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最后一夜

据说,有明一代书画大师徐渭临终时,穷到床上连一张草席也没有。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条狗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后世书画家郑板桥、石涛、齐白石等,因为推崇徐渭,都曾经诚心表示,自己愿意做那条狗。

而当时那条狗不要谁来做它。它只想要肉骨头。

别说肉骨头,连三餐也不一定有。狗自从跟了徐渭,未有过过好日子。每日都是穷、饿、病,又没人理会。狗似主人型,总之一人一狗,早早进入等死之列。


临死前几年,狗主徐渭一直身无分文。有时这位大师会勉强写字作画,用字画向邻居、走贩们换取生活所需,顶得三五天。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生活来源。

徐渭以文换物的做法和宋朝辛弃疾有些相似。辛弃疾有句诗,说自己老年时“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两者之间不同在于,辛弃疾其实相当富有,那样做只是情趣。而徐渭则是纯粹贫穷。

再到后来,徐渭老病到连写字作画都不行了,他就再也无法和外面世界交换什么。


那天晚上,狗知道徐渭要死了。它闻到那种气味。

古人说“狐死首丘”,意思是,狐狸死时总会向着自己的家。狗有种和狐狸类似的本能。当狗知道主人快死时,它会一直安静地望着。

当时,狗看到死亡是灰色太阳透过漏雨的房顶逐渐爬满主人身体。徐渭躺在乱草堆中,思绪翻腾似灰色太阳边缘极高温处喷薄。

灰色不是太阳。灰色是徐渭的双眼。


眼灰是因为悔恨。黄泉路上站着一位老友,徐渭无颜以对。

这位老友叫做张元忭。

记得四十六岁那年,徐渭因为亲手谋杀妻子入狱。张元忭想尽办法救他。直到七年后,皇命大赦,徐渭得保残命出狱。狱中七年,如果不是张元忭关照,他很可能死在狱中。

张元忭是徐渭的同乡兼老友。他比徐渭小十五岁,说起来算后辈。但他的身份比徐渭显赫得多——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的状元出身,官居翰林。

徐渭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谢张元忭。

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状元郎,徐渭没有可以报答张元忭的东西,只有为这位后辈低下自己习惯高昂的头颅。


徐渭认识张元忭一辈子了,想不到,有一天,这位后辈老友成了自己的恩人。

张元忭的父亲张天复,系乡里名人,中过进士,后来官至云南按察使,人称大张。徐渭少年时与张家交好,尊称大张为老师,说“愿执弟子礼”。

于是小张张元忭从小与徐渭结交,并一直仰慕徐渭的才华。两人一起切磋学问,也曾一起为烈士杨继盛、沈炼的牺牲而慷慨痛哭,情谊不可谓不深厚。

论才情名气,徐渭在小张之上。但在仕进途上,小张后来居上。徐渭少年成名,二十岁考取秀才,但往后二十年八次科举无一得中。而小张则如有神助,年纪轻轻三十三岁就中了状元,直入京城翰林。


小张中状元时,徐渭还在狱中。

那时候有人告诫小张,身居高位,应当洁身自爱,不要理会徐渭这样的杀人犯。但小张没有放弃。

不但没有放弃,他反而利用官职身份的便利,到处向朝中官员为徐渭说情。对小张来说,救徐渭出于爱才和交情,也是出于纯粹良心。至于名声和羽毛则不足论。

徐渭出狱拜谢小张,固然感恩戴德,但也觉丢脸,更感到一阵无以为报的痛苦。

自此以后,但凡小张要徐渭做的事,徐渭都没有推托。


万历三年,即徐渭出狱后两年,张元忭主持编纂《会稽县志》,邀请徐渭合作。徐渭本来对官方文书工作不感兴趣,但因为是张元忭之邀,他欣然接受。

张徐二人认识数十年,但合作来说,那是第一次。那次合作很愉快。两人才学俱佳,又有默契,一本十六卷的县志很快就完成了。

徐渭将这次合作当作某种意义上的报恩。但是,另一方面来说,又是再一次受了小张的恩惠。因为当初徐渭杀妻,名声经已败坏透顶。即便获赦,也不会有人用他。于是出狱后两年来,徐渭连谋生计也成问题。张元忭那次请他修书,也算得上雪中送炭。

