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向师襄子学鼓琴,学了一段时间以后。师襄子对孔子说:“你已经掌握弹奏的技法,可以学习新的琴曲了。”孔子很谦逊地说:“我还没有体会到作者的为人啊!”又学了一段时间,孔子神态恭敬地像在深思着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远方,继而若有所得, 欣然喜悦。于是孔子对师襄子说:“我知道作者的志向了。他黑黑的皮肤,高高的个子,眼神智慧而深邃,如同看不到边际的大海。他的胸襟能包容天下,他统率诸候各国时,神态庄重而肃穆。这个人如果不是周文王的话,谁还能有这样的王者气度呢?”师襄子大惊, 离席而拜,极其感慨地说:“你学的这首琴曲,就是《文王操》啊!”
我以为,文学与艺术是对生活最深刻的感悟,文字与音乐,都可以传递情感。这种情感纵使历经千年,依旧能引起无数读者的共鸣。我读《太史公书》日久,但苦于没有孔子的悟性,对太史公的风貌,在脑海里始终无法形成一个大概的轮廓。读王国维先生《太史公行年考》,国学大师虽能于千头万绪中探知蛛丝马迹。但对于我,仍然不得其所。也曾在盗版的《史记》封面上见过太史公的画像,絺衣冠巾,苍老无须,和我想像中的太史公相差甚远,但太史公风范究竟如何,我又无法作出具体的描述。也只有在太史公的《报任安书 》里,才可以感受到他一腔抑郁不平之气。
太史公家学渊源,依《太史公自序》,太史公之父司马谈曾学天官于唐都,学《易》于杨何,学道论于黄子。精通天文历法,熟知百家学说,太史公可谓全才。至于我本人,喜读儒家经典。受仁义道德影响,恨不得人人贤如尧舜,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然而,世界 永远是光明与黑暗并存。所有的理想,终被现实击得粉碎,我也因此而苦闷不堪。深夜苦思太史公纵论各家要旨,儒、道、墨、名、法,都是用来治理天下的。然而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所以儒者也往往事与愿违。儒家劳而少功、法家严而少恩、墨家俭而难遵 。太史公以高屋建瓴之势,评点各家,于纵横跌宕之间领悟学说精要。至此,我废书而叹。
鲁迅先生称赞《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太史公因李陵之祸,惨遭宫刑,自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非是阅尽沧桑,也看不透人生荒凉,由位高显赫的士大夫沦落为幽居蚕室的刑余之人,太史公“肠一日而九回”。太史公挟悲愤之气, 笔峰险峻陡奇,运笔如刀刻斧削,笔下人物,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庶子,无不生动鲜明。读《太史公书》如铁骑未发,隐然有杀伐之音。再读《汉书》,舒缓大气,华彩乐章,但怕是只能用来下酒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今读《史记》,太史公之言,犹铮铮在耳。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作为文化巨匠的孔子,一生为政治理想奔走,却不得重用,惶惶然如丧家之狗,何也?非是为个人富贵,而是为彰显王道教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广将军不擅言词,貌如鄙人,一生怀才不遇。然而李将军一死,天下皆哀,何也?“其身正,不令而从。”人格魅力所致。
卫青、霍去病赫赫战功,名垂后世,当世却无贤名,何也?只因魏其候窦婴、武安候田蚡喜结交宾客,由此招致汉武帝切齿痛恨。而权术本为帝王之柄,所谓伴君如伴虎,大人虎变,天威难测。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郑庄、汲黯官居九卿,及其失势,门可罗雀。而天下以市道交,有势则从,无势则去,廉颇门客,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留候张良以三寸舌为帝师,封万户位列候,可谓布衣之极。与旷世奇才而悲凉收场的淮阴候韩信相比,留候功成不居,免于刑戮,不正是智者风范吗?
“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司马季主所言,对于迷失于名利中的人,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诚如太史公所言,《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史记》不可不读。至于是时势造就了孔圣人,还是宫刑成就了太史公,我却无意再探个究竟。
世事悠悠,青山依旧。太史公已逝二千余载,读太史公书,知芸芸众生,知己难寻;亦知天地之间,道义永存。
德不孤,必有邻。伟哉,太史公!