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每人心里都住着一只怪物。你想看看你心里那一只吗?”自称日夜小丑的妖精这样对我说。

它蹦蹦跳跳,正在为可以在人类面前展示自己的特殊才华而兴奋。

我不想让它失望,便说:“好吧”,反正没别的正经事。

日夜小丑拍手叫好,然后开始施法。它脸上的一半白日、一半黑夜开始轮转。黑白两种颜色转得飞快,成了浅灰色。

过了一会,它说:“成了。”

我四周围看房间——没有任何异样。如果施法的话,按照电影手法,应该有地震发生,或者灯光不停闪烁。

但什么都没有。

我问它:“怪物呢?”

日夜小丑微笑着,指着床下。我看时,床下探出一只黑猫。

我两眼看着黑猫。黑猫“四眼”看着我。

果然是怪物!这黑猫有两个头。一个往前,一个往后,中间身体连结,没有尾巴。长着两个反方向的头,前后矛盾,想去什么地方都费劲。它停在原地,后来干脆趴下。

我问日夜小丑:“这就是我心里的怪物?”

小丑点头。

我本以为我心里面住着的,会是海怪利维坦或者克拉肯之类的强大物。虽然我身体羸弱,但经常有庞大的恐怖念头。我以为,唯有利维坦或克拉肯才配得上这些恐怖念头。没想到,只是一只黑色双头猫。有点窝囊……

虽然只是心中怪物,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总希望能比别人的强,或是很有特色。我想这是自恋。

谁不是呢?这种自恋谁都会有。

我指着黑猫,对日夜小丑抱怨:“这货似乎没有战斗力。”

没等小丑回应,黑猫就抢白说:“不是和你一样吗?”

嗯,它说得对。

小丑说:“别这样想。每个人心里的怪物,和这个人一样,都是特别的,不可复制的,还会有特殊能力。”

我看不出黑猫有任何特殊能力。

小丑让我把灯关了。我照做。

小丑说:“你看,关灯之后,你就看不到它了。就是说,它在黑暗中有隐身的能力。厉害吧?”

我说:“不赖。”然后开灯。黑猫依旧趴在原地。

我到厨房拿来一罐午餐肉罐头,让黑猫吃起来,先不管它。

日夜小丑能把人心中怪物放出来。比起没看头的黑猫,我对这个更感兴趣。

我问小丑:“真的每个人心中都有怪物吗?”

小丑肯定地点头。

我不相信。我说:“我认识一个充满阳光的人,是我曾经的同学。每天准时睡觉,准时起床。吃东西从不浪费。如果有人和他说话,哪怕废话,他都会热诚地回应。这样的人,心中也有怪物吗?”

小丑说:“我没见过没有怪物的人。”

第二天,我带上日夜小丑,去见这位同学。

我的这位同学,印象中,他总在用力地点头,赞同你所说的每一件事。还有,他走路的时候,会带着小跑步,像阿甘所说“Wherever I Go,I Run”。他是如此有速度,所以我们那时就叫他“速度”。

这样的人值得尊重,但我觉得无趣,活像一碗滚烫鸡汤(莫非他心中怪物就是一碗滚烫鸡汤?)我有好几年都没见过他。

但一说起心中怪物,我倒是第一时间想起他,想看看他这种正派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物——说不定他内心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跑出剧毒丧尸或者大刀三角头之类的恐怖怪物!

想看好人做坏事,这是潜藏在千百年戏剧艺术中的人类欲望。我也不例外。

速度来了。

速度还是那个速度。

速度跳下公交车,用如炬的目光扫视到我的所在,然后小跑步到我面前。

我问他:“速度,你很忙吗?为什么要跑过来?”

速度用力点一下头,说:“不忙!我看见你,我兴奋!”他点头用力的程度,会让人联想到,往他额头前面放一块石板然后石板裂开的场景。

一番寒暄之后。我向速度说明了心中怪物的事。

他用力点头,说:“你说的是心魔。每个人都会有心魔。找到它,战胜它,人生就会赢!”

