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刚搬到这个古怪又飘着羊骚味儿的镇上来的时候,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没有儿时的朋友,没有熟悉的斑驳低矮的学校的那堵墙,没有一丁点儿能承载起记忆的地方,我的神经都开始进入脱轨的状态。

我对菲儿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菲儿是我养的一只可爱的小狗,它只是看着我,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漆黑的眼珠,白亮的眼白,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现在,我所在的镇子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怪怪的,连空气都散发着让人揪心烦躁的味道。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喜欢在这里待着或者停留并生活,我甚至有点儿讨厌出门。因为出了门,我便会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就像某天早上醒来却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样,给我心里带来很大的压迫和威胁。我能做的就是,倒在床上,找来几本书翻翻,累了,就把书扔在一边,然后眼睛望着房顶回忆或发呆。

我唯一有的慰藉,就是有菲儿在我身边陪着(爸爸妈妈对这种极易变迁的生活随遇而安,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

你可能不知道,我搬家了。我看着来回转悠的菲儿说到。你怎么会知道呢?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狗心里,装满的是撒欢和吠叫。苦涩是什么,是一只小狗永远也体会不了的滋味。

说实话,我真的厌烦如同浮萍一样东西飘荡安稳不了的生活。刚在一个地方才安定下来,感情上刚刚能接受,却又要走了。可是,我能怎么办呢。这次更糟糕。远离了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连承载回忆的地方也无缘看见了。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看着菲儿,只见它温顺地趴在地上。不知道出于爱它的心,亦或是它的陪伴减少我的孤独的缘故。总之,我很喜欢它。我喜欢它狂野的外表下有颗灵动的心,喜欢它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它安静,什么时候需要它回应。

记得第一次搬家,我们家住在一个“匚”型楼房的二楼。房子是一排朝南,对着一条东西的马路建成的一个孤立的建筑。楼上的每一扇门都能照见太阳,大家共用一个带漆蓝色油漆的铁栅栏的走廊。廊子里总是有很多跑来跑去的小孩和有点儿捣蛋的专挑走廊走的放学回家的孩子。当然,也有成群多嘴的麻雀飞到檐下纳凉。

我们家在第四个门洞住着。上了楼梯开始数的话,我们家是第四个门洞,面朝着东升的太阳。而正对面住着的,就是我最好的朋友,面朝着西沉的太阳。每天隔着很远的距离,我都能看到我的好朋友进进出出。由于我和她在“匚”字型不同的两个“一”上住着,中间又隔着“︳”(它代表的是一排房子的距离,而不是简单的一个竖)。即便是我扯着喉咙拼命地喊叫,我的好朋友也未必能听得见分毫。我只是习惯性地看着她进进出出。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我会在另一边的楼上望着她。因为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她。即使现在也是。

另外,我们家的隔壁也曾住着奇怪的一家人。他们好像是一群迁徙的候鸟,突然从天而降住在隔壁似的。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记得有这么一家人。然而,一觉醒来,他们已经住在那里了。有段时间,我一直在猜想:或许,他们一家是幽灵家族。所以,我也曾留心观察了很久一段时间。不过,除了不与街坊邻里来往外,再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有天夜里,风很大,淹没了常有的那种平静。这在冷风过境的冬日里是常见的,没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然而第二天醒来,妈妈说,隔壁家昨晚闹得非常凶了。对此,我觉得难以相信。因为整个夜里,我可是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再说,隔壁那家人一向安静,静得就像没人住一样。

可是,中午放学回来,我发现整幢楼就炸开锅一样。

妈妈说的没错。隔壁家晚上闹得确实很凶。原来,这家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昨晚,女人的男人回来了。女人心情不好说了几句,男人便出去喝酒了。等醉酒的男人在门外死命地拍打门时,女人没给开门,男人就一直拍打门。不幸的是,他没进屋就扶着门把手死去了。这种死人的事,在那么小的地方无异于地雷轰炸。下午的时光,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有个男人吊在门把手上死了。

在这种狭小封闭的空间内,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茶余饭后的大片空暇时间,需要耐嚼的舌根儿填补。这个男人的死,给大家萎靡不振的精神打了一针兴奋剂。整整一个月,小镇的气氛都非常活跃。就是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偶尔提起来还是非常的提神。至于这个男人怎么死,为什么死,大家并不真实的知道。个人按着自己的意思,给那个不幸的男人安插个死法,发挥天生编故事的能力。

对于我来说,死是个可怕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就死在屋子外。每天晚上,我走在廊子都觉得毛骨悚然。总觉得那个人的灵魂在那晃悠,抱怨着“为什么不让我进屋”。一切变得可怕起来。