小张是个讲情义的人。自从徐渭出狱以来,他就一直有心将徐渭老大哥带回到正道上。合作修书是一次尝试,以后的事,一步一步来。

但那时徐渭并不觉得这是一条好路。于是修书完成后,他便告别小张,自己找出路去了。


徐渭前半生在总督胡宗宪手下当幕僚,成过抗倭大功,在军政界交游甚广。托旧相识吴兑、戚继光等人的介绍,他先后北上宣府、辽东,在地方总督手下,继续干起幕僚这份老行当。干了两年,他未得重用,身体又不好,于是自动请辞,回了绍兴老家养病。

徐渭赋闲直到六十岁那年,又接到了张元忭的邀请。小张一直惦记着他,这次发出邀请,不是修书这样的特定工作,而是要请他作自己的私家“师爷”。

师爷其实就是幕僚,只不过通常文的叫师爷,武的叫幕僚,都是在雇主身后、不出面的谋划人。因为屡试不第,仕途无望,徐渭当了一辈子的师爷,这次张元忭又要他再当一回。

小张在北京官场结交的人多了,应酬也多。应酬需要写应酬文章,小张自己写不过来,于是要徐渭师爷来帮忙。


说起应酬文章,明朝识字的人都知道,徐渭的应酬文章是第一流的。徐渭的才名,第一次为天下人所知,靠的就是应酬文章——两篇《进白鹿表》。

那是徐渭三十八岁时的事。当时,他刚进入胡宗宪门下。时任浙闽总督的胡宗宪寻获白鹿一双,上贡皇帝,令徐渭代为进表。于是徐渭先后写了两篇《进白鹿表》。表文上呈之后,徐渭文章和书法受到嘉靖皇帝激赏,徐渭因此成名。


《进白鹿表》系青词体裁,就是歌颂皇帝功德的文章。简单说来,就是应酬皇帝的文章。

连皇帝都能应酬得过来,张元忭要徐渭应酬同僚,自然绰绰有余。可是张元忭只看到徐渭的名气才气,可能忽略了徐渭的脾气和怨气。

讲脾气,徐渭生性孤傲疏狂,对权贵和礼法不掩蔑视。年纪大了,性格古怪的方面愈发不检点,实非能应酬人的人。你要他应酬皇帝尚且可以,应酬朝中官员,那就难了。

再讲怨气。徐渭曾经被应酬官员这事深深伤害过一次。

伤害他的人叫做李春芳。


嘉靖四十二年,胡宗宪倒台。总督府属下人人自危,徐渭也在其中。

正当这时,他收到来自礼部尚书李春芳的慕名聘请,请他上京作门客。这对于当时急着寻求政治庇护的徐渭来说,真是一场及时雨。他又听说李春芳为官,人品口碑都不错,于是不及细想就投靠去了。

想不到这一去,却是刚离虎穴,又入狼窝。

李春芳用徐渭,只要他写青词。徐渭觉得无聊乏味,又无施展才略的空间。再加上李春芳生性谨慎、待人悭俭,跟着他可谓无名无利无趣。于是徐渭在李春芳门下待了不足一年,便不辞而别了。

徐渭觉得自己的离去无伤大雅。文人之间的事,即便是不欢而散,也讲究收场体面。而且李春芳位高权重,没必要找他麻烦。

徐渭对李春芳估计错误。事实上李春芳非常介意。

徐渭走后不久,李春芳就连发公家信件勒令他尽快重归门下,甚至动用徐渭所在地的官府发出最后通牒。这一来,徐渭才知道事态严重。他前脚回乡不久,后脚又上了一次京,准备向李尚书当面谢罪。

李春芳却不见他。他退还全部聘金,李春芳还是不满意。他唯有到处托朋友关系赔礼说情,期间,又被李氏门人乘机敲诈勒索一大笔,苦到无边。连当年的科举,他也废考了。

这场风波前后闹了不满一年。这不满一年时间里,徐渭耗尽前半生全部积蓄,不单只,还搭进去家里的两所房屋以及大量珍藏字画书卷。四十四岁,他总算和李春芳脱离了关系,拖着孑然之身返乡。

徐渭有时不禁会想,李春芳的邀请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十八年后,小张和当日的李春芳一样,向他发来了上京聘请。徐渭心有余悸,害怕重蹈覆辙。但是,发邀请的是张元忭。凭这个名字,他可以有担心,但不可以推辞。于是六十高龄的徐渭再次赴京。

把徐渭接到身边之后,小张开始更加殷勤地管教起这位老大哥。张元忭自小严苛,讲究规矩,虽然是后辈,但管教起徐渭也颇有家长作风。

徐渭却是老来不减本色,照样张狂放荡,喝酒,醉了就骂人。专骂名人。那时严嵩倒了,他不骂,他转而骂那些整倒严嵩的“功臣”。骂徐阶,骂高拱,骂张居正。权贵骂完,就骂文坛权柄王世贞、李攀龙等等等等。该得罪不该得罪的,他都得罪了。

徐渭放肆,让小张神经抽紧。终于有一次,小张爆发了,言辞激烈批评徐渭。徐渭也受不了了,他反驳小张说:“本来我杀妻当死,你如果不救我,我最多挨一刀。现在你救了我出来,又要我守规矩教条,这样和把我剁成肉酱有什么分别?”