我说:“太对了。所以,我帮你把心魔找出来吧。”

速度斩钉截铁说:“不需要,”他充满期望地看着我,“我很清楚,自己的心魔!就是……懒惰!就是,不够积极主动,磨磨蹭蹭,不能很快做好事情。”

我说:“速度,你说的这些,都是读书时候写检讨书用的词汇。不是这些。我说的,是真的有形状,实在的东西。”

速度挠挠头:“什么东西?”

“我还不知道。但我能帮你找出来。只要你敢答应。”

速度用力点头:“好啊!劲啊!”

于是我带速度来到人少的地方,拿出日夜小丑,也不管速度如何揣度,便开始施法。

日夜小丑的脸转完几圈,速度的背后掉出一坨东西来。白色,软绵绵的,不断往外冒着白气。

我指给速度看,说:“呐,这就是你的心中怪物。”

速度转身去看,大喊一声:“啊?”他没有恐惧,反而兴奋而好奇地问我:“这就是我的心魔?什么东西来的,什么东西来的?哈哈。”

心中怪物似乎被速度的叫喊唤醒了。只见它睁开眼睛——看起来像两颗红豆一样的眼睛——“嘻嘻”地笑了一下,然后提起自己瘫软在地上的身体部分,滋溜溜走入市政树背后,伸出半个脑袋偷看我们。

我心想:这真的可以称为怪物吗?又不禁感叹:速度真是个纯洁的人,连心中怪物都是纯白色的。

当我走神之际,速度已经闪到树后,将怪物捧在手上。他往回走,嘴巴不断呼呼吸气,说:“好冷好冷……”

他走回我面前,我才看清楚他手中的怪物。我忍不住失望,喊出声:“啊,就是一个冰淇淋雪球嘛!”

速度说:“能吃吗?”没等我反应,他就要张口去吃。

谁知冰淇淋雪球——我意思是怪物——又嘻嘻地笑一声,滚到速度并拢着的双臂上。速度将它重新拾回。怪物又滚落下来。如是者十数次。我像是在看无间断的录像回放。

日夜小丑开口说:“它像是很害羞的样子。”

我说:“嗯。是个害羞的冰淇淋。”我问小丑:“它有什么特殊能力吗?”

小丑说:“害羞也是一种特殊能力,”见我不以为意,他又补充说,“人为什么会害羞,到现在还是一个不解之谜。”

在我和小丑对话期间,速度已经成功将冰淇淋吞食。他一口一口吃得满足,又不时流露出吃到酸苦东西的窘态,但很快恢复风格化的微笑。他自言自语重复着我的话:“原来是害羞的冰淇淋啊!”

道别时,速度用力挥手,说:“谢谢你!现在我更懂得自己了!”说罢,他就登上公交开走了。

我问小丑:“他把怪物吃了,没问题吗?”

小丑说:“怪物本来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吃下去也没事。”

回家后,我看见我的双头黑猫还在原地。

看见它,我有点讨厌自己。但我日常就讨厌自己,所以无伤大雅。只是黑猫勾起了我这种情绪,些许不快。

我宁可和日夜小丑继续找乐子。

那时,我已经见过两种怪物:我的双头黑猫,速度的害羞冰淇淋雪球。实在说,这两种都称不上怪物。

真正可以被称为怪物的东西在哪里呢?

我只好又去试了别人——从朋友入手:

朋友A,他的心中怪物是一部点钞机。不是一般的点钞机,是一部会吞钱的点钞机。起初,我和他凑了10张百元钞,放进去,结果点出来,得9张。我们试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后来我们觉得放百元钞太伤,就换上十元钞、一元钞,结果点钞机照吞不误。整个过程,A都在喃喃自语:“这是我吗?这不是我啊。这是我的怪物,不是我。真不是我。这是我吗?”