不过,不曾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竟然会走进这个奇怪的家庭。这一家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是姐姐,姐姐是个胖胖的女孩子,不过性格好强又爱斗,弟弟则像个安静温顺的兔子,乖乖的。姐弟俩邀我去他们家玩。我有所忌惮,不过心里还是高兴的。因为我一直都想知道,这个怪家庭是什么样的。现在,机会来了。我能亲眼看一看它的真实面目了。

我揣着忐忑的心,进入他们的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漂亮闪光的落地帘子,难得见到的高档木质桌椅,悬着水晶珠子的台灯发着温和的光,一切都极为妥当。真漂亮,我心里不禁感叹。桌子上放着他们妈妈的照片。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能仔细看她那张从来没有谋面的脸。照片上她是那么的开心,围着长长的纱巾,后面背景是东方明珠。是胖女孩告诉我的,“那是东方明珠。”

“我妈妈去过很多地方,”胖女孩说,“她喜欢外面的世界,在这里带着她会发毛的。”胖女孩真的很健谈,那张小嘴就像嚼口香糖一样不停地动,我除了“嗯”之外,不需要说任何话。

我像只呆头鹅,木木地站在那里。胖女孩边说话,边比划,看起来很快乐。而她的爸爸刚死去没多久。她为什么能够那么快乐呢,这是我一直没搞懂的事情。我定睛看着胖女孩,想从她那张快活的脸上看出隐藏的忧伤。而胖女孩的每个细胞里都装满了快乐。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胖女孩说,“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突然被人问话,我有点儿惊慌失措。

“噢,没有。”

胖女孩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当中。她像只蝴蝶,踢踏着两只肥胖的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最喜欢跳皮筋了。”此刻,她正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她把我叫到她家里来,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压抑很久的跳皮筋的愿望。那个男孩子,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他白皙的脸上有着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同他说过一句话,一直到他们搬走也没说过一句。

胖女孩说:“你肯定觉得我没心没肺。”她迈动着过分茁壮的腿,从我身边跳到她弟弟身边。

我说:“没有。”不过,我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爸爸去世了,应该难过才是。

“你看,我爸爸死了。”胖女孩费劲地说到(因为她还要迈动那条肥胖的腿),“这你知道的。”

“嗯”我答道。

“他已经死了。我也不能让他活过来。你说是吧?”胖女孩说。

“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的我,只是个一年级的小朋友。而胖女孩已经上五年级。年龄大的孩子总会有高于自己很多的智慧和成熟的,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谁知道他会死啊。”胖女孩说,“不过,他还是死了。他死了。可是我们也要活下去啊。你说对吧。”

我点点头。除了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别的事。

“实际上,他和妈妈闹很多年了。他不希望她到处跑。可是,不到处走走,妈妈又受不了。她天生就是匹野马,在马圈里待着不是她的向往。我心里知道,早晚都会出大事的。你看,现在爸爸死了。妈妈又出去了。”胖女孩说。她说了很多自己家里的事。

我临走的时候,胖女孩叮嘱道:“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来过我家,好吗?”

我说:“好的。”

胖女孩说:“这个你要谅解。因为我妈妈不喜欢别人上我们家来。”

我说:“好的。”

后来,这个奇怪的家庭搬走了。至于什么时候搬走的,没人知道。和他们突然住到那里一样,他们又突然不见了。往后很多年,听到他们的一点儿消息:他们的妈妈重新嫁人了,生了一个小男孩。而胖女孩和她的弟弟却没有跟着他们的妈妈同住,他们和奶奶,一个穷苦可怜的老太太生活着。

你看,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更多的事情。尽管我们只是一墙之隔,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着的邻居。我对菲儿说。

有时候,我总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好像是在做梦,梦里的时候是那么真实,醒来却是另外我们正在生活的真实的世界。我一直都不敢相信,我们曾经是邻居。但是,我没办法否认这个事实,因为,有一天我遇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他已经长大了,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我认识他。他没有认出我。大概是时间让我的容貌有所改变,使人认不出来了吧。不过,我还是愿意祝福他们能够生活的快乐。

挨着这家住的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他们过着所有人都羡慕的养尊处优、阔绰到奢侈的生后。女人有着和她名字“白粉”一样白皙光滑的皮肤。她的男人,有着流氓的长相,一个近似光顶的脑袋,留着一小撮胡子,脖子里还挂着串金项链。虽然大家共用一个走廊,但是很少见他们出来。大概,那叫“白粉”的女人很享受待在屋里吧。她那么白,大概是见不到阳光的缘故吧。我一直都是这么毫不怀疑地认为的。