就这样,徐渭和小张闹翻了,此后形同陌路。虽然如此,小张也没有赶走徐渭。是徐渭自己走的。

他又一次回乡。与之前那些来来回回不同,那次回乡以后,徐渭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与小张一辈子老友,最后竟不欢而散。徐渭后悔对小张说出那样的话,他甚至不想承认自己有说过。徐渭死前著自传《畸谱》,一点没有提及这件事。他只是将张元忭的名字,不动声色地放在“纪恩”一类。“纪恩”一类只得四人,一个是嫡母苗氏,一个是胡宗宪,一个是大张张天复,还有一个就是张元忭。

即使分手他始终把张元忭视为朋友、恩人。他也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张元忭也会将他当成朋友。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小张比他年轻得多。他按理会比小张死得早。等到自己死了,小张也许就会原谅这个忘恩负义的老友。

但可惜,上天连这个安慰也不给徐渭——小张竟然先走一步了。

张元忭自从中了状元之后,家门便祸事连连。他的父亲张天复,在云南打了败仗,得罪入狱。那时小张刚救出徐渭,转身又要投身营救父亲。张元忭是至孝之人,那段日子过得很辛苦,加上身体不好,一来二去更熬坏了。

后来张天复获赦出狱,得以保全,被削籍还乡。张元忭送父亲回家,一直在家侍奉双亲。直至张天复去世后,张元忭重新为父平反,请求朝廷恢复大张官职和名声。朝廷不准。小张一时不能接受,竟然病发身死,年仅五十一岁。是年万历十六年。


心里有铁凿大笔反复以血狂草:张元忭死了。

与张元忭分手不到四年,小张就去世了。徐渭想起闹翻的当时,其实小张已经为父亲的事愤懑不已,他徐渭却在那样一个关节上落井下石。又心痛又惭愧,徐渭多希望死的是他,不是小张。

小张遗体回乡安葬的那天,徐渭去了,送老友最后一程。自知不受张家欢迎,于是他当天穿了一身白色长袍,从头到脚包住自己。

他在边上站了很久。有张家人认出,远远指说“那是徐文长”,也并不过去打扰,只让一生一死的两个人静静待着。

徐渭回乡这四年,变得更穷了。为度日,他变卖了所有藏书、字画、作品。剩下值钱的东西也被徒弟们骗走偷走抢走。一些他本想带进坟墓的东西,也没能保住。若小张未死,徐渭在世起码还有个朋友。小张死后,他是真正一无所有了。

徐渭哭张元忭,而无人再为徐渭哭。


回到临死的杂草上,徐渭一双灰眼似乎已经可以看见小张背影。

徐渭这辈子都在说人生“解染去色”。所谓“染”和“色”,就是世间各种蒙蔽真心的色彩,也是过分用情的牵挂。解染去色,就是解开蒙蔽,复归自由。

而徐渭的牵挂、悔恨、遗憾,并没有随着张元忭的死去而消失。反而更加剧烈。似乎每多活一天,世间染色就多一分,至死方休。


“染色几时开始?”已经半只脚踏入黄泉的徐渭,忽然精神过来,反省着这个问题。他的眼睛也随即闪过各种色彩。

他向前回忆,越向前越向前,最后停在人生第一个希望身上——那是沈炼。

沈炼,字纯甫,号青霞。当徐渭少年时,沈炼已经在绍兴府很有名。他比徐渭年长,徐渭从他身上,学到诗文学问,也学到人格魅力。

沈炼为人正直,不掩饰心中喜恶,敢作敢为。比如饮酒。沈炼好饮酒,而且酒量好。每逢饮到半醉,便开始流露狂狷。他痛骂当时把持朝政的严嵩父子。不解气处,他还要堆起草人,贴上严嵩父子姓名,射到万箭穿心。这些习气,徐渭都看在眼中,学在心中。他将沈炼视为精神上的兄长。