朋友B,是一个积木堡垒。日夜小丑施法后,B的头上像下雨一样,掉落许多积木块。说是积木块,但比通常的积木块更小。B当时吓一跳,连忙护住脑袋。而积木块没有砸到他的头,只是在他四周,渐渐砌起一堵墙。墙越砌越高,直到阻隔我俩之间的视线,还不停下,最后在顶端合拢,成为爱斯基摩人式的冰屋。我看不见他,叫他:“喂,还好吗?还在吗?喂喂……”没回应。我又叫几声,他才不耐烦地回答:“你走吧。我好得很。”

朋友C,是一条透明女性内裤。它甫一出现,就跑过来粘上了我的胯下。朋友C是男人,他看着透明内裤,又看看我。我看着他。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我的耐性快耗尽。我问日夜小丑:“怪物呢?”

小丑像安抚我似的,说:“其实怪物不一定都很怪?一般人的心里,就是一般的怪物。如果你找到特别的人,说不定就有特别的怪物啊!”

我想了一下,然后投降说:“我身边甚少特别人啊。我所知道的特别的人,都死了。”

“比如?”

“比如耶稣,释迦牟尼,海明威,李白……”

日夜小丑直摇头,说:“你所认为的这些人都是历史,并非他们本人,不能算数。”

“但是如果能看见他们的心中怪物,就太有趣了。”

小丑还是摇头:“见到你也理解不了。再说,你就是见不到。”

“你见过么?”

“没有没有。哪能呢?”小丑说罢,沉吟一阵,若有所思,说,“不过我见过有一些怪物,是真的奇怪。比如这个世界,乃至这个宇宙,很有可能只是某人的心中怪物。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是这样,那个人的心也太大了吧?”

“既大又不大。宇宙可以容纳心,心同样可以容纳宇宙。”

“这太虚无了。”

“多用想象力总是好的,”小丑笑了,“你敢想象吗?如果这世界有心,那么,你,人类,就是世界的心中怪物。”

我摇头:“我怎会知道呢?”小丑将话题引入深奥的区域,我要拉回来。

我想起我见过的所有怪物,于是问小丑:“其实怪物,能不能说是人心中的病,或是某种缺陷?”

小丑一脸狐疑:“怎能这样想呢?”他接着解释说,“不要这样想。你不能用后来的东西,解释前面的东西。即使为了理解上的方便,也不要这样做。这样说吧,怪物是和人一起出现、一起存在的。在疾病和缺陷被定义之前,已经有了怪物。所以,怪物就是怪物。人天生有怪物,但人天生不一定有病。”

我似懂非懂。但我还是冥冥中觉得,怪物就是心的某种缺失。缺失导致疾病或丑恶。如果像小丑说的,每个人都有心中怪物。那么,所谓人,就始终是缺失的存在。

在我这样想后,心中又有另一种声音,自我批评说:不是这样吧!完美的人我们都没有见过,却就鲁莽地将人定义为缺失。说到底,我们根本不知道完美(或者说“完人”)是什么意思,我们又怎能知道缺失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小丑说:“我还想再试一次。”

这次我不再去试那些泛泛之交,而是认真找了个熟悉的朋友,P。

P患有严重而隐形的抑郁症。看似无病,实质有病。这样的病人,也许就有不一样的怪物吧。

P很快就理解了心中怪物的存在。有病的人,似乎都有理解世界上难以理解的东西的天分。

起初,P不让我召唤他的怪物。他说:“先让我看看你的。”

在他面前,我没什么好隐瞒,于是让小丑将两头黑猫叫出来。

P看到黑猫,没有太惊讶,反而笑着说可爱。然后他像想到什么,去了厨房倒腾。

从厨房出来时,他手中多了两个食盆。黑猫嗅到食物,两个头扭到一起,全身呈U字型冲了过去。

P没有直接给它喂食。他放下一个食盆,然后在房子远处另一头,放下第二个食盆。

这样一来,双头黑猫就不合作了。两个不同的头,奔向不同的食盆。谁也拗不过谁,浑身挣扎,发冷似的颤抖着。后来它累了,便故态复萌,在两个食盆连线的中点,趴下来不动了。

P看着它冷冷地笑。

我解嘲说:“真笨。像刚才那样,两个头朝同一方向,吃完一个,再吃另一个,不行吗?”我看它可怜,便拿过食盆,放到同一边。这样,黑猫就舒服地吃起来。它吃得越舒服,我反觉得越苦涩。

我说:“好了,P,到你了!”