只有一次,从她家门前经过。我看见那个叫“白粉”的女人,懒懒地躺在天鹅绒般软绵的床上磕着瓜子,看着电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她的屋子就像水晶一样亮得刺眼。无论你什么时候从她家门前经过,总能听到电视里叽里呱啦的声音和挥不去的浓烈香水的味道。

他们只是过自己的生活,并不与人来往。他们与任何人家都没有交集,就像飘在头上的白云。你每天都能看到它,可是,却从来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一个夏日的早上,听到“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尖叫的声音,甩门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痛苦得呻吟声。原来是白粉夫妻吵架了,相互推搡时,女人流产了。

我现在都能清楚记得,那红色的血液顺着白皙的腿急速的往下流,流过小腿,滑过脚跟,落在地上的镜头。血落得那么快,那么多,甚至有些吓人。男人抱着白粉跑得飞快,他们走过去,后面便有一条红色的小河。

“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后来他们搬家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有很多的邻居。我对菲儿说,如果你经常换主人的话,那么你也会有很多的主人。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这么干。因为,换任何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会带给你无法忽视的痛苦。同样,换来换去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菲儿已经睡着了。

我躺在床上,心却想着很久以前曾经住过的那个地方。那时候,在楼房拐角处也住着一户人家。这家有个小女孩,名字叫“小燕”。是不是真的叫“小燕”,我也不不是清楚地知道。只是每次找她的时候,我总是从门缝里听到不厌烦的声音喊到:“小燕,有人找你。”

也许,我在屋外等待小燕的时候,檐下的燕子总在叽叽喳喳地叫。我便觉得小燕和燕子有着某种关系,所以才叫小燕吧。不管怎么说,在我心中始终认为“小燕”和“燕子”有着神秘的关系。因为我每次找小燕的时候,总会有燕子在小燕家门口飞来飞去。我真想问小燕,你家和燕子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你们是燕子变成的吗?有一次,这话差点儿就脱口而出,由于觉得自己太冒失,而突然止住了。

小燕家的人很奇怪。她的爸爸带着个走了型的眼睛,那双近视眼无精打采又爱刨根问底。每次见到他看我的眼神,我心里都在发毛地想,他在担心我是个人贩子,会把他的女儿拐跑。

小燕的妈妈则是个不修边幅,肥胖甚至有点儿浮肿的怪女人。她的心情从来没好过。每次见到她,脸上永远带着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稳稳地坐在织布机前,手里来回推动木制的织布机。这个可怕的女人就像长在织布机上似的,没日没夜地操劳着。我每次找小燕,总是看见她在织布机边干活,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布都要她来织一样。她从来都不休息吗?我对她的可悲处境,简直感到震惊。

小燕有个小弟弟。虽然才几个月大,脾气却是大得要命,总能听见他没命地哭。有一次,我去找小燕,正赶上这个小东西哭得死去活来。

“小燕在家吗?”我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了句。

“小燕要哄弟弟,没时间陪你玩。”那个怪女人没好气地说。

我看见小燕扭过头去,进了里间。她是那种乖巧到不会抵抗的女孩子。就是再大的委屈,也只是默默地流泪,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小燕除了这些亲人外,还有个姥姥。她是个奇怪的老太太。一生没有生过一个孩子。因为老太太是个“不透气”的人,没有肛门之类的排便器官,只是在腰部人为的插了一根管子。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可爱的老太太,任何时候见到她,都是满面笑容,就像水边冒出来的一朵安静美好的睡莲花。

谁也没想到,这一家人会在一个深夜悄没声息地走掉。走的时候,还顺便把房东的吊扇也一同带走了。第二天,就听到房东大骂:“畜生。没点儿良心的家伙。一年的房租不交就算了,还把我的风扇偷走。我诅咒你们十八辈死光光!”

他们家偷偷走了之后,我也曾特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瞧瞧去看了下。趴在锁着的门上,从门缝往里看,希望能突然看见小燕。

小燕当然不会在那里了。除了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有。小燕一家到底是搬走了。到后来,我家也不在那二楼的第四个门洞住了。

我在床上翻个身,还是没睡着。

不知道小燕现在怎么样。或许,我们擦肩走过都认不出来了吧。毕竟,我们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

黑夜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菲儿,你也睡着了。我对着漆黑的房间说。

晚安,菲儿。

晚安,小燕。

在这个有点儿陌生的镇上,我至少还有切不断的回忆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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