而且,两个人出身相仿,都是普通官吏人家,交游相处起来就觉意气相投。


讲起出身,徐渭比沈炼、比许多人都更惨淡一些。

他生于绍兴府山阴县一个大家族,趋向衰落。出生百日后,父亲亡故。徐渭是妾侍所生,在家中地位不高。生母在他十岁时被赶出家门,所幸一直负责抚养他的嫡母苗氏待他颇好。至十四岁,苗氏去世,徐渭转而跟着两个哥哥生活。

那两个哥哥比他大三十岁,待他无甚亲情可言,为人又游手好闲,好赌,最后败尽家财,便抛下徐渭走路了。幸好当时徐渭年纪稍长,颇有才名,有朋友接济,勉强自顾。及到二十出头,得绍兴富户潘家赏识,招他入赘,徐渭这才算有个安身之所。


二十岁前,徐渭的人生一直处于漂泊。直到他遇见沈炼,他才明白到,自己也要成为那样的人。即使出身不好,也可以在这灰暗世道里发出光芒。

沈炼就是发光的人,他帮助徐渭从家庭阴霾中走了出来。

而又是沈炼,给予了徐渭最快意的赞赏。他说:关起门,绍兴城就徐渭一人而已。

这句话让徐渭铭记于心。以后慢慢长路,有沈炼这盏灯,徐渭不会孤独。沈炼是他最初的颜色。


后来,这灯灭了。

嘉靖二十九年,沈炼成为锦衣卫历练。他一直以来的志向——扳倒严嵩——终于要付诸行动。他在皇帝御前,痛陈严嵩十大罪状,并呈上多年收集的证据。但当时严嵩正当盛势,朝廷没有理会沈炼,反而将他毒打一顿,发配北疆种田去了。沈炼被贬到北疆以后,未服输,继续收集严党罪证。严党震怒,一出手派人暗杀了沈炼父子。沈炼死时年仅五十。


得知沈炼死,徐渭悲愤交加。他想冲入京城亲手杀了严嵩。

但他不能。他甚至不能发泄这种情绪。

当时徐渭三十六岁,备受时任浙江巡按胡宗宪所赏识。而胡宗宪的后台,偏偏就是严嵩。徐渭还要倚靠胡宗宪,一步一步实现人生理想,也就不好在他眼下过分坦露对严嵩的仇恨了。

但情郁于中,不可不发。徐渭将悲愤与仇恨倾注在一部剧的创作中。这部剧叫做《狂鼓吏渔阳三弄》,明里是写东汉末年狂士祢衡裸衣击鼓骂国贼曹操的故事,其实是借祢衡之口骂严嵩,追悼沈炼。

心酸。想当初,沈炼赞徐渭“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多么坦荡磊落。而当徐渭要悼念他,悼念这位心目中的英雄时,却不得不这样地借题发挥,宛转曲折。沈炼带出的英雄色彩,只能藏在心底。


三十六岁前后,徐渭正经历着人生最出彩的一段。

三十三岁,那时他还未考得功名。知道东南一带倭寇作乱,他便投身到抗战之中。凭借过人的才略和计谋,他先后在柯亭、皋埠、龛山等地的战役中立功,崭露头角。

到徐渭三十八岁,胡宗宪升任浙闽总督,正式将徐渭招入总督府。

胡宗宪治军极严,赏罚分明,比如对待临阵脱逃的士兵,一律杀无赦。但对待徐渭却是极宽容,甚至到达纵容的地步。

在军帐里,比如俞大猷、戚继光、唐顺之等等有功名将,行为举止都要规规矩矩,按足礼节。而徐渭却不受约束,自出自入,议事时甚至就坐在胡宗宪身边,坐姿随意。

徐渭饮酒,胡宗宪会作陪。徐渭缺钱,胡宗宪就给钱。徐渭没有房子,胡宗宪就命令人给他造。徐渭早年丧妻鳏身,胡宗宪为他说门婚事。有一次军议,徐渭没有到场,胡宗宪发散人手去找。后来找到了,发现徐渭在酒楼上醉倒。胡宗宪没有因延误军政惩罚徐渭,反而庆幸说:“文长没事就好。”

胡宗宪太懂徐渭。如果以礼法规矩约束徐渭,他会怠工发脾气;而一旦尊重他,他就会士为知己者死。

徐渭毫无保留,最终协助胡宗宪完成抗倭大业。倭寇两大首领,汪直和徐海,一被擒一被斩。明朝数十年倭患,终于平定。当初,胡宗宪上任前向皇帝保证:“东南不平,誓不还京。”三十年后,他成功了。在胡属下,徐渭也成为一代抗倭功臣。