他和我抽了许多烟,最后才像一个怕打针的小孩终于说服自己只有打针才能治好病一样,充满觉悟地说声:“来吧!”

我比他本人还紧张。我问小丑:“会不会出来真的怪物,吃掉我们?”

小丑说:“吃人的怪物很少。怪物也知道,把人吃了,它也活不成。再说……”小丑看看P,“如果怪物要吃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P笑了。

我示意小丑可以施法。

施法后,P的旁边多出一个人——不是真正的人,是一个大型人形扯线布偶。

布偶坐着,一动不动。它的脸上没有眼耳口鼻,像是粗制滥造的廉价品。

P耸耸肩,说:“就是它?我好像,在梦里见过它。”

我们继续抽烟,等待布偶来点动静。

两支烟过后,布偶终于开始活动。

它的手开始伸长,碰到自己脑袋后的扯线装置。所谓扯线装置,就是普通的十字木架,木架上连线,用线控制布偶的头与四肢,做出各种动作(这一段是向从未见过扯线布偶的新一代解释,什么是扯线布偶)。

布偶的动作很慢。它自己控制了扯线装置。它扯动装置。但每次扯动时,对应的连着的线便会自动伸长。这样,无论布偶怎么扯,它的身体都动不了。它能扯动控制装置,但身体是动不了的。然而,它还是不停地扯。结果都一样,徒劳。

P和我开始喝酒。

P把酒灌到布偶的口部。布偶湿了。

P说:“可以当沙包”,说着往布偶肚子开玩笑地招呼了几拳。

P拍歪布偶的脑袋,佯装黑社会质问它:“你哪里来的?”

最后,P把布偶挂到了家中的老式吊扇上:看起来有点像上吊。

我说:“别闹。让它回去吧。”

P说:“不要不要。就这样。挺好玩的。”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说不上愉快也说不上不愉快的一晚。

回家后,我把双头黑猫放出来,喂它食物。

小丑说:“它不需要食物。它住在你心里,自然能活着。”

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它。”小丑便不说话了。

我和P的心情一样,觉得看着心中怪物挺好玩,又痛苦,痛并快乐。你说不清心中怪物代表着什么。就因为它说不清,更让你想长久地看着它,与它为伴。

日夜小丑忽然叹气,说:“能住在人心里,真好!”

我吃了一惊,觉悟到一直忽略它的来历。我问它:“难道你,也是别人的心中怪物?”

小丑反问道:“那你以为我是什么?”

“喔,原来如此,”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无家可归,”小丑说,“我被那个人抛弃了。”

“人还能抛弃心中怪物吗?”

小丑说:“当然可以,”它指着双头黑猫,说,“比如它,你带它到很远的地方,让它迷路,它就回不来了。这样你就抛弃它了。”

“不不不。这太不人道。毕竟,它还算是一只猫。”我又问,“抛弃怪物会有什么后果?”我想起P,“像P那样,如果抛弃了怪物,他的病会不会就好了呢?”

小丑冷笑道:“跟你说过,怪物不是病,也不是缺陷!恰恰相反,抛弃怪物的人,不多久就会死。怪物也会消失。”

我急了:“那你怎么办?我是说,你主人怎么办?”

“喂喂喂,注意用词,什么‘主人’?我可不是宠物,也不是寄生虫。”它清清嗓子,“那个人啊,他不想活了!”

我挠挠头:“你不去救他?”

