舌尖那块软肉,咬会儿,又吸会儿,金韩彬又想起高中那时候,对性有极大好奇心,却藏着掖着说自己没兴趣,看的那些个黄色小片儿。这下他终于晓得,两块肉搅来搅去的极乐。

同心爱之人接吻,是件多美的事啊。

桃红窜上耳朵尖,长睫也一扇一扇,卷起一阵热潮。

金知元吻间散散落落的出声。

“金韩彬,我可以吻你吗。”

金韩彬空出搂他的一只手,狠掐他腰一把,嘴正被堵的严实,话说不清楚,只能唔唔唔地应。

你不是在吻着吗,混蛋。

却好不真实。



这时候金知元又轻轻发声,似叹息,似他太爱你,哑的黏腻的,常年抽烟者也达不到的质感。

“我爱你啊,韩彬。”

“我会一直陪着你。”

环游是无趣,至少可以陪着你。



他们头顶似生出一大丛槲寄生,挤挤挨挨地疯长着,低语着。

看,他们相爱了。他们相爱了。他们相爱了。

金韩彬就在这样细小又繁乱的吵嚷声中醒来。起身时候,躯体一阵虚晃,脑袋晕乎似打转,罅隙里引发一场小型爆炸,由点及面,他整个天灵盖都生疼。环顾四周,无需喊一声,便知无人应。

果然是梦啊。

美梦的话,就更没有开心起来的理由了。

屋里昏暗,寂静似无法复燃的死灰,他赤着脚坐在沙发边发好会儿呆,单薄身躯被窗外透来的光线虚化了边缘,开始模糊起来。

他突然站起身,拿着手机绕过地上瘫倒四处的酒瓶,走进卧房里,自古董木桌的抽屉深处翻出几个药瓶,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他似突然被定住,站在窗前就不再动了。

是升起月亮的夜晚。

老房子外面挂着一副防盗窗户,生陈年的锈,他探探脑袋,窗外好大一轮白月亮。这种亘古不变的星球,永远高高挂在那儿。它既是百年前的月亮,也是新世界的月亮,又是否是你独坐一隅盛不进眼里的那一轮呢。

金韩彬笑自己酸,复而又笑自己老毛病总犯。

还真是,想到什么,最后都会拐去金知元那儿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后又默默摸去阳台那株巨大的绿色植株旁多一人的位置坐下。

低着头,垂着眼,又发起呆。

空气里热度难掩,外头一片生机勃勃的夜下光亮,大簇大簇花朵馥郁,四起挠人心痒的发情的母猫叫声,都在证明春天终于气势汹汹地赶来了。

这会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二个春天。

突然,门口一阵窸窸窣窣声响。金韩彬慢点反应过来,他愣乎抬头,呆呆想着,这人也知道要回来了。

但抬得急,脑袋又晕又疼,他掉转回原位,闭眼装不见。

两秒后,又有些讽刺地笑出声,哑的飘的,还有什么好装的,反正本来就看不见。

他埋头埋得更深了。

没一会儿,赤裸脚踝旁突见一双拖鞋,毛茸茸的,一小瓶解酒剂与一罐可乐,还有一张纸条。残余冷气刺的他没忍住打个激灵,什么啊,他不情不愿眯起眼,去视清上头书写。

“我会戒烟戒酒,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爱你啊,韩彬。”

当我还可以再跟你飞行。

环游是无趣,至少可以陪着你。



怎么能同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讲这些话呢,他是不是天生就这么明知故犯。

他就是只猫,猫这种生物真是太狡猾了,惹恼你,或让你伤心后,再抬手轻轻一挠,温柔招抚,将这当作自己击溃人心的必杀的武器,用在合适时机,就比如当下。

那句我爱你晕进他眼底北城的河南城的江,抬手就掀起最大的潮,将他淋个里外湿透。金韩彬又觉他眼角烫的很,心头的火熊熊烧起来,燎人烟气冲天,一股脑扑向他,直叫他想落泪。

这个场面实在太过煽情,死死掐住他软肋,再用上劲一捏。都碎了,哗啦啦,做了灰,在他不平静一呼一吸间,又回到身体里,蘸上空气里的酸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化了。

他再没法了,就这样吧。

金韩彬阖眼往左歪过身子,做个依靠着谁的姿态。

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

你是爱我的,会一直陪着我,梦里也吻过我。

我们都尽力了。


THE END.



*除去开头第一句外,文中其他黑色粗体字均来自郭顶《水星记》与陈粒《虚拟》

*杨千嬅《处处吻》

*古川俊太郎《活着》

*黑泽明《蛤蟆的油》

*木心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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