当时徐渭四十二岁,达到一生巅峰。抗倭功臣,凭这四个大字,徐渭在生前就知道自己会名留青史。

这桩不世奇功,徐渭以前从未奢想过。

当年他入赘潘家,自觉身份似个女人,低人一等。心中郁结,他便将建功立业之志,曲写于两部剧中,一部《雌木兰代父从军》,一部《女状元辞凰得凤》。一部军功,一部状元,代表着他的两个理想。

他始终未能状元及第。但建立军功这一节,他成就比木兰更高。木兰的故事只记录于野史和诗文之中。而徐渭的功绩,将会书写在正史里。

抗倭功臣。凭此四字,徐渭知道自己已经超越了沈炼。沈炼是他的英雄,而徐渭成了更多人的英雄。沈炼在天有知,也会感到慰藉。那个跟随身后的兄弟,终于在历史舞台上发光。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可惜,身处高峰的徐渭还没享受够一览众山小的景致,很快就被命运从背后一脚踢落谷底。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人性为历史写好的剧本。

倭寇被平定,胡宗宪总督府就立刻变得可有可无了。正好那段时期,严嵩倒台。与严嵩有密切来往的胡宗宪,很快被划作严党治罪,被收押回京受审。胡宗宪那句“东南不平,誓不还京”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抗倭名将俞大猷、戚继光也受牵连,徐渭则因身居幕后而暂时安全。

京城里等待胡宗宪的,是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包庇严党等十大指控。每一条都是死罪。

胡宗宪开始漫长的受审,同时在远方的徐渭每日担惊受怕。

徐渭首先知道,对胡宗宪的指控基本都是属实。胡总督坐镇东南三十年,期间严嵩权势滔天,不巴结讨好严嵩根本做不成事。况且他升任浙闽总督,正是严党高层赵文华直接举荐的,他脱不了干系。包庇严党一罪坐实。

至于贪污、滥征,更加不言自明。当时整个朝廷从上而下,贪污成风。如果贪污当死的话,整个朝廷可能只得一个叫海瑞的能活下来。说到胡宗宪,贪污滥征确实非常厉害。他不单自己贪,儿子家人下属,也全都贪。徐渭也贪,不过贪得相对少,花得快,不显眼。后来的李春芳事件,更让徐渭一铺赔清光。

总而言之,对胡宗宪的指控,虽然有夸大成分,但所言非虚,足以让他死十次。徐渭恐怕,受株连入狱也是迟早的事。


为避祸,徐渭积极活动起来。他不断给狱中的胡宗宪写信。一来慰问状况,打听消息;二来希望胡宗宪能保护他,不要拉他下水。

徐渭在总督府六年多,受过恩惠太多。这些恩惠到此都变了罪名。他已经不敢想抗倭大功可以免罪,他只求与总督府撇清关系就不错了。以后的历史不提他名字也可以。反正,这种事几千年来反反复复都有发生。他推脱罪责的样子很是狼狈。

实出无奈啊,时局倾覆,风向转得太快。严嵩倒台,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火就烧到身上来了。


徐渭在胡宗宪那里得到一生最艳丽的色彩,也得到最深刻的恐惧。

与色彩的虚幻不同,恐惧是真实的,容不得半点抽象。徐渭怕入狱,怕狱中的刑罚。明朝的刑罚,论残忍程度,是冠绝古今的。

有多残忍?徐渭想起了杨继盛。

杨继盛的死天下闻名。他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舍身弹劾过严嵩。但不成功,反被严嵩投入诏狱,受刑两年后身死。据说杨继盛的尸首被拖出来时,有一千多处创伤,骨肉分离,连尸体也不像尸体。

徐渭问自己:“你不试试?”

当初杨继盛死,徐渭远在绍兴,为烈士慷慨悲歌。到沈炼死,徐渭在东南,悲愤郁结,曲写悲悼。而今到胡宗宪受难,徐渭却近在咫尺。他入局太深,已然没有慷慨没有悲愤,只有一片实打实的恐怖。


胡宗宪案拖了两年,徐渭恐怖了两年。事情还是走到了最坏情况:胡宗宪被曝出总督东南期间曾假拟圣旨。这一来,胡宗宪死定了。

消息一出,远方的徐渭的神经也绷断了。

那年徐渭四十五岁。他疯了。仿佛厌倦了等待头上的剑掉下来,徐渭索性自己将头伸上去。他开始疯狂自残。

他听说本朝酷刑,有一款名叫“插针”。即用长条铁钉插入人体眼耳口鼻等柔软处——“徐渭,你不试试?”