小丑笑得更开,说:“我不救他,他也不救我。你还不懂吗?我们是一回事啊。他不想活,我也是一样的。”

接下来几天,小丑开始变得虚弱,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窗台边,一动不动。我问他“本体”是个怎样的人,他也不回答;偶尔说话,也只是说“这世界真冷。”然后我就会抱他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让他睡一会。

到了一天晚上,小丑终于开口说:“我想我熬不过这个夜晚了。最后,请你带我到那个人的所在吧。”说完,他给我一个地址。

我找到了那个地址,发现那是一家酒吧。

我点了杯双份威士忌。小丑叫我别喝,直接到地下室。

但我还是一口把酒喝完,鼓鼓气。

我下到地下室,看见一个女孩。她坐在椅子上,衣衫不整,身上脸上都有血迹。她身边竖着一个牌子,是那种通常在博物馆、艺术馆才会看到的作品介绍牌子。

牌子上面写着字,地下室灯光微弱,我走近才看清楚,标题写着:“我想死但我不想自己动手”,然后下划线,小标题“致敬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或者去他妈的大不了是个死”。

那女孩是清醒的。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动手吧。”

我问:“动什么手?”

她显得很不耐烦,说:“什么都行。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包括杀了我,”她说话颇不流畅,“我麻醉了头部以下的身体。我不会痛,不会有感觉,”她用眼神示意右手边,“工具在那里。”

右手边是个上世纪90年代制式的医用托盘。相信你们也有印象:厚白铁,深蓝边,上的白色陶瓷漆。一看见这种托盘,就自然联想起广口药瓶、螺丝帽般大小的白药片、针筒、针头、注射药粉……但这个托盘没有放任何和医药有关的东西,而是放了一堆木工工具:锤子、铁钉、螺丝刀、工人手套、木榫、锯子、扳手……

我问:“要我用这些对付你?”

她点点头。她的眼睑已被人打肿,眼珠子一动不动,目光停留在我肚子高度,似乎穿过我的肚子,穿过后面的墙,看去很远很远处。

我拿出日夜小丑,问他:“这就是你的本体?”

小丑虚弱地点点头。它的眼神和女孩是一样的,既不屑又期待。就像父亲看着儿子正在做力所不能及之事,那样的表情。小丑问女孩:“这是第三天了,是吧?”

女孩鼻子“嗯”了声,算是回答。

小丑敦促我,说:“对她做点什么吧。按规矩办事。做什么都行,但总得做一些。”

于是我在托盘里拿起工人手套,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但血迹干了,擦不掉。

就在我这么做时,女孩的身后不远处,传出一阵人声“Chiu~”,表示失望与低落。

我没来得及反应,女孩就问:“干完了吧?”我说是。

她说:“你可以到后面去,继续观看别人的表演。或者现在就走。”

我选择留下。

离开她身边的时候,我想说点什么。但还没想好说什么,嘴巴却比脑袋快,说:“加油,拜拜。”

——“加油”?

我摸黑走向地下室后面。原来后面还有一个观察室。

开门进去,观察室不大,早挤满了七八个人。刚才“Chiu~”的声响就是他们发出的。

一个套着粉红兔子连体衣的家伙挑逗我说:“不敢来点刺激的吗,兄弟?”又有别的说:“装模作样”,“俗套”……

后来我被一只人形布偶拉到一边,说:“别吵了,看吧。”

观察室有一块大玻璃窗,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但室内不开灯,所以外面看不到里面。玻璃窗很高,我需要趴到上面才能看到。

地下室又进来一个男人。

他笑嘻嘻,在女孩身边走了一周。问,真不能动?确认以后,他解下皮带,往女孩身上抽打;一边念念有词:“别以为我不敢打你。我打到你哭。我打到你哭……”女孩却像人偶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当然也没有哭。

我问身边人形布偶:“喂,这样打,打死人喔。”

“小儿科。日日都有人死的啦!”

在黑暗中我看不到那人的脸,但声音很熟悉。我凑近他,发现他并不是人,而真的就是一个人形布偶。不是别的人形布偶,恰好是P的心中怪物的那个人形布偶。

我又惊又喜,小声说:“喂,P,怎么你也在这里啊?”真是他乡遇故知。

P说:“早就认出你来了。这里不方便说话,看完再说。”

我问:“你是人是鬼啊?”

P不耐烦,回答:“你问我是人是鬼,你看看你自己。”

我伸手一看,看到两只黑色毛茸茸的猫爪子。P说:“来到这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心中怪物的样子。别大惊小怪。我来这里三天了。头一天来我也和你一样。很快就熟悉了。所以,不要啰嗦,看吧。”

我说:“我是来救人的。”

P说:“我也是来救人的。”

其他人——其他怪物也插话说:“我们也是来救人的。”

我说:“你们不就是看着吗?怎么救人?”

P说:“这男人一般货色。不会造成危险。女人能撑住。懂吗?如果真的有危险,我们就一起涌上去,救人,懂吗?”

我没有主意,勉强听P的。

再看皮带抽打男,那时他已经完事。他重新扣起皮带,问女孩:“怎么样,没打伤你吧?”他查看一下伤势,也像检视自己的战绩,“我有控制住自己的。”

女孩叫他:“走吧。到后面去。”

于是皮带男也走了进来观察室。他变成一条皮带,贴在地面,蛇行走位,向其他人打招呼:“怎么样?刚才我不是有心的,嘻嘻……”

地下室第二个男人走进来——总是男人。

他微笑看着女孩,说:“你好,听说,我干什么都行?”

女孩点头。

那男人穿着连锁衣着店买来的西装:千篇一律,没有细节设计。他从上衣袋子里抽出手帕,替女孩擦去血迹。

血迹干了,擦不掉。他就往手帕里吐口水,再擦。这次擦掉了。

他把手帕扔地上,说:“看起来好多了”,然后脱下裤子,将器官往女孩嘴里蹭。

人形布偶P按住我,语重心长说:“死不了人的。死不了人的。”

“这样对待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吗?”我似自言自语。

P说:“这三天以来,这样干的人有几十个。你就当看别人刷牙好了。”

“刷牙?”我吃惊问,“你来这里三天?难道不想想办法救她出去吗?”

“很快了,”P叹气说,“很快你就麻木了,”人形布偶没有眼耳口鼻,但他能听能看,而且能说。他继续说:“你冷静一点。女孩这样做,有她自己的理由。”

P向我解释说:女孩欠了大笔债务。债主和她约定,只要像这样熬过七个晚上,债务就一笔勾销。这样还债,我也没听过。但债主喜欢这样。听说债主是个艺术狂人。所有的摆设、场地、装置,比如标题牌子和工具,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女孩负责每晚到场,被人麻醉,演出两小时(演出?是的。债主用的就是这个词:演出)。

女孩既然答应演出,性命就交到进来的陌生人手上。她要活下来,关键不是她多能受苦、生命力有多顽强,而在于,她不能遇到真的想杀人的人。

幸好这三天,都没有杀人的人来,女孩还活着。

不过她的意志开始崩溃了。前两晚她还委屈求活,到这晚夜,她已经有求死的意思。

P说:“要让她活下来。”

我说:“好的。”

日夜小丑躺在玻璃窗台前,痛苦地点点头。

女孩的演出明显模仿前人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韵律·零》(Rhyme 0)行为艺术。

1974年,玛丽娜在那不勒斯表演。她将自己麻醉在一个房间中。她在表演房间贴出告示,准许观众随意挑选桌上的七十二种物件与她进行身体接触。在这七十二件物品中,有玫瑰、蜂蜜等令人愉快的东西,也有剪刀、匕首、十字弓,灌肠器等危险器具,其中甚至有一把上膛的手枪。

玛丽娜那次差点送命。有一个观众将上膛的手枪塞进她口里,准备扣动扳机,幸亏被另一位惊慌的观众制止,玛丽娜才捡回一条命。

在表演开始之时,玛丽娜对公众的良知抱有信心,她坚信自己不会死。但在表演结束后,她对公众只剩下伤痕、愤怒与恐惧。她说:“如果将决定权交给公众,那么你就离死不远了。”