徐渭决定试试。他写好遗书“自为墓志铭”,开始动手:从梁柱上拔下两口长铁钉,对准双耳;同时,口中默念《诗经•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一句,反复数次,精诚所至,噗一声将铁钉刺了进去。

结果,插针没能插死他。他头上流血流几个月,止住了。

稍稍恢复神智的徐渭,又发起第二次尝试。他又听说,有一款叫做“锥囊”。顾名思义,用大铁锤或尖钢锥,重击阴部。他想,如果受得了这个,那么,以后入狱的其余刑罚也许都能熬过去。

于是他挥起铁锤就锤下去;一击后尚未痛死,复数击,直到昏迷。

徐渭又没死。

之后,他继续尝试各种酷刑,前后达九次之多。每一次都超出人类肉体承受极限,而每一次他都活了下来。

九次求死都不得,天理何在?上天玩弄他还不够吗?


从十五岁“关起城门独一人”,到四十五岁求死不得。三十年,极乐之乐,极苦之苦,徐渭一身领受。可惜世间没有苦乐相抵的数学,如果有的话,徐渭愿意用所有快乐,去抵消一些苦。

政治上却有。政治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历史上多少英雄和人渣,都曾得益于这个说法而得保全。“功过相抵”,似乎在说,功与过是同一条数,可以相加减。加减之后得出的数是多少,这个人物就是多少。

但苦与乐不能这样。苦与乐不是同一条数,不能相抵,不能相加减。比如从前十重极乐,当下一苦则是苦。苦永远比乐深沉、优先。

假如说人有两条路,一条寻乐,一条离苦。那么,后者实在比前者更吸引。但世上总是寻乐路人多,离苦路人少,为何?因为离苦之路太艰难,太艰难,艰难到像是无路可走。

徐渭一生极苦极惨,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离苦的艰难。他在七十岁时,亦即死前三年,写过两句话,讲人生苦乐。他说:

乐难顿断,得乐时零碎乐些

    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

这两句话说及时行乐,随时准备受苦。这是什么态度?这是投降。

认输了。人一世,赢不了苦乐无常。


不投降,又能如何?

徐渭曾经想过报仇。他写过一个报仇的故事,《玉禅师翠乡一梦》。这个故事注入了他一生的矛盾迷惘。

徐渭就是玉禅师,玉禅师就是徐渭。

玉禅师原本潜心修行,后来因不参见长官,被设计陷害破了戒。禅师羞愤难当,决意向长官报仇,当即坐化,投胎到仇家做了仇人女儿柳翠。柳翠一步步见证着仇家破败,自己也沦落风尘,辱没家门,以此得报大仇。

报仇之后如何?

故事还没完。后来,浑浑噩噩的柳翠得到月明和尚点化,得知前世宿怨,悟得两世辛苦都不过为无常做了背装。大恩大仇走一趟,玉禅师最终恢复本来面貌,重新回到修行的路上。


徐渭也希望有个月明和尚来点化他。让他知道今世受苦起码有个理由,死得明白。

也许太希望有个月明和尚,徐渭渐渐地真的看见有个和尚。那是在他自杀未遂之后的事。

那个和尚却非善类。他常在徐渭家中出入,鬼鬼祟祟。有几次,他被徐渭看见,与徐渭妻子张氏同床共枕,苟且行事。

终于有一次,徐渭抓奸在床。徐渭认为自己抓奸在床。床上只剩下张氏一人。徐渭质问妻子,和尚何在?妻子吓坏,说,哪里有和尚?徐渭断定张氏包藏奸夫,于是冲进厨房执起菜刀,一刀将张氏杀了。

和尚究竟有没有?不确定。唯一知道真相的张氏又被杀了。

徐渭宣称当时旧病复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人终究是他杀的,他因此入狱。


可笑当初胡宗宪案发,他百计脱罪免于入狱。这下他却自投罗网。

徐渭坐了七年牢,心中仇恨并未褪消。对他来说,监狱也许是个好地方。他又疯又恨,如果还在外面,保不准闯出更大祸。

在狱中,他有足够时间反思,并将反思凝聚在画笔上。

他开始潜心研习作画。徐渭作画求写意,从心境寻画面,他的作品尽是萧瑟、落寞、苍老、愤懑的气象。

他是个很难开心的人,他的画也很难让人开心。徐渭甚至有个创作原则,叫做“拒春”,即是拒绝春天。

春天的香甜、生长、和暖、柔软,他全部要拒绝。因为春天不过是一场错觉,让人躁动,让人以为可以要求快乐,而蒙蔽了无常真相。


真相在世间被染色蒙蔽,徐渭便在画纸上“解染去色”。

比如牡丹,大红大紫,富贵之相。人们看见富贵艳丽,可曾看见牡丹也有凌厉骨格?比如葡萄,圆润光泽,似明珠一样。人们看见明珠,可曾满足于葡萄?