“离死不远”,那还不是死。

玛丽娜不会死。有一股力量保佑她不死。

不是良心,而是“公众”这个集合体本身:她的表演是公开的。这意味着,表演场合会有旁观者,有旁观者形成的道德压力,让行凶者不能任意妄为。玛丽娜的话如果可以继续补充,那将会是:“如果将决定权交给私人,那么你就死定了。”

很不幸这正是女孩的债主所要做的。

地下室第三个男人走进来。

他不使用原有的工具。他自己带了工具——一套美工笔。

他对女孩说:我要在你大腿上,刻一个字。你猜猜是什么字?猜不到?是个“爱”字。

他用手机照亮要刻字的部位,开始忙活。

我问自己:这会死吗?

我回答自己:不会吧。

刻字男完事后,给了女孩深深一吻。他眼中饱含泪水,说:“你是圣人。你光洁亮丽。在你面前,我忍不住要忏悔。原谅我吧!”说完又吻了那个血迹斑斑的“爱”字。

地下室第四个男人走进来。

他说要挖下女孩身上一块肉,烹调成美味。

他胆小,手执小弯刀,颤抖地接近女孩的大腿。他突然看见前一个男人留下的刻字。他被血肉模糊的部位吓了一跳,几乎哭着问:“这是什么?已经有人对你这么干了吗?”

女孩说:“是一个字。”

“什么字?”

“爱。我爱人人,人人爱我的爱字。”

挖肉男吓得屁股倒在地上,喊着:“妈呀!太残忍了!”接着扔下小刀,逃走了。

第五个男人走进来。

第六个男人走进来。

第七个男人走进来……

为什么还有人走进来?

约定的演出两小时,为什么这么长?

我心里一秒一秒地数数,男人一个一个地进来。到后来的几个,他们干了什么,我已经不忍看。但为了知道他们是否有杀心,我们还是要看。漫长而煎熬。

人形布偶感叹说:“真的有什么人,来把这一切结束了才好。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干,别说人,蛇都死了。”

“才第三天。后面四天怎么办呢?”

我当时这样说。后来觉得十分忏愧,我竟然还问后面四天怎么办。难道我觉得那天看到的一切是可以忍受的?甚至可以继续进行,哪怕继续进行四天?这让我十分鄙视自己。我想——并不是自欺欺人地想——如果那时不是还有别的怪物和我一起观看演出,而是只得我自己一个的话,我会出手救人。虽然那时我只是一只双头猫,可是我有自信可以救出女孩(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她心中怪物是日夜小丑,以后管她叫日夜女吧)。即便救不出来,拖延一下那些男人的施暴也是好的。

奇怪的是,我们这些在观察室里的怪物,包括我熟悉的人形布偶,都想救人,但从没有想过说服那些男人不再伤人。我想这是因为,那些男人从踏入地下室的一刹那开始,就变得不那么像人。我是说,我们怪物都曾住在人的心里,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但对于那些走进来的人,我们都默契地不愿意将他们当成人。为什么?我不知道。人与非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日夜小丑拜托我带他到日夜女身边时,说过“熬不过这夜晚”,事实证明所言属实。日夜小丑和日夜女,都在那晚上死掉了。

结束一切的是第七个男人。

第七个男人是个普通中年人。他有一张很难被记住的脸。正如我在他杀人后发誓永远不要忘记这张脸,但记忆在第三天就模糊了。

杀人那时,他俯下上半身,在日夜女胸前捣鼓着。我们以为他只是一般性质的猥亵。但同时,躺在我跟前的日夜小丑很不寻常。它剧烈地反复折合身体,像一根弹簧被不断挤压松开、挤压松开。

我心想:“完了。”不清楚怎么完,就知道“完了”。

观察室里的所有怪物好像同时都察觉到了,他们一齐挤压在玻璃上,愤怒地拍打玻璃。但没有谁开门,走出去,阻止事情发生。

直到第七个男人走出地下室,怪物们才开门,涌到日夜女身边。我们看到,日夜女的心口处插着一口尖刀。

所有东西都静止了。

日夜女连同那把尖刀,成了艺术品。艺术是死的。她旁边那个介绍用铁牌“我想死但是我不想自己动手”终于达成自我。

有几个怪物站起来,很快,事后复盘般说:“我们应该早点出手。”

“是呢是呢。”

“人类才是怪物。”

“我们没有办法。不是吗?”

“没有办法。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

在议论纷纷之际,地下室忽然全部开了灯。

灯光从上方远处投下,强烈,像天上同时出现十个太阳。

一把广播声音传来:“实验结束。实验结束。谢谢大家。”然后大概是话筒被放下,出现延绵不断的“哔”噪音。

我们怪物遮挡刺眼灯光向上看去,才发现,我们身处的地下室,其实不是地下室,而是一个像井一样的地方。井的最下方是我们,井的上方有个看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上面的人看着。

没错,上面有“人”。真正的人!

上面看台围着一圈人,他们脸上都是同一副表情:深深不解。像是向天发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人当中,“我”也在里面——我看见了人形的我。

他正看着我,我也看他。当我们目光相交时,却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脸,似乎彼此都为日夜女的死负上责任。

我对身边的人形布偶说:“喂,P,你也在上面哟。”

他说:“看见了。他们从上往下望,真混蛋!”

这场闹剧究竟怎么回事?

人类把我们怪物各自领走以后,解释了事实。

原来,只是场实验。女孩,日夜女,是假的。

确切地说,她确是一具人体,但已经失去自主意识,只是执行这场实验的道具。可以理解为,她在实验前已经死去了,而实验时是废物利用,无关紧要。

这场实验的目的是,检测我们怪物对施暴的忍受程度。一般来说,越能容忍施暴,越不会轻易施暴。这是人类的理论。(后来为表达对我们的尊重,他们补充说:“这是人类为你们而研究得出的理论。”)

实验结果是,我们承受住了。换言之,怪物不会轻易向伤害他人。似乎,怪物也有道德感。

对他们/我们来说,这是好消息。

我不反对我将我拿去参加实验。因为决定是我做出的。

参加实验的每个人都一样,有投身精神,肯牺牲。

随着越来越多心中怪物被发现,人们有必要了解这种切身共存的东西。了解怪物,也就是了解自己。太希望了解自己,即便如这个怪物实验般极端的手段,有时也可以接受。

但实验中有一点是颇难接受的——作为实验的参与者,我觉得我有义务提一些建议。

难接受的一点就是:主办方要求我们参与者必须客串演出,执行实验。就是说,那些施暴的男人是我们扮演的。

主办方给出剧本,我们执行。剧本写得并不清晰,需要参与者即兴发挥。比如我在第三天,收到的剧本,只有四个字:“体表刻字”。于是那次我随意刻了个“爱”字。

刻字完毕出来后,我吓得浑身冷汗。我没想到,主办方的女体道具如此逼真。虽然主办方之前就多次向我们解释“不是真人”,但看到之后还是觉得真的一样。我只好赶紧完成执行任务离开。

为什么要让我们参与者执行呢?

主办方给出的解释是:经费不足。整场实验最理想状态是全由内部执行,既省钱,又保密。

至于日夜小丑呢。它并不是心中怪物。

主办方说,日夜小丑是怪物中的怪物。它不依存人心,而是产生于一种自然现象——它产生于“日夜更替”这个世界的基本设定。

远古之时,人的意志接受了,生命不过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这个事实后,日夜小丑就诞生了。也可以说,它是世界的怪物。又由于它有将人的心中怪物勾出来的特殊能力,许多人已经将它奉为神灵。而日夜小丑依旧谦卑,依旧现身于世界各处,帮助人们寻找心中怪物,了解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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