徐渭偏爱画牡丹,画葡萄。世人成见越大的东西,他就越要画。他只用水墨画,去除所有颜色,写意涂抹,于是有了流传后世的墨牡丹、墨葡萄。

他将仇恨转换成反叛。他要反叛世界,反叛自己。如果真相需要人反叛才肯露脸的话,那就索性反叛。


当徐渭心力到达之时,他连自己都不放过。他开怀嘲笑自己。徐渭徐渭,功成名就时,自以为是当世明珠,其实不过是烂葡萄——不,连烂葡萄都抬举了,是那条弱不禁风、丑陋笨拙的葡萄藤才对。

啊,葡萄藤。葡萄藤也没什么不好。

一生凄惨的徐渭,在诗书画里找到一个值得笑的所在。笑是嘲笑,苦笑,是哭笑不得。但那也是笑。

当初迦叶拈花微笑,如来知他没有迷惑。也许迦叶并非没有迷惑而笑,而是因为笑了,才没有迷惑。


临终的徐渭应该有笑过。

他应该笑自己,临死还要自作多情,乱想那么多。想起张元忭,想起沈炼,严嵩,李春芳,胡宗宪,想起抗倭功臣,想起杀人凶手,想起玉禅师,想起墨葡萄。

一切一切终要回归虚无。所谓解染去色,凭人力做不到,死亡却能轻易而举。苦乐无常、一切迷惑也终会解开。

徐渭认同,人生是戏。这场戏是谜面,也是谜底。

也许这场戏的最终价值,就在于它能让人知道:这是场戏。


在黄狗长啸中,徐渭谢幕了。

他的谢幕诗是这样写的:

百年枉作千年调,一手其如万目何?

已分此身场上戏,任他悲哭任他歌。


台下,忽然有一位光彩照人、名叫袁中道的观众,在徐渭身后狂喜叫唤:“大师大师。”而徐渭不会再返场。


(完。1113三稿。)

(1114 四稿。)





附:徐渭年事记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天池、金垒、白鹇山人、田丹水、田水月等。

1521年(正德十六年)一岁

【本】二月初四,徐渭(字文长)出生于浙江绍兴府山阴县官吏家庭。

【本】五月十五日,父亲病故。

【友】同乡沈炼十四岁;大张张天复八岁。

1524年(嘉靖三年)四岁

    【本】二嫂杨氏去世,徐渭像大人一样迎送吊丧宾客,人以为奇。

1526年(嘉靖五年)六岁

【本】师从管士颜学习唐诗。

1528年(嘉靖七年)八岁

【本】师从陆如冈学习时文。

1530年(嘉靖九年)十岁

  【本】生母被遣散出门;后随大母生活。

1532年(嘉靖十一年)十二岁

  【本】师从琴师陈良器学习琴艺。

1534年(嘉靖十三年)十四岁

【本】师从王政学习琴艺。

同年,疼爱徐渭的嫡母苗氏去世,徐渭悲痛欲绝。

1535年(嘉靖十四年)十五岁

  【本】师从本乡武举彭应时学习剑术。

1538年(嘉靖十七年)十七岁

【友】沈炼(三十岁)中进士,除溧阳知县。后左迁锦衣卫经历。任官期间,多次弹劾严嵩父子。

【友】小张张元忭出生。

1540年(嘉靖十九年)廿岁

【本】第二次参加绍兴府童试,录取为童生。

【本】入赘潘家,随潘家去往广东。

1541年(嘉靖二十年)廿一岁

  【本】二哥徐潞去世,返回绍兴办理丧事。

1543年(嘉靖二十二年)廿三岁

  【本】参加乡试,不中。随潘家迁回山阴故里。

1545年(嘉靖二十四年)廿五岁

【本】大哥徐淮去世。家产被无赖霸占。

1546年(嘉靖二十五年)廿六岁

【本】第三次参加乡试,不中。

【本】爱妻潘氏病亡。

1548年(嘉靖二十七年)廿八岁

【本】搬离潘家,寓居一枝堂。

【本】拜王阳明弟子季本为师,学习心学。

1549年(嘉靖二十八年)廿九岁

【本】第四次参加乡试,不中。将生母接回赡养。开始绘画创作。

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卅岁

    【友】沈炼上“十罪疏”弹劾严嵩,被处杖刑,贬职塞外保安州。

1551年(嘉靖三十年)卅一岁

  【本】前往杭州,结识画家谢时臣。三月,绘制百鸟朝凤图100米长卷。

1552年(嘉靖三十一年)卅二岁

【本】第五次参加乡试,初试第一名,录为廪生。复试不中。

1553年(嘉靖三十二年)卅三岁

    【时】谏臣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被诬陷下狱。

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卅五岁

【时】杨继盛遇害,年四十。

【本】第六次参加乡试,初试第二名。复试又不中。

【本】先后参与柯亭、皋埠、龛山等地抗倭战役,出谋划策,引起时任浙江巡抚胡宗宪的注意。

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卅六岁

    【友】沈炼遇害,年五十。

1557年(嘉靖三十七年)卅八岁

    【本】胡宗宪升任浙闽总督,正式招徐渭入幕。

  【本】代胡宗宪作《进白鹿表》,获嘉靖皇帝激赏。

【本】第七次参加乡试,失败,迁居绍兴塔子桥。

1559年(嘉靖三十八年)卅九岁

  【本】入赘杭州王家成亲,对此婚姻十分不满,当年断绝往来。

1560年(嘉靖三十九年)四十岁

【本】胡宗宪重修杭州镇海楼,徐渭为之作《镇海楼记》。

【本】得胡宗宪关照,在绍兴购置宅第。

1561年(嘉靖四十年)四十一岁

【本】托胡宗宪关系,迎娶张氏为妻。

【本】第八次参加乡试失败。

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四十二岁

【时】倭寇首领汪直被擒、徐海被杀,抗倭战争取得里程碑式胜利。【本】徐渭受命转战浙江、福建、江苏等地追剿倭寇。

【时】五月,内阁首辅严嵩被罢官,其子严世蕃被捕。严党倒台。

【友】受严嵩案牵连,胡宗宪罢职,总督府解散。【本】徐渭回乡。

1563年(嘉靖四十二年)四十三岁

    【本】冬,应李春芳聘,赴京。

1564年(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岁

【本】春,与李春芳不和,辞归故里。

【本】秋,再次入京,平息李春芳事件。散尽家财。

1565年(嘉靖四十四年)四十五岁

    【时】胡宗宪被指假拟圣旨,入狱。十一月,于狱中自杀身亡。

【本】惧怕受胡宗宪案牵连入狱,徐渭作《自为墓志铭》,多次尝试自杀。

1566年(嘉靖四十五年)四十六岁

  【本】病情复发,杀张氏,入狱。

1568年(隆庆二年)四十八岁

【本】生母病故,短期出狱办理丧事。

1571年(隆庆五年)五十一岁

    【友】张元忭中状元。

1573年(万历元年)五十三岁

【本】万历改元,大赦,徐渭出狱。

1574年(万历二年)五十四岁

【友】大张张天复去世。

【本】徐渭作《张太仆墓志铭》、《祭张太仆文》。

1575年(万历三年)五十五岁

【本】参加张元忭主持的《会稽县志》编修工作。

1576年(万历四年)五十六岁

【本】应老同学、北疆边防重臣吴兑招募,前往宣化。

【本】作《杂花卷》。

1577年(万历五年)五十七岁

【本】经戚继光介绍,赴塞外,结识辽东名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

【本】身体不佳,辞幕离开宣化,寓居北京。

【本】后返回绍兴,完成《四声猿》剧本(女状元、雌木兰、狂鼓吏、玉禅师);创作《花卉十六种》。

1580年(万历八年)六十岁

  【本】应张元忭邀请,前往北京。

1581年(万历九年)六十一岁

【本】张元忭劝徐渭不可过于放任。徐渭与老友交恶,旧病复发。

1582年(万历十年)六十二岁

【本】长子徐枚抵京将徐渭接回绍兴老家。

1586年(万历十四年)六十六岁

【本】居所被大雪压塌,次子徐枳接与暂住。

1588年(万历十六年)六十八岁

    【友】张元忭去世。

1589年(万历十七年)六十九岁

  【本】醉酒跌伤,卧床不起。

1591年(万历十九年)七十一岁

  【本】作《墨花图》《杂画卷》。

1592年(万历二十年)七十二岁

  【本】作《花卉图卷》《花卉卷》。

1593年(万历二十一年)七十三岁

【本】写成《畸谱》,记述生平。

【本】去世。后,葬于绍兴城南木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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